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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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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这就是村探的探服,还是去年我亲自勾选的样式。”
两具千疮百孔的尸首好在外服还有个基本样式可认,小村探两行粗泪往下狂涌着认下了自己的同行之人,“这脸还挺完整的,就是被虫钻过变形了……要是我记得不错,这两位应该是小乙和小丁。”
钟策拧眉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上次在山顶寺里的是——”
“那是小丙。”小村探苦巴巴地说道:“我是大甲。”他说着像有些昧良心似的,又小声地改口了:“其实我是小甲,小乙是我们的大乙,他胆大,探坟进墓什么的都是他带头走最前……”
钟策伸出食指抵在右手手心里,冷酷地叫停他的滔滔不绝:“大小不重要。”
“不不不,这很重要。大甲小甲不仅仅只是年龄上的分界,其实背地里我们更多认为它是地位上的高低表现。在一开始……”
钟策冷眼瞥了眼柳德,后者立刻会意,粗手粗脚架住这位大小甲就哐哧哐哧往外带!
只遥遥听见院外一声“我其实是有能力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大甲的……呜呜呜——”
给大小甲强行“塞嘴”后,院内重新落回安静。
还算完整的女尸被放于最边上,与之相邻的是几条或红或白的碎布条——从木板刻字来看,那是黄姑和她的女儿黄信怀。
半时辰后通知到位的黄识途跛着腿拐来,身后跟着几位更加年老力衰的,他手掌悬在空中举浮不定,许久后颤颤巍巍地半蹲着看过那几块碎布和一旁还有残虫钻爬的尸体,扑通双腿压地,他胡乱抓着空气口齿不清:“我我我我……”
随行而来的小和尚闭眼虔诚欠身:“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说完,小和尚转过身去,静静注视着地上那具森然白骨以及其旁草率拼接、形貌不明的褪色残布,那是佛门青袍。
他捻着佛珠双手合十,相隔片刻后他双唇轻启、连珠打炮般念出长串佛家语。
短短静默了没有半炷香时间,就听院子里溢出阵阵歇斯底里的哭嚎——哭着哭着大小甲也窜回来跪地哀伤,众院生只能无力地立于旁边守着。
方漫关趴在院里栏杆上,叹息道:“哎,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我最烦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了。本来平时看人哭就觉得挺要命了,现在这种情况看人哭,更要命了!”柳狂华双手合十将就着做了个祈念:“康宁康宁!”
……
顾自逸早早回到屋内,端坐于案台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着喝。
而平日里要么飘他头顶要么悬坐桌上的柏安现下却反常地缩到墙角,他盘腿而坐、膝上横放一柄利剑,此刻正闭眼作沉思状。
注意到这点,顾自逸从茶杯里抬起头,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柏安没答,八风不动于原地。
“……”顾自逸指尖点在杯身两下接一下,眼眸里映进柏安蹙紧的眉头和其下深攥的拳头,心底好似生出什么感应地,他落杯起身,蹑手蹑脚地挪到墙角,悄无声息地屈膝蹲下,基本与他平视时说道:“你怎么了?”
院外一阵盖过一阵的哭嚎毫无休止地响动着,钻进耳中砰砰撞击着思维,柏安不知不觉间堕入浑沌里,眼前又浮起百里血河堆叠残尸,而耳畔是句句“影主”声声嘶喊……
血色浮于眼,过往蒙于中,他心头翻出汩汩涩意,连带隐隐未褪的钻骨、裂肢之痛搅弄着薄如蝉翼的意志……柏安搭于剑端的手指开始打颤。
“柏——”
顾自逸往前微微倾身,话还未完全出口就感觉细长的脖颈被一股悍劲生生钳住!“安”字没于回呛的温热吐息间,喉腔逼仄气流阻滞,他即将落于柏安肩头的手掌骤然收紧。
清醒飞快流逝,只零落完整的无可奈何。
颈项泛出血色、惨白并于颊间胀红,顾自逸在狰狞的疼痛里恍惚间看见黑白面脸的阎王爷,眼前迟钝地浮现江城顾家门楣下淑静的两抹身影,时光飞速倒置流转,斑斓着过往十余年的点点滴滴……
直至朦胧的视野里浮现出两道空缺模糊的影子,影子晃荡着、他拼命想要睁眼,可初岁的幼儿何来“此时不见、余生难见”的念头,只憨然闭眼昏睡……纤薄眼皮相隔,他们在笑,看不真切;他们在说,隐隐两句是……是“爹……”,是“娘……”
不行,我不能死。
我……我要找到他们……
刹那间攥紧的手掌乍然抻开,他艰难睁开双眼,两手迸出狠劲紧紧拧住柏安毫无松意的手腕,喉间颤着:“……柏安。”
时间仿若在那瞬间止步,周遭声音尽数如潮水褪去、静悄吞没方寸之地。
赤色溜上眼尾洇出一角迤逦,灵魂忽远忽近忽轻忽重,顾自逸像只热气充盈的孔明灯亟待随风而远,但脑海里分明回响起几声轻柔而有力的呼唤……那一刻心头涌出股劲,他憋至死白的手指寸寸上攀,直至挑进柏安铁钳般的手心里猛然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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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从门缝里漏进来,卷盖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他双眼轻阖,橙红暖烛烛光柔和和散落在他清丽的面颜之上,扑亮挺翘的鼻尖、淡色的唇珠。
柏安从旁而立,他已然恢复平素异于世人的冷淡,此刻正自上而下俯看榻上之人,须臾他微一俯身,指尖若即若离地落于红痕未褪的修白长颈间。
他顿默良久,指尖最终扣实于跳动的颈侧。片刻后,虚浮而强劲的气流从指尖灌入脖颈脉络间,不比从前那次横冲直撞生硬有力,相反暖柔如注徐徐流转。
“嗯……”
顾自逸唇间溢出声轻哼,他胡乱地抓紧棉被,用力到指骨泛出青白;之后似是适应了这股气流般,弓起的身子又慢慢放松下来。
“忍忍。”
柏安轻声,与此同时伸手抚开他皱蹙而深的眉,指尖平直滑至眉尾时停住,“对不起。”
顾自逸哼唧一声,听那语气像在抗议。
柏安缓缓将视线移到他微颤的眼皮,嗓音更轻:“什么?”
“……”没声了。
指尖沿细腻的肌肤摩梭至他眼尾,那处流落着半颗晶莹的泪点,正孤零零地滑出——自由两息后被柏安重重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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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注意到没有,黄信怀左腿有伤,割过肉的应该有经验:就像一刀刀片下去的——只是她这几刀不太简单,至少有一刀毫不犹豫、深可见骨。”
方漫关思考完:“是吗?”
“我骗你作甚?”钟策往上白眼一翻:“最初找到她时,我还注意到:她口腔内虫蚁甚多,开始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现她颈侧还堆着些肉团,倒像是从口中掉落出来的……”
方漫关七手八脚地阻滞:“欸欸欸!钟兄别说了,我要呕了。”
“……”钟策嘴角耷拉到最底,面色土沉地转身:“那我换个人说。”
方漫关在其后四肢抢地:“谢钟兄赐小方不吐之恩!”
从前院毫无恋意地转身,钟策在心头串完已知信息后,砰砰叩响了顾自逸的屋门:“顾小公子,我能进来吗?”
静默片刻后屋内传出极轻的一声“进。”
钟策耸耸肩,推门而入:“平日见你生龙活虎精力十足,怎么今日就蔫头巴脑有气无力?”
“……”顾自逸背靠墙面,伸手拉过暖绒棉被包裹住整个身子,他特意将脖颈掩住,下巴轻轻落于棉被上闷闷出声:“困的。”
“看得出来。”钟策伸手关门,拖过木凳落座,说道:“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顾自逸蹭了蹭棉被,点头:“嗯。”
“那些尸体你是怎么找到的?”
顾自逸微顿。
他眼珠轻转下意识在屋内找了一圈,确定没看到柏安,又悻然收回目光说道:“运气吧。”
“运气?好吧。”钟策想追问但转念觉得没必要,只叹出一句:“之前便听闻顾小公子气运过人、三战中对手一轮空签一轮弃赛一轮抱恙,实在是羡煞旁人!”
顾自逸嗓子疼懒得说辩驳的话,只闷闷一点头:“嗯。”
钟策沉默:“……”
他默着默着快然一笑:“算了不逗你了,我其实是想与你分享一个我的猜测。”
顾自逸抬眸:“嗯?”
“若是黄姑死于同一凶手之手,那按此凶手的手法来看,不应该让她只剩一抔土灰而不余其他。和尚说五年前天雷焚寺故而转寺山下,而当年寺毁时正值五月,地志记载雷雨频繁——你曾说寺间有未燃尽的铜丝。铜丝,天雷,大火……我倒觉得并非天火焚寺。”
钟策压低声音说出剩余结论:“而黄姑,应是死于这场非自然的火害。”
顾自逸咂摸咂摸,藏于棉被下的手轻捏脖颈缓解痒意,只轻轻地:“嗯……”
“你这反应未免也太平淡了。”钟策本想浅浅责备抱怨他一句,忽然脑门一闪灵光乍现,他双掌啪地拍响:“你不会早就想到这点了吧?”
顾自逸语调缓缓上移:“嗯?”
但这点上移对于一个敏感度甚至不如即将被打的膝盖的钟策来说简直聊胜于无,他眼前一亮:“顾小公子真是让人心生欢喜!”
顾自逸木讷地往后仰头,后脑勺要磕到冰冷的墙面时,忽然感觉脑后兀地多了块软枕相垫,他不太真切地靠住,脑后那股舒软传导入感官时,顾自逸瞳孔微震:“嗯?”
钟策莫名其妙被他一嗯,不解:“什么?”
“没。”顾自逸面不改色地看向他,如有神助般嗓子转好、开始连句说话:“我困了。”
“……”钟策有些不悦地看向他,只见他一副劫后余生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下骤然松解:“那我明日再来寻你。”
话落,他“砰”一声连人带门离开了。
屋内静下来,落针可闻。
顾自逸双手绞在一起略微用力,他喉间上下一滑闷声开口:“你在的吧?”
话落他立时补充一句:“好渴,你帮我倒杯水呗?”
静悄悄里似有阵冷冽的风轻轻带过,而后一抹熟悉的身影自另一端分明,柏安弯身拎住茶壶倒出半杯热茶,手指环住杯身时停顿了片刻,才一步步向床榻走来。
顾自逸心下一松,他从被子里伸出只手,正欲接过杯,嘴唇便抵上一处冰凉——而后热乎乎的茶水随柏安手指轻抬而徐徐灌入口腔。
顾自逸稍一走神便满嘴是水,忙清醒过来咽下大口,含糊不清地撇手:“够、够了……”
茶杯重新立于柏安掌心,空气中又翻出那阵才散不久的岑寂,两人相对无言。
“嗯……”顾自逸抿了抿唇,抬手从他手心里把茶杯攥紧自己手中,要说话前他垂眸含着杯沿,浅浅一层茶水随倾斜而轻轻漫盖上唇,直至茶水转凉,他才微微抬头,目光却不直接与柏安相接:“柏安。”
“我只问一句,你那一瞬间,想杀的人……是我吗?”
柏安立于床前,比顾自逸高出一大截,他始终垂眸将眼前这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闻声略微低头:“不是。”
“嗯。”顾自逸低眸舔舐走唇上粘着的茶水涩意,又问:“你之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柏安眼睫轻颤,潜意识想向他开口却还是收住了,没答。
“大鬼你不要不说话,”顾自逸心一横直接仰头与他对视,两道目光相交刹那,他先是敏感地回避开寸毫、又自觉需要气场似的重新错回来与他四目相对,令道:“回答我的问题。”
柏安自上而下与他视线相接,他向前倾身:“除了命,我的一切都给你。”
顾自逸:“?”
在顾自逸错愣的注视下,他补充道:“半月后,以命换命也未尝不可。”
顾自逸澄亮的双眼微微张大了:“……”
柏安横过利剑向他躬身执礼,嗓音一如既往冰冷如霜:“杀我很简单,半月的时间可以;你的桃木剑可以;你的浮雁剑可以,记住了?”
顾自逸感觉自己像捅穿马蜂窝了,脑子嗡嗡的,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什么……意思?”
柏安不答,结礼后上半身向他压去,冰凉的指腹倾轧于他下颌,用力使他更深地仰头,冷声:“另外我曾与你有过一场交易,天水邀你已学会,顾小公子,我之所求,可以交付了吗?”
顾自逸痛涩地吞咽下唾沫,感受到下颌处那股铁钳般的劲儿,小声说道:“你等等。”
柏安冷静地注视着他不语。
“我梳理梳理。”顾自逸和声:“你是在向我赔罪吗?用你的一切?忽觉一切不多,提出以命来换?而后惊觉鬼命不保、要我立刻交付先前欠下的?”
梳理完,顾自逸唇间溢出一声笑:“柏安,你得亏遇到的是我。”
柏安就着这个姿势:“嗯?”
“换个人谁稀罕你们的鬼命?”顾自逸理顺后,毫不在意自己下巴还被别人钳在手中,往前微微倾身,都不管茶杯是倒是碎了,空出手来往上一勾柏安的下颌:“我用你的一切换你之所求,两笔账,一笔勾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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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清风微寒。
院落树下,顾自逸心情颇好地刺啦开浮雁剑,剑光腾空翻转四溅,猝然划破夜色静谧!
云衣似山月飘逸翻飞,笼罩雪色少年执剑直挑长天星辰,剑气炸破微风鼓起狂喧,与之共舞的是袖间明鲜红绫凌空收展……
柏安飘坐于树,俯观这曲月下剑舞,他默不作声,薄唇却于无声中微微勾起。
顾自逸喘着仰头:“浮雁剑,三星连。如何?”
柏安淡淡回视他:“不比天水邀。”
“……”顾自逸浅浅眯了眯眼,腕间翻出剑花利落,威胁道:“我现在可是能直取你命的人,确定不讨好讨好?”
柏安飞身纵跃,笔直立于他面前,指尖将斜落的浮雁剑挑住、毫厘相移直至剑刃落于自己颈侧,他微一俯身:“给你。”
顾自逸讪讪一笑,小心翼翼地抽回浮雁剑,嘟囔道:“三星连也没那么差吧?”
柏安诚实:“观赏极佳。”
顾自逸满眼期待地望着他:“还有呢?”
“鬼话你要听?”
“你敢说我就敢听。”
柏安轻笑一声,往后飘腾至树梢而立,只遥遥传出一声:“再舞一次。”
顾自逸:“……那岂不是便宜你这只鬼啦!”
逗趣完,顾自逸席地而坐,阖眼准备练练天水邀时,忽而鼻尖轻耸,一股淡香扑面而来,他迅速睁眼——只见胖胖一只信鸽踩在他肩头,小巧的脚趾间夹着竹筒。
顾自逸抽出竹筒,信鸽就“噗噗”地蹦到他腿边,圆鼓鼓的眼睛真切地把他盯着。
柏安不知何时安静落于他伸手,徒手一挥,狠戾的剑气“砰砰”把信鸽轰退二里地。
信鸽哼哧哼哧地扑扑翅膀,不敢往前。
顾自逸瞥了眼卡在院墙上四肢战栗的小信鸽,轻拍他肩:“好鬼不吓鸽子。”
柏安:“……”
从竹筒里翻出卷折的信纸,顾自逸略一扫,惊得嘴唇微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