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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盼相见,终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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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的宫殿里,九幽灯的青火摇曳,将玄色帷幔映出深海般的波纹。北帝斜倚在鎏金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盏冥玉酒杯,酒液泛着血珀色的光。
我蜷坐在他脚边的蒲团上,膝盖抵着暖玉阶,杰瑞和米妮一左一右趴着,黄狸花的尾巴圈着我的手腕,银渐层则把下巴搁在北帝的靴面上。
“生离死别……”北帝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忘川深处的水流。他抬手拂过虚空,一缕青烟在掌心凝结,北帝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忘川的水雾便凝结成一面泛着微光的镜,并渐渐化作一面水镜,“往往始于一句‘原以为’。”
镜中渐渐浮现出1949年初夏的码头景象——咸湿的海风裹挟着离别的呜咽,远处军舰的汽笛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阿母,您放心,顶多三个月,等局势稳定了我就回来。”年轻的飞行员蹲下身,仔细为佝偻的老母亲整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他胸口的勋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却照不亮母亲浑浊眼底的泪光。
老妇人枯枝般的手突然死死抓住儿子武装带上的铜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松开,只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要记得……”她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海风吹散,最终化作一句:“灶神爷前我给你供了平安糕。”
年轻人笑着点头,转身时军用皮靴踏在舷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看见身后老母亲突然踉跄着追了两步,被维持秩序的士兵拦下时,她踮着脚伸出的手,最终只抓住了一把带着汽油味的海风。
水镜泛起涟漪,转瞬间已是数十年后的忘川河畔。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魂魄蹲在血黄色的河水边,固执地用缺口的陶碗舀着河水。
每当有亡魂经过,她就颤巍巍地拦住人家:“可有见过我儿?穿空军蓝制服,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她日日蹲在渡口般的礁石上,望着血黄色的河水,仿佛那里会漂来熟悉的帆影。某日孟婆递汤时,她突然问:“我儿……可有信来?”
孟婆的勺子顿了顿:“他转世两回了。”
孟婆第七次递来汤碗时,老妇人突然盯着碗中晃动的倒影喃喃道:“他小时候最怕苦,这汤……能不能多放点糖?”话音刚落,忘川河无风起浪,浪尖上竟浮起一块早已霉变的平安糕,正是当年供在灶神前的那个。
老妇的魂魄剧烈颤抖起来,却最终接过汤碗。饮尽前,她最后望了一眼人间方向,浑浊的眼里映出七十年前码头的朝阳。
北帝忽然合拢手掌,镜面碎成万千光点。我发觉杰瑞的胡须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米妮把脸深深埋进尾巴里。寝殿陷入沉寂,唯有忘川的水声隐约传来,像一声跨越阴阳的叹息。
“后来呢?”我轻声问。
北帝抚过我发间不自觉冒出的忘忧草嫩芽:“那飞行员在台湾活到八十六岁,临终前攥着的,是一张再也寄不出的‘父母在不远游’家训。”
他的指尖突然顿了顿,“说来也巧,他转世那日,忘川岸边开了朵从未见过的蓝花,孟婆说……那像极了他母亲当年衣襟的颜色。”
杰瑞“喵呜”一声把脸埋进爪子,米妮的耳朵耷拉着,轻轻跳上北帝的膝头。
北帝的手抚过米妮的背脊,银灰色的毛发在他苍白的指间如水流动。“还有更寻常的离别,”他垂眸看着杯中倒影,“比如……”
水镜切换成民国街景: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踮脚往邮筒塞信,身后黄包车上的青年回头一笑。他们谁都不知道,三天后日军轰炸会让那封信成为绝笔。
又浮现八十年代的绿皮火车站,丈夫把熟睡的婴儿塞给妻子:“春节就回来。”却因矿井坍塌,永远留在了那年冬至。
镜像最后定格在现代医院——老人颤抖的手刚碰到ICU玻璃窗,心电监护仪就拉成了直线。
“最痛的不是死别,”北帝的指尖划过我腕间灵丝,金纹微微发烫,“是活人心里那个'本该'。”
米妮忽然用脑袋顶他的掌心,他低笑一声,变出条小鱼干喂它。杰瑞趁机窜上矮几,偷舔他酒杯里的残酒,被辣得直吐舌头。
我伸手揉杰瑞的耳朵:“所以……冥界最怕什么?”
北帝望向殿外翻涌的忘川,眼底映出万千星火般的往生魂:“最怕有人捧着'原以为',枯等成奈何桥上一块石头。”
夜风穿堂而过,九幽灯的火苗齐齐矮了三分。米妮钻进我怀里,银毛上还沾着北帝袖间的沉水香。
原来长生如他,也记得人间每一场失约的落日。
幽冥的夜色愈发深沉,忘川河的水声在远处低吟,像是无数未说完的故事在黑暗中流淌。
北帝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我发间的忘忧草叶,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是从时光深处传来的回响。
“‘父母在,不远游’……”他缓缓开口,指尖在虚空中一划,忘川的水汽便凝结成一面朦胧的镜,映出人间的景象。
镜中浮现出一座青瓦小院,院中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中握着一封泛黄的家书。他的儿子多年前离家远行,临别时说:“爹,等我功成名就,定回来接您享福。”
可岁月如梭,儿子在异乡娶妻生子,渐渐被俗世牵绊,归期一拖再拖。而老父日日坐在门前,望着村口的小路,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直到某日,他再也没能起身。
儿子赶回来时,只见到一座新坟,坟前的供品还摆着他幼时最爱的糖糕。
“‘子欲养而亲不待’……”北帝的声音更轻了,镜面一转,又映出一位中年妇人,她跪在病榻前,握着母亲枯瘦的手,泪如雨下。
“娘,您再等等,我下个月就带您去看海……”可母亲只是微微摇头,嘴角含笑,却再也没能睁开眼。
妇人后来独自去了海边,站在潮水中痛哭,仿佛这样就能让海浪将她的悔恨带去另一个世界。
杰瑞的尾巴轻轻卷住我的手腕,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镜中的光影,米妮则安静地伏在北帝膝上,银灰色的毛发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人间最痛的离别,往往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明明有机会,却终究错过。”北帝低叹一声,指尖轻点,镜面如水波般散去。
他低头看我,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星河流转,“你本是株无忧无虑的灵草,不懂这些悲欢离合,可我却偏偏用自己的灵血滋养了你,让你渐渐懂了情,懂了念,也懂了……忧。”
他的手掌覆上我的脸颊,掌心微凉,却带着沉水香的暖意。“有时我会想,是不是不该让你懂得这些?”他的声音近乎呢喃,“可若你不懂,又怎会明白我为何这般疼你、宠你?”
我仰头望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微热。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眼尾,像是要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泪。“傻草,”他低笑,俯身将我拥入怀中,唇轻轻贴上我的额头,“听不懂便听不懂罢,横竖……我会一直讲给你听。”
那夜,我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低沉的嗓音讲述着那些本该与我无关的人间悲欢。
忘川的水声渐渐远了,九幽灯的青火映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杰瑞和米妮早已蜷成一团睡着,唯有他的怀抱,成了这幽冥长夜里最安稳的归处。
原来最深的宠溺,不是护你永不知愁,而是明知你会忧,仍愿与你共担这红尘万丈。
那夜之后,我发现生死簿的扉页上多了一行朱砂小字:“莫轻诺,诺必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