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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镌刻在你的眉间心上 ...


  •   裴云修在宫中的日子如同行尸走肉。

      皇帝对《滕王阁图》大为不满,责令他三日内重绘。朱砂笔在宣纸上晕开,却总是不自觉勾勒出那个戴着面纱的身影。每当这时,他的笔尖就会微微颤抖,在画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裴爱卿近日心神不宁啊。”皇帝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可是有什么心事?”

      裴云修慌忙跪拜:“臣惶恐,只是……”

      “只是什么?”站在皇帝身侧的国师突然开口,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听闻裴大人近日常在滕王阁流连,莫非是……遇见了什么特别的人?”

      裴云修背脊一凉。国师向来热衷搜罗奇珍异宝,若让他知道挽晴的身份……

      “臣只是为采风。”他稳住声音,“滕王阁景色多变,朝云暮雨各有千秋。”

      皇帝挥挥手:“罢了。三日后朕要看到新画,退下吧。”

      走出宫门,裴云修才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四道月牙形的血痕。抬头望天,月亮已经快要圆满。挽晴说过,下一个满月就是她归海之时。

      “来不及了……”他喃喃自语,突然拔腿狂奔。

      黄昏的滕王阁空无一人。裴云修找遍每个角落,都不见挽晴踪影。正当绝望之际,一阵微弱的咳嗽声从阁后的芦苇丛中传来。

      “挽晴!”

      女子蜷缩在水边,面纱不知去向,露出那张裴云修朝思暮想的脸——苍白如纸,下颌到脖颈的鳞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更可怕的是,她的手指已经开始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你怎么……”裴云修跪倒在地,想要触碰她又不敢。

      “有个孩子落水……”挽晴气若游丝,“我救了他……耗费太多灵力……赶不及……月圆……”

      裴云修这才注意到她湿透的裙摆和散乱的发髻。远处村庄隐约传来欢呼声,想必是那获救孩子的家人。

      “我带你走。”他脱下外袍裹住挽晴,“去南海,现在就走。”

      挽晴摇头:“来不及了……而且你的画……”

      “去他的画!”裴云修突然怒吼,声音惊起一群夜鹭,“没有你,我画什么都是行尸走肉!”

      挽晴怔住,眼中泛起珍珠般的光泽。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触裴云修的眉心:“傻书生……你可知道,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的功名、你的家族……”

      “我只要你。”裴云修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月光下,挽晴的眼泪凝成细小的珍珠,滚落在芦苇丛中。她突然笑了,那笑容让裴云修想起他们初遇时,从珠帘缝隙漏进来的那一缕夕阳。

      “扶我起来。”她说,“我唱首歌给你听。”

      裴云修将她小心抱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挽晴的歌声比往日更加空灵,仿佛已经有一半的灵魂回到了海里:

      “镌刻般缠绵
      是谁在耳边说
      永不分离
      卷珠帘
      是为谁
      不见高轩……”

      这是《卷珠帘》的全词。裴云修终于听懂了,那不仅是鲛人族的传说,更是挽晴自己的故事。每一个转音,每一处停顿,都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记住我的样子。”唱完最后一个音,挽晴的手指抚过裴云修的眉眼,“把它刻在你的眉间心上。这样……就算我回到海里,也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

      裴云修喉头发紧:“不,我要你活在我眼前。”

      他背起挽晴,趁着月色向南方疾行。挽晴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烟消散。每走一段路,裴云修就要停下来确认她还在。

      三日后,他们终于来到南海之滨。正值黎明,海天交界处泛起鱼肚白。挽晴的情况却急转直下,大半身体已经透明,只能勉强维持人形。

      “到了……”她虚弱地微笑,“云修,把我放进海里。”

      裴云修跪在沙滩上,迟迟不动。海风卷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追兵。

      “快!”挽晴突然挣扎起来,“国师来了!他想用鲛人血炼制长生药!”

      裴云修回头,果然看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国师那袭刺眼的紫金道袍。

      “来不及了……”挽晴突然用力推开裴云修,“记住我!”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跄着奔向海浪。国师在远处大喝:“拦住她!”

      一道箭矢破空而来,裴云修飞身去挡,却被无形的力量弹开——挽晴转身,双手结出复杂的手印,空中顿时浮现出层层水幕。箭矢穿透水幕时速度大减,最终无力地落在沙滩上。

      “鲛人秘术……”国师眼中闪过贪婪,“捉住她!”

      挽晴的嘴角渗出一丝蓝色的血。施展法术加速了她的消散,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海面上时,她的双腿已经化作了泡沫。

      “云修……”她回头,最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卷珠帘……是为谁……”

      话音未落,一阵海风拂过,她的身体如同沙堡般崩塌,化作无数闪着微光的泡沫飞向海面。一颗泪珠形状的珍珠落在裴云修掌心,滚烫如血。

      “不——!”

      裴云修的惨叫惊起一群海鸟。国师的追兵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突然人仰马翻——海面毫无征兆地掀起巨浪,将所有人马卷入水中。更奇异的是,那些泡沫所到之处,海水中浮起无数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珍珠雨。就像北帝讲述的那个故事一样。

      裴云修跪在沙滩上,双手深深插入沙中。掌心的珍珠突然变得灼热,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百年前,一个鲛人少女救起落水的书生。少女情窦初开,书生教她人间诗词。他们约定每月月圆在礁石相会,直到有一天……书生没有出现。少女上岸寻找,发现书生被村民当作引来海妖的祸害,已经奄奄一息……

      “原来如此……”裴云修握紧珍珠,泪水模糊了视线,“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珍珠突然化作一缕蓝光,钻入他的眉心。裴云修只觉得一阵清凉,仿佛有人用最温柔的笔触,在他眉间心上刻下了什么。

      多年后,南海边多了一位疯癫画师。他画的鲛人栩栩如生,尤其是一双含情目,仿佛随时会从纸上活过来。

      有人说曾在月圆之夜看见他与一位蓝衣女子并肩坐在礁石上,但走近时,只见一幅未干的画,和满地珍珠般的露水。

      画上题着一行小字:“卷珠帘,是为谁。不见高轩,只见月明。”

      而那位国师,据说在某个月圆之夜离奇溺亡在自家浴桶中,桶底铺着一层细碎的珍珠。

      北帝掌心的珍珠在冥火中缓缓升起,杰瑞的尾巴尖和米妮的耳朵同时抖了抖。我望着那颗泛着蓝光的泪珠,忽然发现里面荡漾着无数细碎的影像,像是被雨水打碎的倒影。

      “这是……”我忍不住伸手,珍珠却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无数画面在忘川上空展开——

      第一世:书生裴云修的魂魄在奈何桥头站立成一座雕像。孟婆的汤碗递到面前七次,他七次摇头。鬼差用铁链锁他,他便用断裂的指甲在忘川石壁上刻画;手指磨出血,血化成墨,三百年不间歇地描绘同一个鲛人女子的侧脸。

      第二世:渔村哑女每日黄昏对着海雾唱歌,她下颌有淡蓝色胎记。某日风暴中,她为救一船孩童跃入怒海,身体化作泡沫前,看见甲板上年轻画师震惊的脸——与石壁上刻了三百年的容颜一模一样。

      第三世:宫廷画师与异域歌女在赏花宴相遇。歌女面纱被风吹起时,画师打翻了颜料盘。当晚歌女不辞而别,只留下满室异香与一曲未完成的《卷珠帘》。

      第四世:......

      珍珠里的画面越转越快,到第七世时,米妮已经把我的袖子哭湿了一大片。杰瑞拼命眨着红眼睛假装进沙子,连平日聒噪的青铜风铃都安静下来。

      “后来呢?”我轻声问,“他们就这样永远错过吗?”

      北帝的玄色衣袖拂过珍珠,画面定格在第七世的海边——年迈的画师对着月光摊开掌心,一颗珍珠突然发出莹蓝光芒。与此同时,忘川的水面无风自动,泛起与珍珠完全一致的波纹。

      “那夜我巡游至南海。”北帝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波动,“看见画师的魂魄与一团海雾纠缠不下忘川。雾中鲛女唱着支离破碎的歌,画师握着珍珠反复问‘可还记得滕王阁的珠帘’。”

      冥火突然暴涨,映出北帝眼中流转的星河:“三界六道,最动人的从不是天长地久。”他指尖轻点,珍珠中浮现出我们未见过的画面——年轻的北帝摘下冠冕,以神格为契将两缕残魂引入冥界。

      “所以……”我忽然明白过来,“滕王阁的珠帘……”

      “就是这里的珠帘。”北帝指向我们头顶。不知何时,忘川上空垂落万千晶莹水帘,每颗水珠里都映着不同时期的裴云修与苏挽晴。夜风拂过,珠玉相击声与当年滕王阁的旋律分毫不差。

      杰瑞突然吱吱叫着跳起来。顺着它爪子指的方向,我看见三生石旁多了两道身影——青衫画师正在石上作画,身边蓝衣女子以指为笔,在空中勾勒出流动的水纹。每当画师停笔思索,便有水纹自动填补画中空白。

      “《卷珠帘》终于画完了。”北帝合拢手掌,珍珠的光芒从指缝间漏下,在我们脚边开出一片珍珠色的花,“每滴鲛人泪都是未说完的话,这幅画就是他们最圆满的句读。”

      米妮突然拽我的衣角。远处,蓝衣女子似乎察觉到我们的目光,转身微微一笑。那一刻,忘川两岸的所有花朵同时绽放,每一片花瓣上都浮现出细小的鳞纹。

      “要见见他们吗?”北帝问我,冥火在他掌心凝成两盏灯笼,“画师总说缺个知音品评他的《卷珠帘》。”

      我尚未回答,怀里的米妮突然化作一道白光窜出去。只见它立在三生石前,用爪子沾着忘川水,在石面上画出一串歪歪扭扭的珍珠。蓝衣女子掩口轻笑,那笑声让整条忘川的水珠都跳起舞来。

      “看来已经认识了。”北帝眼中泛起涟漪。他广袖轻扬,我们周围的珠帘忽然卷起,露出帘后一幅巨大的画卷——正是当年裴云修没能完成的《滕王阁图》,只是西侧偏厅多了个抚琴的朦胧身影。

      “镌刻般缠绵……”不知何处飘来缥缈歌声,我忽然想起《卷珠帘》里的这句词。抬头望去,画中女子的眼睛竟与蓝衣女子一模一样,而题跋处的印章分明是裴云修第七世所用的那方。

      北帝将珍珠嵌入三生石的一道裂缝中,石头顿时通体泛起莹润的蓝光:“鲛人泪能照见前尘,亦可维系来世。”他转向我,眉心的神纹亮了一瞬,“就像你说的,刻在眉间心上。”

      夜风骤起,珠帘哗啦啦卷到最高处。我看见画师执起蓝衣女子的手,两人身影渐渐与画卷融为一体。无数发光的珍珠从他们站立处升起,如同倒流的星河飘向忘川上空。

      “每逢月圆,这些珍珠会显出他们某一世的记忆。”北帝拾起一颗落在我衣襟上的小珍珠,“要听听看吗?”

      珍珠贴到耳畔的瞬间,我听见两个重叠的声音——一个是裴云修在教幼童念“画栋朝飞南浦云”,一个是苏挽晴在轻哼“珠帘暮卷西山雨”。这两个声音渐渐融合,最终变成《卷珠帘》最后的乐章。

      杰瑞不知何时抱来一摞空白的竹简,眼巴巴望着北帝。冥君大人难得勾起嘴角,指尖凝出一支幽蓝的笔:“想记录这个故事?”

      我看着远处已经完全融入画卷的两人,突然明白北帝为何独独对这段情缘另眼相待——三界之中,唯有冥府能给予跨越生死的圆满。就像那幅永远卷起的珠帘,既隔开阴阳,又连接古今。

      当第一缕冥界的晨光穿透雾气时,珍珠雨终于停了。三生石旁的画卷微微发光,隐约可见画中人在珠帘后相视而笑。北帝拂袖收起冥火,却把最后一颗小珍珠留在了我掌心。

      “带回去吧。”他的声音随着身形一同淡去,“人间也有未尽的《卷珠帘》。”

      珍珠在晨光中变得温暖,我仿佛看见南海的朝阳正透过它照射过来。米妮扒着我的袖子想偷看,却被杰瑞一爪子拍在脑门上。两个小家伙滚作一团时,珍珠突然映出一幅陌生的画面——

      现代美术馆里,一个穿蓝裙的解说员正停在一幅古画前。当她抬头与年轻画家四目相对时,展馆突然停电,应急灯照得玻璃展柜宛如粼粼水波。

      “看来……”我把珍珠对着朝阳举起,“第八世要开始了。”

      珍珠在这句话里化作一缕带着海腥味的清风,卷着几片珍珠色的花瓣,朝人间方向飘去。远处,忘川的水声忽然变成了《卷珠帘》的旋律,而三生石上的画作里,分明多了两个现代装扮的朦胧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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