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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时和岁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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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蝉鸣聒噪。
“咳咳咳……”
庭院东角的黑房子也颤动起来。
剧烈的咳嗽牵动着全身的每一处骨骼——他的左肩又开始痛,像是蚂蚁密密麻麻的嘬咬。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屋子。
前院还在大摆宴席,作为主家,他灌下去三盅贡酒,觥筹交错,不胜酒力的人找了借口出门。
好在后院冷清,暖风微醺,隐隐之间还有暗香浮动。
身体被人支持着,最后倒在亭子里昏昏欲睡。
又闻到了那样的味道,或许很多人只是在心里吐槽。
只是现在他孤身一人。
他压抑声音,不舒服的味道与喉间的灼痛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这是喝酒之后的后遗症,沈叹模模糊糊地想要确定这个答案。
除此以外,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他好像闻到了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腐败味,就像是把他装在了匣子里。
腥臭直冲肺腑,呕吐声声声可闻。
……一定有什么东西烂在了这里。
这样的味道无处不在,可是那东西在哪里,沈叹用眼睛丈量了每一寸地方都找不出答案。
也许是在脚下的石板里。
也许是在那垒砌起来的灰白墙壁。
也许那东西正是在自己的身上。
……
甚至整个鄞州城都被这样的气息所统治。
这可能并不是错觉,入夏之后的第一个月,府中下人之间就流传着这样的八卦。
气味的源头是一个小县。
起先,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
最开始是某条巷子尽头的秦娘子,省亲当日杳无音信,后来被人发现居然是山匪劫了道,辗转递到家里的血帕子上泥连着血块,腥臭之味难掩。
之后,有县里打铁铺的吴铁人。
吴铁人傍晚挥汗如雨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忙不迭的关了铺子想要回家给自家娘子小孩补一顿,结果拎了三斤肉回家就被一阵恶臭熏到——自家瘦的跟棍子一样的老母亲裹在被单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了。
闻着尸臭的味道,他气愤地指责正在烧饭的娘子:“都不能提前来通知我吗?”
而一旁的吴老爷血盆大口,红着眼瞪着泣不成声地媳妇。
之后几天,随着日头越来越晒,肉食腐烂,情况也越来越严重。
八卦也更加绘声绘色。
白日,烈阳下,空气干燥,没有人再愿意出门受罪。
事情居然发展到了鄞州,而一些小道消息也像老鼠一样四处流窜。
某一天,鄞州城内有一桩让人惊骇的消息——是一直卖胭脂生意的赵家小娘子。
近来,胭脂生意不好,赵家整个家本就靠赵家娘子养活,断了收入来源一家人越发窘迫,但是没想到,原本赵娘子一个挺体面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居然深夜跑去和情郎私会。
那个深夜,身为丈夫的赵公子被不知道哪里飘来的怪味熏醒,才发现身旁褥子都冷了好久。
可怜人又急又气,披头散发的挨家挨户翻找半天,最后竟然在自家后柴房寻到了那不守妇德的小蹄子。
那结果当然是惨不忍睹的,人被抬出来的时候林小娘子身上都没有一块好肉。
尤其是那满身的胭脂味——闻过的人怕是一天都不能忘。
不过,赵公子还是太过痴情,过了没半个月居然抑郁而终。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那老父哭得人都瘦了好几斤——跟个骨骼框架似的,真的是作孽。
慢慢的已经是大暑 。日头越发毒。
直到不知道哪里来的流言,说是死人都被恶臭笼罩,是邪祟缠身。始刃县西山上的邪祟降临人间,是天降灾祸。
“尤其是那琼烟草,你们知道琼烟草吧,始刃县就靠这个做好的香料生意。”
那些案件沾了血腥味,这个消息因此也越传越广,“你看鄞州的赵家娘子,也是卖的始刃县的胭脂水粉。粘上了始刃县,就是粘上了邪祟呀。”
一时间这样的言论议论纷纷,不论怎么说,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都说是始刃县的“阴谋”。
这可好了!毕竟天下谁人不知始刃县?
——那个靠着香料生意发家的贫困山县。
万事开头难,有了线索,信息就跟被装了追踪器一样,源头很快扒了出来。
——始刃县的香料车队。
看戏的人、八卦的人一哄而散。
这次始刃县的香料品质下乘已经不是传闻,不仅挑剔的大人物也颇有怨言,就连大家也怨声载道。
原来不过是编了好多幌子扩大知名度罢了——没有人不这么想。
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有了这个借口,没有人想要去想那些毛骨悚然的事。
除了偶有人还疑心疑鬼,已经没有人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沈叹也是。
总算没有喝得太醉,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知道这个房间恶臭的原因。
因此就算自己莫名其妙的在这屋子里醒来,莫名其妙闻到了这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也没有想太多。
要知道人总是会有疏忽的时候——就像是他也会做梦,分不清现世和梦境的梦。
更何况是喝了酒?
他总会在醉酒后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他的同伴喝了花酒也总在醉酒后举止怪异、大声喊叫。
这都没有什么,他们醒来就会恢复正常。
这些莫名其妙的刺啦声也是。
所以,自己也只需要等迷糊过去,只需要等人找到他。
沈叹将自己蜷缩起来,就像是一朵蘑菇。
每一次,他玩捉迷藏就喜欢这么做。不用发出什么声音,只要垂下头,默默数数就好。
“999,998,999……”
并且不用等到1000,房门就会被推开,就像现在一样。
“我的少爷啊,你怎么躲在这里了?”
推开门的是经常照顾他的赵记,手里拿着他掉落的发簪,身后三三两两是他不认识的下人。
沈叹咽下喉咙里的惊喜,起身任由那些人围着,为他整理衣服,那簪子又回到了他发间。
下人贼眉鼠眼的,垂着头却又在打量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沈叹总是耍小孩子脾气,在宴会上失踪。
沈老爷谈了好几次话,整个沈府都为老爷马首是瞻,哪个小厮、婢女敢反抗?因此每个下人都恨不得全身长满了眼睛盯住了这个少爷。
可实在是沈叹榆木脑袋一根筋,找了人专门盯着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几次被发现了,几次抓回来而已。
想要反抗的人有的是门路,因此不过是沈老爷的一些心理安慰罢了。
再一次捉迷藏被抓住的沈叹任由身边的人拾掇,竭力从庭院里呼吸着新鲜干净的空气。
院落很大,五六株末利倚岸而立,花树间一条蜿蜒的小径穿行在诡谲漆黑的假山之间。
院子的东南角辟了一口小池塘,池水泛绿,极为猩红的金鲤在荷叶旁进食。
当然,最吸引人目光的是挂在天上的东西。
漆黑色中,一轮圆月被彩云萦绕,散发清光。
又将要是一个十五月圆之夜,白光把墙角的阴影也照得清晰,要把一切都曝晒在冷光之下。
末利的香味从池塘的凉亭一直跟随着飘过院门,就好像是一层薄纱照在心上。
这个矜贵的少爷固执地要带一束走,庭院的门口,仆人只能进去了,又出来,中间还夹杂着前院找不到人的焦头烂额。
可是谁会真的催促被这个家捧在手心里的人呢?
所有人的沉默下,沈叹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枝丫。
一群人和一根树枝就这样安静地穿过了游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喧哗的前院。
卷帘被风乱,摔碎的酒杯、狼藉的杯盘被下人收拾好,歪斜地摆在托盘上地送出门,随着凌乱的步伐颤颤巍巍。
呲——刺啦——
沈叹余光跟随着打帘出来,径直走向转角的人。
他想要回头提醒大手大脚的婢女。
“叮!注意事项提醒——”
次次啦啦的电流声炸开在耳畔。
时间在一个人眼前变慢,思绪的维度被拉长。
转角侍女惊愕的表情定格在瞳孔里。
珠帘卷起,醉酒的少爷被人捏着手腕,搀扶着抬步迈过门槛。
碎裂声在门外响起,珠串碰撞声也在身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