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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边的焰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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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五的武昌江滩,暮色像被稀释的墨水般缓缓晕染开来。胡兮颜摇下车窗,湿润的江风立刻裹挟着淡淡的硝烟味钻入车厢,那是年节特有的气息。
“妈妈!花花!”何小轩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扭动着小身子,肉乎乎的手指急切地指向窗外零星升起的烟花。小家伙刚开始学说话不久,还只能断断续续吐些简短的词语和人交流。
兮颜回头看他,两岁的小家伙今天穿着红色唐装,衬得小脸像刚蒸熟的年糕般白嫩软糯,乌溜溜的大眼睛遗传了她的杏眼形状,此刻正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别急宝贝,等爸爸停好车。”她伸手捏了捏儿子面团似的脸颊,丝绸袖口滑落时露出一截纤细手腕。后视镜里,她看见自己眼角新添的细纹被暮色柔化,盘起的发髻间那支珍珠发簪还是三周年纪念日时瑞阳送的。
何瑞阳单手转动方向盘,另一只手自然地覆上她的膝盖。“今天人不少。”他低沉的嗓音像大提琴的共鸣,指节分明的手在她膝头轻轻一握。胡兮颜侧目望去,丈夫的侧脸在仪表盘微光中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投下浅浅阴影,羊绒大衣包裹的肩膀像两座沉稳的山峦。
车停稳在临江大道时,最后一缕晚霞正被对岸高楼吞没。瑞阳绕到后座解安全扣,小轩立刻像只小炮弹般冲进他怀里。“举高高!”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要求着,瑞阳笑着用单手就把他托上了肩头——那件挺括的藏青色大衣瞬间多了几个小鞋印。
“小心台阶。”兮颜刚要伸手扶,丈夫已经用空着的右臂环住她的腰。她今天穿着胭脂红的羊毛连衣裙,五厘米的细跟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路过武船旧址时,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频频回头,窃窃私语着“像明星家庭”。附近就是武音学院,这边的女生对于时尚和吸睛男女的关注度很高,有着下意识的职业审美习惯。
江滩公园的步道旁,迎春花开得早,嫩黄花瓣在夜风中簌簌颤动。瑞阳左手稳稳扶着肩头的儿子,右手始终虚护在妻子腰后。兮颜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着婴儿润肤露的味道——今早他给儿子洗澡时衬衫溅湿了一大片。
“嘭!”第一簇烟花突然在江心炸开,金色光雨倾泻而下,倒映在小轩澄澈的瞳孔里。“哇——”小家伙张开的小嘴能塞进整个汤圆,胖乎乎的手臂在空中乱抓,差点从瑞阳肩上滑下来。
兮颜慌忙去接,却被丈夫抢先一步。只见瑞阳肌肉绷紧的手臂一沉一抬,孩子已经稳稳落进他宽阔的怀抱,呢子大衣前襟蹭上了儿子口水亮晶晶的痕迹。
“爸爸厉害!”小轩搂着瑞阳脖子欢呼,小短腿在他腰间蹬个不停。瑞阳顺势亲了一口宝贝儿子的小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兮颜松了口气,指尖无意间碰到丈夫绷紧的肱二头肌,隔着羊绒衫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她忽然想起怀孕时,就是这个臂弯每晚为她按摩浮肿的小腿。
对岸的烟花渐入佳境,紫罗兰色的火树银花与橙红的锦冠菊交替绽放。瑞阳突然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垂:“你头发上有柳絮。”
他手指拂过她发丝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拆一件易碎的礼物。兮颜抬眼看他,发现丈夫浓密的睫毛下藏着星光——原来是江面反射的焰火。
“妈妈抱!”儿子突然扑过来,兮颜刚接过这个二十六斤的小肉团,就被冲力撞得后退半步。瑞阳立刻从背后环住他们,结实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仿佛一道温暖的城墙。
小轩在夕颜的怀里扭得像条活鱼,羊绒裙很快皱得不成样子,发簪也不知何时松脱,乌黑的长发泻了满肩。
“我来。”瑞阳单手接过兴奋过度的儿子,另一只手变魔术般从大衣口袋掏出她的备用发绳。兮颜抿嘴笑了,这个习惯还是她产后脱发严重时养成的。
她随意拢起头发时,瞥见丈夫正用下巴轻蹭儿子发顶,小家伙的唐装后领翻起一角,露出和爸爸如出一辙的小发旋。
江风突然转急,裹着细碎的火药屑掠过他们身旁。瑞阳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风口,兮颜顺势靠在他臂弯里。
此刻天幕正绽放着最盛大的金色牡丹,每一片花瓣都坠着流星,将三人依偎的身影长长投在堤岸上。小轩终于安静下来,小脑袋枕在爸爸肩上,手指还揪着妈妈的一缕头发。
“明年还来吗?”兮颜轻声问。瑞阳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她在他衬衫第三颗纽扣的位置听见了心跳声,与远处迎新年的钟响渐渐重合。
江面上的烟花余晖还未散尽,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便撕开了夜幕。兮颜循声望去,只见临江大道尽头亮起一列雪白的车灯,像一队踏浪而来的银色鲸群。
打头的是三辆黑色奔驰G级越野车,方正的车型在路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它们以完美的间距依次停靠在堤岸护栏边,轮胎碾过碎石发出清脆的碾压声。最后方那辆奔驰V级商务车缓缓泊入车位时,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嘶鸣。
“爸爸,车车!”小轩在瑞阳怀里扭过身子,小手指向那些钢铁巨兽。兮颜注意到丈夫的手臂肌肉不着痕迹地绷紧了——他托着孩子的姿势从轻松的环抱变成了更具保护性的托举。
越野车门几乎同时弹开,十几个精壮小伙鱼贯而出。月光勾勒出他们剃得发青的头皮轮廓,黑色T恤包裹着的胸肌在江风里显出清晰的块垒。有个穿皮夹克的汉子从后备箱拎出两桶烟花时,小臂上的青龙纹身随着肌肉起伏,仿佛要破皮而出。
“当心。”瑞阳侧身挡在妻儿前面,羊绒大衣的下摆扫过兮颜的手背。她闻到了丈夫身上骤然浓烈的雪松气息——那是他紧张时腺体不自觉分泌的信息素。
穿短袖的男人们已经开始搬运烟花,那些银红色圆筒每个都有半人高,整齐码放在空地上像列队的士兵。兮颜数了数,足足五十八桶,桶身上烫金的“鎏金岁月”字样在焰火余晖中忽明忽暗。
“伟哥,都备好了。”纹身男朝商务车小跑过去时,后颈的刺青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车窗降下三指宽的缝隙,一缕灰白的烟霭飘散出来。兮颜隐约听见车里传来“点吧”的指令,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玻璃。
刹那间,所有烟花筒同时喷发出耀眼的火树。第一波齐射的爆鸣震得小轩一个激灵,瑞阳立即捂住孩子的耳朵,自己却被声浪震得眯起眼睛。兮颜看见丈夫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金雨,睫毛在强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
人群如潮水般涌来,有个举着棉花糖的小女孩差点撞到兮颜。瑞阳的左臂立刻环住她的腰往怀里带了带,右臂仍稳稳托着儿子。他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后腰蝴蝶结的位置,隔着一层羊毛裙仍能感受到清晰的指纹。
“看那个蓝色的!”兮颜踮起脚尖在丈夫耳边提醒。她发间的茉莉香气让瑞阳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下来。当孔雀蓝的烟花在天际绽开时,小轩兴奋地踢着小腿,瑞阳顺势把儿子举过头顶,让孩子骑在自己肩上。
商务车那边,纹身男正弯腰听着车窗里的吩咐。瑞阳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个方向,又迅速收回,快得连兮颜都没察觉。他低头时,鼻尖蹭过妻子透着淡香的鬓发,“比我们婚礼那天的烟花还漂亮。”这句话伴着呼吸钻进她耳蜗,兮颜耳尖立刻漫上一层绯色,攥拳轻捶他胸口时,指关节陷进柔软的羊绒衫里。
夜空中正上演着最壮观的一幕:数百颗银色流星同时坠落,在触及江面的刹那化作游动的光鱼。小轩张开双臂想去抓那些虚幻的光影,瑞阳就着这个姿势将儿子转了个面,让孩子背靠着自己胸膛。小家伙的后脑勺抵在父亲锁骨上,瑞阳的下巴恰好能蹭到儿子蓬松的发旋。
最后一轮烟花升空时,整个江滩笼罩在金色的光雾中。兮颜感觉肩头一沉,瑞阳的脸颊贴了上来。他干燥的嘴唇擦过她耳垂,留下一个比花瓣还轻的吻。“回家给小家伙洗澡?”他低语时喉结的震动顺着相贴的皮肤传来,兮颜别过脸去,却把发红的脸埋进了丈夫肩窝。
商务车不知何时已经摇上车窗,那些平头小伙正收拾着烟花残骸。江风卷着硝烟掠过一家三口的身侧,瑞阳的大衣下摆与兮颜的裙角纠缠在一起,小轩的唐装袖口还沾着几点星火的金粉。对岸的高楼灯火通明,将他们的剪影温柔地镌刻在江堤之上。
商务车的防窥玻璃后,江涛的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真皮扶手。烟灰缸里半截雪茄升起袅袅青烟,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流动的阴影。当窗外又一簇金菊烟花炸开时,骤亮的火光恰好照见他右眉骨上那道淡白的旧疤——像白玉盏沿细微的冰裂纹。
他的目光穿过车窗,穿过十五年光阴,落在兮颜发间那支珍珠发簪上。当年在汉正街首饰铺,他亲手为她挑的明明是鎏金点翠的款式,如今却变成了素净的珍珠。瑞阳的大衣下摆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内侧绣着的“HY”字母暗纹,针脚细密得刺眼。
“江总,要清场吗?”副驾的助理压低声音请示。车载香薰机正吐出苦橙与雪松混合的气息,江涛突然伸手关掉了它——那味道太像记忆里大学宿舍楼下,她总爱用的那款洗发水。
烟花爆破声连绵不断,小轩咯咯的笑声隐约穿透隔音玻璃。孩子举起的小手里攥着个发光风车,转动的彩光在江涛瞳孔里划出斑斓的轨迹。他看见瑞阳俯身时,兮颜自然而然地为他拂去肩头落下的火药碎屑,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烟火中折射出十字星芒。
车载冰箱的制冷系统发出轻微嗡鸣,江涛取冰块的动作顿了顿。2008年冬夜,他在武大梅园路灯下也听过类似的声音——那时兮颜呵出的白雾拂过他冻红的耳垂:“涛哥,等我毕业了,我们就在东湖边上开家暖饮店好不好?”
“江总?”助理又唤了一声。后视镜里,江涛看见自己眼角延伸出的纹路,像烟花熄灭后散落的余烬。他抬手示意等待,腕表表盘反射的冷光掠过嘴角——那里还留着被她指甲划伤的旧习惯,每次紧张就会用虎牙轻磨下唇。
最后一桶烟花升空时,漫天银柳垂落的光瀑中,兮颜仰头与瑞阳相视而笑,江涛的拇指摩挲着车门扶手上的桃木纹路,指甲掐出了几道划痕。
“走吧。”他声音里带着冰镇威士忌般的颗粒感。车队启动时,车载屏幕自动切换导航界面,“光谷广场”四个字在黑暗里幽幽发蓝。后窗渐渐被江雾模糊,那三个依偎的身影融化在霓虹与星火之中,像被定格的电影结尾画面。
江涛升起隔板,从西装内袋取出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里穿学士服的女孩正在樱花雨中回头,背景里被虚化的横幅上,“2009届毕业典礼”的字样已成褪色的注脚。防弹玻璃外,正月里的第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