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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就是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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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沉浸在黑暗中似乎更有安全感。
年方杰想起TJ的那一刻,他的感官恢复了知觉,随之而来的眼泪像夏日阴沉天空下的大雨,决堤般倾泻而出。
在静音的会议室里,他放纵自己,没有控制声音,尽情地哭了一会。
他离职之后最黑暗的那个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年方杰以为自己都扛过去了,现在才发现,什么都没变。
不是应该,一切都在变好吗?我这么努力,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似乎会议室门口有人经过,他没去管,俯身在会议桌上,待再次抬头,才用纸巾擦去了脸上凌乱的泪水。
差不多了,去卫生间洗把脸吧,回去干活。
倪图钧座位上的台灯亮着,看来他出实验室了。这会应该已经吃完饭了吧,年方杰没去找他。
在他的工位上放着一个热红豆汤罐,摸上去甚至还有些烫。
是他刚来时,经常买了充饥的那个。
TJ,他听到了。
洗完脸,年方杰努力恢复平静,向倪图钧走去。
“谢谢你的红豆汤。”年方杰说,他嗓音还有些嘶哑。
“不用,是我买饮料的时候,点错了。”TJ从资料中抬起头,目光在他他泛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会,眉心蹙起一道褶皱。
骗人,他根本不喝甜的饮料。
“如果你刚才经过了会议室,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是我。”年方杰决定对他说实话,“刚才在会议室,好好哭了一场。”
倪图钧也没假装惊讶,他拉过边上的椅子,让年方杰坐下。
“你想和我聊聊的话,我现在有空。”他低头轻声说,声调很柔和,没听过他这么说话。
年方杰在他身边坐下,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是一系列的事,一下子说不清。”年方杰摸着红豆汤的罐子,“你早上看见查理王找我麻烦了,是吧?”
他点点头。
“他又让我转销售,我拒绝了他。”年方杰竭力不去在意那种厌恶,“结果白天就有好几个销售的人缠着我,问人事问题,直接耗了一下午。”
那双凤眼躲在眉骨的阴影里,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原本我觉得都能应付,可下午,我妈特别着急地给我来了个电话,”年方杰的手指紧紧抓着那罐红豆汤,“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
他知道倪图钧会听进去,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纱,谁都还没点破。
“我妈,脾气特别急,又是当家的,我爸还有我们兄弟三个,都让着她。我本想和她解释解释,可偏偏这时候,查理王和我前领导在一块儿,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这下,我妈觉得我故意挂她电话,误会大了。”
年方杰用手肘撑着膝盖,垂着头盯着地板。
“换做平时,这都没事儿,可他们,不能一起来啊,我还有数据要整理,很多人等着我回消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唉。”
他用尽力气,把最后的哽咽换成叹息。
一时间他说不下去,倪图钧也没有接话,沉默就把整个空间凝固了起来。
“你现在的状态,需要暂时放下工作。”TJ隔了许久,才用指尖敲这桌子,柔声说道,“早点回家休息,脱离一下环境。”
“这话从你嘴巴里说出来,真没说服力。”这么温柔得倪图钧让他有点不习惯,年方杰吐槽一句,想活跃一下气氛。
可当他靠回椅背,抬起头,一下就和倪图钧的视线对上了。
他眉头的褶皱没有消失,表情严肃,并不理会年方杰的玩笑。
“在我面前,你不用强颜欢笑。”他说,“想哭就再哭一会,我有纸巾。”
哪有人这么硬邦邦的安慰人呢?
可被他这么一说,年方杰的眼泪真就又下来了,倪图钧也真递过来一张纸巾,手还扶着他肩膀拍了拍。
这么笨拙的安慰,倒真凑效了。
“你说的没错,可能回家就会好点儿。”年方杰吸了吸鼻子,“我把电脑带回去做吧。”
“你……介意先跟我去走走吗?给我30分钟,然后我送你。”倪图钧问,同时又补上了一句,“如果没心情,拒绝也没关系。”
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也不差这30分钟。
而且倪图钧想带他去哪里,太令人好奇了。
沿着办公楼一路往后走,就是倪图钧慢跑会经过的江边步道,这一段还没被市政翻新,河道较窄,错落着十几年前的陈旧长椅,石头小路,和一街之隔的玻璃幕墙办公楼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对岸全是老式居民区,斑驳的灯光依稀能看出江边楼房里各家的景象。这时大多数人都已经吃完晚饭,有孩子在窗前亮着台灯写作业,有的人在厨房洗碗,也有没有开灯的,电视的彩光映得房间里忽明忽暗。
寻常人家的灯火好像有一种魔力,每一个窗口里都是一个家,有着各自的故事,各自的快乐和烦恼,看似相像,又不尽相同。
年方杰没来过,觉得稀奇,一直看着,不知不觉忘了刚才得沮丧。
“你果然可以看很久。”许久之后,TJ开口。
“果然?”年方杰这才意识到,他在看风景时,TJ一直在观察他。
“嗯,因为我也是。”TJ这才把视线转向对岸,“可以这样看很久。看别人的生活,原来所有人回家后都一样,做饭,洗碗,看电视,每天都这样循环。虽然对我来说,晚饭后看电视,是浪费时间。”
“看电视只是休息,普通人都需要休息。”年方杰说。
“我听得出来,这是讽刺。另外,人机也需要休息。”虽然这么说,他却还是笑了,“是不是看了一会,就没这么难受了?”
“的确,感觉好多了。”
年方杰很喜欢看TJ的笑容,他狭长的眼睛会眯得弯弯的,他的嘴唇弯起来的弧度也很好看。
等他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无言对视了许久。
“我现在看着你的时候,你还觉得危险吗?”TJ问了一句。
很危险,我特别想亲你。
“不会了。”年方杰轻咳了一声,暗自庆幸夜色遮掩了他的神色,“被人机安慰到,还真没想到。”
“我该说,谢谢?”他收回视线,看着对岸说,“必须承认,观察他人的生活,可以让情绪回归平静。”
“你也会有情绪?”挺稀奇的。
“我是人。”TJ回答,语调轻缓,“当然会。”
倪图钧会因为什么事而有情绪?
“最近这两个月,我来了十二次。”他接着说。
这么精确吗?不愧是TJ。
“确实,最近临床项目弄的你挺头疼的吧?”
“我工作的时候不会有情绪。”
“那是?”
“今天的主角是你。”倪图钧话风一转,“查理王,和你前上司认识,这件事对你影响大吗?”
“前司的事已经翻篇了,”年方杰确实已经想明白,不再为此难受,“他威胁我也没用,最多也就恶心两句。”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出面干涉。”倪图钧的手在身侧握着拳。
“目前还不用,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吧。”年方杰很感激,“其实,前司的是更让我难受的是,我内心面对不了自己……。”
他还是没能说出来,但倪图钧听懂了。
“以前我太懦弱了,如果从开始就拒绝陈嫣的不正当要求,事情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如果更勇敢一点,一开始就出柜,这样的谣言根本就不会发生。
“那我要感谢你的懦弱。否则我会少个朋友。”倪图钧说。
“很会安慰人。”年方杰心中温暖,“这次不是讽刺你。”
倪图钧微笑,两人一时间又无言,只有江水滔滔流过。
所以是时候改变些什么了,年方杰心想。
“那相亲的事,你打算,怎么和你妈解释?”倪图钧问出了一个更难的问题。
“啊?”
“抱歉,你的私事没有义务回答。”自觉突兀,倪图钧仓促道歉,一手扶上江边的栏杆低头。
他又太急了,控制不住自己,年方杰爱道歉的毛病好像传染给了他。
可是这次,年方杰听明白了。
今天凑到一起的坏事太多了,他希望再多一件好事。
就是现在,他对自己说,就是现在。
“我本来想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年方杰说。
这回换TJ怔在那。
年方杰也把手撑在栏杆上,他需要一点勇气,所以他握得很紧。
“可我又想着,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喜欢的人,也不可能给她生个孙子出来。”
倪图钧静静地看着他。
“Becky是不是和你说了,就我有点问题。”他不知道怎么正确描述这件事。
“这不是问题。”倪图钧回答,“只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
“我没告诉过多少人。”年方杰受到他的鼓励,又继续说下去,“我家里人也不知道。”
“很多事,最亲近的人反而难开口。”倪图钧深有同感。
“所以就还是告诉她,我想集中精力发展事业吧。”年方杰看着这双眼睛,这双难得流露出情绪的,眼尾上挑的,在暗光下呈深绿色的漂亮眼睛。
漂亮眼睛的主人好像在屏息,在等他说,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小杰走近了一步,手在栏杆上移了一寸。
“TJ,你喜欢过谁吗?”他问。
“有。”他答,“现在就有。”
“这么巧,我们又有共同点。”小杰笑了。
TJ也笑了。
“所以你刚才说的,不只是一个借口,是真的?”他把栏杆上的手也移了一寸。
他们的指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一时间谁都没开口,感受着这点微妙的距离。
“你想过告诉他吗?”小杰又问。
“想过。”TJ说,“但我又觉得,喜欢他只是我自己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小杰回答。
会有这种想法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几个?
“但是,”TJ向他又走近了一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忍得住吗?”
“忍不住。”
“我也是。”
两只手几乎是同时从栏杆上抬起,都想握住彼此,谁都不让。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像孩子一样。
“你让我拍一张。”最终是TJ握住了小杰,但小杰拉着他,到路灯下,拍了张照。
“我能发给Becky吗?”小杰问。
“可以,也发给我。”TJ也掏出手机。
年方杰这才发现,TJ的头像变了,变成了他送的那只木雕小猫。
这是倪图钧那天晚上拍的照片。
“你的新头像挺好,有点人味了。”年方杰夸他。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倪图钧挺得意,“走吧,送你回去。”
街上人多,他们松开手并肩走着,肩膀碰擦在一起。
今天是第二次坐他的车,他们一路都没说话,倪图钧开着新闻,但没人听进去一个字。
沃尔沃平稳地划过熟悉的街道,开车从公司只要差不多二十分钟,坐地铁时间就要翻倍。
快到小区门口,年方杰也没想好该怎么和倪图钧道别。
要这样道别吗?
他们好不容易说开了。
“我送你到楼下。”倪图钧并没停车,他熟稔地一转方向盘,驶进拥挤的老小区。
“那,我走了?”车停到单元楼下,年方杰说,“还是你想上来坐坐?”
灯光太暗,只能看清倪图钧眼底闪着光,读不出他的表情,捏着排挡的手也没动。
“你希望我上去吗?”倪图钧问。
“我……”年方杰当然想,可倪图钧并不是圈子里的人,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也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