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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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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2018年春节,孟安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
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顶上挂着腊味熏肉,底下囤着烟酒饮料、花生瓜子等年货,等候走门串户的亲友到来。
徐岁安家也是如此。
大年初一晚上,窗外烟花绚烂,流光溢彩,不断点亮夜空。
徐岁安坐在背对窗户的书桌前,耳朵里塞着一副有线耳机,正在播放的古典钢琴曲时不时会漏音出来。
他手里的笔悬在数学高考模拟卷的最后一道大题上,挂着两片乌青的眼睛眨也不眨。
过了会儿,笔尖落在答题卡上,“沙沙”写下答案,一气呵成。
他的母亲沈可在厨房热好除夕夜剩下的几道肉菜,又拍了根黄瓜装盘,准备盛饭前喊了他一声。
“岁安,别做了,出来吃饭。”
“知道了。”
徐岁安扯掉耳机,面无表情地合上卷子,起身出门。
沈可打开电饭煲的盖子,歪头瞅瞅玄关,边盛饭边抱怨:“你爸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玄关灯亮起,门“咔哒”一声开了。
徐岁安的父亲徐宏亮提着六寸大的水果蛋糕走了进来。
“这大过年的,买个蛋糕真不容易啊,幸亏我提前订了,要不然就排不到了。”他语气轻快。
沈可盛好最后一碗米饭,放到自己面前坐下,瞟一眼徐宏亮放在桌边的蛋糕,没搭话,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饭。
徐岁安和徐宏亮对视一眼,牵起嘴角,小声说了句:“谢谢爸。”
“行了,都赶紧坐下吃饭吧。”沈可嚼着黄瓜说。
父子俩并排落座,吃了半晌,徐宏亮扭头对徐岁安说:“儿子,等你今年高考完了,爸爸带你去海边玩去。”
徐岁安点头,笑起来右脸露出那枚酒窝:“好,咱们一家三口都去。”
“去什么海边啊?他逯姨早就带我们去过了,还去。”
沈可满嘴嫌弃,让徐岁安的那枚酒窝慢慢消失了。
徐宏亮看她一眼,夹块黢黑的腊肠就着米饭猛送一口,丧气道:“我还没和儿子一起去过呢。”
沈可拿筷子指着蛋糕,抬头看向他:“是动物奶油的吗?”
徐宏亮咽了咽,突然有些不自信:“是啊,不是你交代的吗?”
“哦。”
沈可扒拉下卷卷曲曲的刘海,垂下眼帘,继续吃饭。
刚吃两口,又唧哝起来:“也不说买个大一点的,样式也难看得要死。”
徐岁安看一眼拉下脸来的徐宏亮,忙说:“妈,咱家就三个人,再大也吃不了。”
沈可撇嘴,说:“算了,反正后天你逯姨就来了,肯定能让你吃上又大又好的。”
原本沈可是不给他过生日的,他初一那年春节,逯春和跟逯非晚来家里,非要张罗着给他补一个生日宴,同时庆祝他升初中。
每年只见这娘俩一面,沈可不好拒绝,从那以后,徐岁安就过上了生日。
“逯姨逯姨,逯非晚她又不是岁安的亲姨,你老提她干嘛?”徐宏亮瞪着她,额上青筋暴起。
“我就爱提逯非晚,怎么了?!”沈可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讥讽道:“他没有亲姨,倒是有两个亲姑姑,我怎么从来都不提啊?要是她们能像逯非晚一样对你儿子好,你就是让我把她们供起来,每天上三柱香,我都愿意!”
“沈可!”
“咚”的一声,徐宏亮把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吓得徐岁安一哆嗦,也吓得沈可僵住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徐宏亮尽力耐着性子说,“也是你儿子十八岁的生日,你能不能不找事儿,让我们安安稳稳过完这一天?”
沈可气急败坏站起来,沉重的木头椅子划拉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找事儿?我找你什么事儿了?啊?我就问问你蛋糕买的是不是动物奶油你就急眼……”
沈可后面说的什么徐岁安已经听不见了,他默默起身,拎起桌边的水果蛋糕,回到自己房间。
徐岁安从裤兜里摸出那副有线耳机塞入耳朵,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随后端着蛋糕走到窗前。
啃一口蛋糕,看一眼烟花,表情恹恹。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声微信提示音。
他正在咀嚼的腮帮子顿了下,费劲咽下齁嗓子的蛋糕,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生日快乐,岁岁平安。」
每年都是这句,每年都让他很安心。
没拿出手机前,他就知道是逯春和发来的消息。
徐岁安把手机放回裤兜,继续吃蛋糕,看烟花。
这次抬起头时,他朝着南边的方向极目远眺,勾了勾嘴角。
“叮”的一声,又是一条微信消息。
「快到你房间的窗前,看正前方!」
「看什么?」他秒回。
「你往那个方向看就知道了。」
徐岁安放下蛋糕,茫茫然看向前面。
几秒后,孟安市最高的写字楼上展开一道竖轴,上面渐现四个金色大字:金榜题名。
这个动画出现的瞬间,伴随着耳机里宏大又澎湃的交响乐,徐岁安汗毛直立,心绪翻涌。
那座写字楼上,好像来回切换着逯春和的模样。
高高的马尾,白润透红的鹅蛋脸,笑起来眼睛弯弯,会露出一颗小虎牙。
就是这张充满生命力的脸,让他觉得生活不是完全没有盼头。
音乐声渐停,徐岁安从“金榜题名”四个大字中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摘掉耳机,立即打电话给逯春和。
“你已经到孟安了?”他一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眸光熠熠,隐约有些激动。
“没有啊,我明天的飞机。”
徐岁安一怔,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逯春和的声音带着笑意:“看来你已经看到我给你安排的生日惊喜了?”
“嗯,看到了,谢谢。”
“哎呀客气什么?今天可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应该当场给你庆祝的。可惜我妈妈没买到今天的机票,只能后天给你补上了。”
她轻松自在的声音混杂着门外的吵架声,徐岁安的视线无处安放,最终落在那盘被啃得乱七八糟的蛋糕上。
他伸出手指去蘸奶油,在玻璃上抹出一个数字:18。
奶油断断续续的,有点丑。
他抹了一遍又一遍,可怎么都抹不匀。
“怎么?被我感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啦?”电话那头的逯春和调笑道。
他舔了下嘴角的奶油,轻笑回:“对,太感动了。”
“先不跟你说了,我爷爷叫我呢,再次祝你生日快乐哦!后天见,挂了。”
她甜甜的声音消失,徐岁安如梦初醒。
重新戴上耳机,透过窗户上杂乱的「18」看向那栋写字楼。
楼体上的动画变回原样——一只黄色小狗在红色的背景下作揖。
配合着远处的烟花,很是热闹。
徐宏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走到他旁边,轻轻摘掉耳机,满眼心疼地帮他擦去下巴上的奶油,声音沙哑:“对不起,没能好好给你过个生日。”
徐岁安握住他的手,勉强挤出笑:“爸,不用说对不起,生日,每年都可以过。”
“你也不要怪你妈妈,是我……是我对不住她。”
他知道徐宏亮说的“对不住”是什么意思。
在他之前,沈可曾经怀过一个孩子。
到了四个月去做产检的时候,他奶奶托关系得知胎儿是女孩,便暗地里用了一些手段,害沈可意外流产。
沈可得知这件事时,已经生下了他。
当时的沈可打算马上离婚,可他的姥姥姥爷以「徐宏亮是个过日子的老实人」「孩子还小」为由死活不同意。
再加上徐宏亮一家认错道歉,掏出存款买房子买车子,百倍千倍地对她好……
心一软,就这样蹉跎到现在。
沈可的这段经历,是前两年他托逯春和向她妈妈打听来的。
自那之后,他就理解沈可为什么那么偏爱逯春和。
徐岁安沉默地看着一脸愁容的父亲,那团乱糟糟的头发里,有几根闪着银亮的白头发格外明显。
“爸,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旋已久。
徐宏亮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你怎么、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
“您就回答我,为什么?”
他的眼神太过冷静,冷静得让徐宏亮害怕。
“岁安,你还小,别管大人的事。现在正是你冲刺高考的时候,要把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说完,徐宏亮低着头出去了。
徐岁安望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发出任何音节。
楼下突然传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穿过窗户传进来,直接淹没了他的情绪。
待到新年的太阳第三次升起,整整一年没见的逯春和跟逯非晚来到家里。
给他们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一些新鲜空气。
“春和,你怎么又变漂亮了?阿姨都不敢认你了。”沈可拉着逯春和的双手上看下看,又惊又喜。
“谢谢阿姨。”
扎了两个低辫子的逯春和笑得眼睛弯弯,声音甜软:“阿姨,你今年烫的这个小卷卷特别洋气,很好看!”
沈可开怀大笑,上气不接下气:“老逯你看看,咱闺女多会说话,你可太有福气了你。”
“你还说我呢,你有岁安这样学习好又懂事的儿子,你就偷着乐吧!”
这年的逯非晚剪去黑长直,留了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过去温柔的气质少了小半,多了些声色俱厉的感觉。
站在一旁的徐岁安,手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只笑笑不说话。
“岁安,见到逯姨跟春和咋都不吭声呢?亏你逯姨一进门就给你个大红包。”沈可白眼斜他。
徐岁安忙拿出手来,规规矩矩的:“阿姨,春和,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逯非晚抬起胳膊肘杵了沈可一下,“人岁安一进门就跟我说话了,你别老这么说孩子。”
逯非晚从小包里又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徐岁安。
“岁安,前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阿姨和春和没能赶回来给你过,真是不好意思。来,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祝你高考顺顺利利,金榜题名。”
徐岁安低头看,是个刺着“福”字的布艺红包,很厚实。
“阿姨,这、这我不能要。”
徐岁安垂在下面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有些局促。
“逯非晚你干嘛?”沈可挡在徐岁安前面,新纹绣的眉毛拧成麻花:“你这红包也太大了,我们不能收,再说你刚给过他压岁钱。”
“有什么不能收的?压岁钱是压岁钱,这是我给孩子的成人礼,一码归一码。”逯非晚伸着红包,想要越过她。
沈可死死挡住:“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你看你这人……”
两人推来搡去的间隙,逯春和手快,一把夺过红包,牵起徐岁安的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给了他。
“岁安哥,成年快乐。”逯春和粲然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来。
被她抓着手,徐岁安红透了脸。
“不,我不能要,你快收回去。”他作势要抓她的手。
逯春和连退几步,手一背,劝道:“你就收下吧,不然她们姐妹俩一会儿再打起来。”
徐岁安看看旁边面红耳赤的两人,不情愿地点了下头,又走到逯非晚身旁:“谢谢阿姨。”
“不客气不客气,收下就好。”
逯非晚别了下头发,看着他不禁感慨:“哎呀,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岁安都十八了。瞧这一米八的大高个儿,白白净净的,多帅气啊。”
逯春和偷瞄一眼脸红得像西红柿的徐岁安,轻笑了下。
母亲所言不虚,徐岁安确实帅气。
可沈可却不甚高兴:“帅啥帅,帅又不能当饭吃。就他那不爱说话、扭扭捏捏的性格,我天天快愁死了,要是能有咱家春和一半大方就好了。”
逯非晚:“各有各的好,你看人岁安从小到大拿的奖状,都要把整面墙贴满了!”
逯春和瘪瘪嘴,走过去拽走徐岁安。
“妈,阿姨,你们聊,我问问岁安哥高三的事儿。”
“去吧去吧。”
不等俩人答应,逯春和已经拉着人进了卧室。
门一关,世界清净不少。
“他们大人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她玩着胸前的俩辫子踱到窗前,望向外面,“而且吧,现在这社会,帅还真能当饭吃。”
徐岁安把红包放进书桌的抽屉里,转身靠在桌边,对着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影愣神。
半天没听到动静,逯春和回头。
“发什么呆呢?也不理我。”
“嗯?”徐岁安慌忙别过视线,“你刚刚说什么?”
逯春和抱起双臂,一脸疑惑地朝他走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徐岁安?一进门就见你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
逯春和在他面前站定,像往年一样,对着那张脸细细端详,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
除了丹凤眼和翘鼻尖,他稍显凌厉的下颌线今年变得更流畅了。
由于人偏瘦,皮.肉紧致贴骨,比例均衡,骨相极好。
像现在垂眸的时刻,上扬的眼尾最为迷人。
“咳咳。”徐岁安出声打断她,双手紧扣桌边,指甲已经泛白了。
逯春和一愣,眼睛眨巴几下,转过脸心虚道:“我刚刚说,你不用听你妈妈的话,这个社会,帅也能当饭吃。”
“哦。”徐岁安喉结滚动,抠着桌子的手指指甲终于恢复红润,“谢谢你初一晚上给我准备的惊喜。”
“都说了不用客气了,对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嘛。”
逯春和转过来见他又不吭声了,有些得意地说:“你是不是以为除了那个大屏就没有礼物了?”
徐岁安抬眼注视她。
逯春和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无线蓝牙耳机来,递给他:“登登登登,这个是正儿八经的生日礼物哦。”
徐岁安接过,眉眼处多了一丝喜色:“怎么还有礼物?”
“想不到吧?”她更得意了,“你之前那个耳机用着不方便,这个款式是新出的,你试试看。”
“行,谢谢。”
逯春和拉走他旁边的椅子,面对他坐下,从天蓝色的卫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玩。
“你现在怎么不用□□了?”徐岁安放好耳机,平平问她。
逯春和舒服地瘫在椅子里,声线慵懒:“学校建了好多微信群,通知作业什么的都在群里发,慢慢儿就用不上□□了。”
“哦。”
徐岁安坐到床边,拿出手机打开□□,置顶的聊天框里,左边某动画片里的角色头像是灰白色的。
逯春和:“所以你以后多用微信联系我,□□消息我不怎么看。”
徐岁安:“好。”
逯春和突然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
徐岁安来不及退出对话框,慌乱中按下电源键,关了手机屏幕。
“你下抖音了吗?”她拿手机给他看,“你看我做的这个小动画,有好几千点赞呢,而且还在涨。”
视频里,一只胖乎乎的粉色小熊正在给自己化妆。
“你都已经会做这么难的动画了。”徐岁安讶异地看着她。
“难吗?还好吧,我们老师说我这属于刚入门。对了,那天给你投放的那个大屏动画,也是我自己做的。”
她笑得骄傲又明媚,就像外面的阳光,温暖、明亮。
“我现在下一个,给你加个赞。”徐岁安准备打开手机。
“别别别。”她抓住他的手,“你快高考了,还是别玩这个了。”
徐岁安僵硬点头:“嗯。”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逯非晚探进来一颗脑袋:“两位同学,吃饭啦。”
逯春和光速收手,起身,一蹦一跳出去了。
刚一出来,逯非晚就搂住她的肩膀用江城话说:“你不要对人家岁安动手动脚的哦,终归都长大啦,不合适了。”
“知道了知道了。”她敷衍回。
“岁安很敏感的,万一叫人家误会咯。”
“嘘,不要说了,沈姨过来了。”
逯春和跟着沈可来到餐桌边上,看着一桌子孟安菜,极力夸赞:“我最爱吃沈姨做的菜了,每次过完年回江城,我都会想很久。”
沈可放下一摞碗筷,笑着说:“那你还不快坐下?开吃!”
“得嘞,今天就给您来一个光盘行动。”逯春和故意模仿一口京片子。
逯非晚无奈摇头,笑得却十分宠溺:“瞧瞧我家这大馋丫头。”
沈可盛好第一碗饭,先放到逯春和面前:“有她在饭桌上,吃饭多香啊。”
徐岁安在逯春和对面落座,旁边的空位留给沈可。
“你动筷啊春和,不用等。”沈可说。
“好的阿姨,那我就不客气了。”
逯非晚拦住逯春和的手:“有没有给老徐留饭啊?别一会儿回来没得吃了。”
“留了留了,不够吃冰箱里还有其他剩的,不用管他。”沈可端着最后一碗米饭坐下。
“你咋老让人家吃剩菜?跑车很辛苦的。”逯非晚端起一盘油焖大虾和锅包肉往厨房走。
沈可追过去:“他跑个网约车辛苦啥?你别管他!成天不就是在街上瞎溜达吗?”
逯春和看眼对面的人,双手放在桌下,垂丧个脑袋。
“徐岁安,你怎么了?怎么老是没精打采的?”
徐岁安缓缓抬头,冷着一张脸:“没事儿。”
逯非晚走过来,和煦地笑着:“岁安,今晚咱们还去之前去过的那家饭店好吗?”
徐岁安冷眼瞥了下她:“我都行,阿姨。”
逯非晚没抬眼皮:“那行,待会儿吃完饭我让他们做个蛋糕,他家的西点我看你们还都挺爱吃的。”
“谢谢阿姨。”
徐岁安坐直身体,干干笑了下。
沈可走过来,放下拨掉一小半的油闷大虾和锅包肉,对徐岁安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逯姨肯定会给你弄个大蛋糕的。”
徐岁安咧嘴笑笑,没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