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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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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医院时,程翼正在给自己办理出院手续。
他二十七岁生日前一天的晨光透过玻璃门,把他苍白的指节照得几乎透明。他今天穿了件松垮的米色毛衣,后颈贴着抑制贴的边缘有些卷边,隐约渗出淡黄色的药渍。
"胃出血还偷跑?"我夺过他手里的缴费单,纸张残留着栀子花味的颤抖。护士站那边传来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程翼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肩膀,这个应激反应从大学时代就没变过。
他低头整理毛衣袖口,腕骨在晨光中泛着青瓷的光泽:"只是例行检查。"说谎时睫毛会快速眨动三下的习惯也没变。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贴着创可贴,边缘有洗笔水腐蚀的痕迹。
电梯镜面映出我们一前一后的身影。他盯着楼层数字,我突然发现他耳后那道疤颜色变深了——那是大二时他父亲再婚当天,被摔碎的香槟杯划伤的。当时我在急诊室守到凌晨,他醒来第一句话是"芒果冰淇淋化了"。
"生日礼物。"我从公文包里掏出美术馆年卡,故意用塑料包装蹭他手背。他接过去的动作像接过一片雪,指尖避开所有可能的接触。年卡上印着莫奈的睡莲,去年他盯着这幅画出神了整整七分钟。
程翼突然咳嗽起来,栀子花信息素里混进铁锈味。我下意识释放安抚信息素,雪松气息刚触及他的瞬间,他猛地后退撞上电梯壁。金属震动声中,他后颈抑制贴边缘渗出血丝。
"抱歉..."我急忙收敛气息,却看见他正在笑。那种很程翼式的笑,眼尾下垂嘴角上扬,像被迫表演微笑的小丑。电梯停在B1层,他走出去时毛衣擦过我的西装纽扣,发出丝绸撕裂般的轻响。
"晚上同学会,你会来吗?"我问得小心翼翼。他背对着我挥挥年卡,创可贴边缘翘起一角。这个画面后来在我噩梦里重复了上百次——他最后一次对我挥手时,无名指上还带着画油画留下的伤。
同学会在江景酒店顶层。我特意早到半小时,坐在正对电梯的位置。手机相册滑到上周拍的程翼,他在画室睡着的样子,睫毛在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相册往前翻全是这样的偷拍,从大学时代开始,足够拼凑出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我们。
"许总监看什么呢?"财务部的林姐突然凑过来,香水味呛得我皱眉。她瞥见我锁屏照片,意味深长地笑:"还惦记程翼呢?两个Alpha能有什么结果..."
我关掉手机,雪松香不受控地溢出来。落地窗外,江水正吞没最后一缕夕阳。当电梯门第七次打开时,我收到了程翼的短信:「画室有幅画给你,密码是你生日」
侍应生端着香槟塔经过,气泡在杯壁炸裂的声音让我想起大学时,程翼第一次喝醉的模样。他趴在骑行社的桌上,用画笔蘸着啤酒在餐巾纸上画雪松,嘟囔着"你的信息素...画不出来..."
同学会开始半小时后,我收到第二条短信:「愚人节快乐」。配图是我们大二时在跨江大桥的合影,他给照片里的自己画上了小丑笑脸。
某种尖锐的预感刺进胃里。我冲出酒店时撞翻了香槟塔,玻璃碎裂声中拨通的电话转进语音信箱。江风裹着夜露吹开西装前襟,内袋的丝绒盒子贴着心脏狂跳。
我把车停在跨江大桥时,雨刷器已经跟不上暴雨的节奏。挡风玻璃上流淌的水幕让警戒线泛着模糊的红光,像被稀释的血迹。
空气里有熟悉的栀子花香气。
推开车门的瞬间,冷雨灌进领口。我踉跄着拨开人群,警戒带缠住西装裤脚,警用电筒的光束在雨帘中交错成惨白的网。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声音隔着雨幕传来:"这位先生......"
我甩开他的手。柏油路面上的血迹正在被雨水冲淡,蜿蜒着流向排水口。那双总是藏着雾霭的眼睛此刻浸在水洼里,睫毛上还沾着碎钻般的雨珠。
跨江大桥的应急车道上停着警车,旋转的警灯把雨丝染成粉红色。警戒线外围满举着手机的路人,闪光灯此起彼伏像某种怪诞的生日蜡烛。我挤到最前排时,正好看见法医掀开白布一角——
程翼的睫毛上沾着雨珠,像我们初见那天画室窗棂的晨露。他穿着那件我送的白衬衫,袖口还沾着群青颜料。有人惊呼着指向桥塔顶端,我才注意到那里用荧光涂料画着巨大的"4.1",在雨夜里泛着幽绿的光。
法医递来的密封袋里,抗抑郁药瓶与强效抑制剂碰撞出细碎声响。速写本被血浸透的扉页上,我当年写的"愿你的画布永不干涆"已经晕染成褐色。最后那页未完成的画里,雪松枝头悬着的冰淇淋正在融化,奶油滴落处用铅笔写着极小的一行字:「雪松的味道,原来这么疼」
后颈腺体突然爆发的剧痛让我跪倒在地。雪松香如海啸般席卷警戒区,惊飞了桥索上栖息的夜鹭。在信息素失控的眩晕中,我恍惚看见十八岁的程翼站在画室门口,手指上沾着芒果冰淇淋,笑着说:"许宇,你信息素真好闻"。
"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五分。"女警官递来的报告单被雨水晕染,"长期过量使用Alpha信息素抑制剂导致多器官衰竭,从三十二层......"
我盯着现场照片里散落的药瓶,突然想起上周同学会他苍白的脸色。当时他说胃病犯了,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阴影,像栖息的蝶。
法医忽然转头对助手说:"死者后颈的腺体有撕裂伤,但现场没有其他信息素残留。"我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雪松的气息在雨中愈发冷冽,却再无人需要我的安抚。
法医的报告单在雨中渐渐模糊:「...腺体撕裂伤显示死者曾...死亡时间4月1日3时15分...」鲜血从我咬破的嘴角滴落,和着雨水渗入速写本最后一页。那枚始终没送出的戒指滚到警戒线边缘,铂金指环内侧刻着「CY XY 2012.03.27」——他入学那年我偷偷准备的日期。
"需要确认遗物签字。"警察递来平板电脑。翻到手机相册时,我僵住了——最后三张是不同角度的顶楼围栏,拍摄时间显示02:47。而加密相册里全是程翼父亲的出轨照片,最新一张拍摄于上周三,画面里那个Omega秘书戴着本应属于程翼母亲的翡翠手镯。
透明密封袋里装着被血浸透的速写本,我认出扉页上自己的字迹——那是他二十二岁生日时我送的美术用品。最后一页有未完成的线稿,雪松枝头悬着融化的冰淇淋。
法医在给那具单薄的躯体盖白布,我扑过去时被三个警察按住。西装口袋里的丝绒盒子硌着肋骨,那枚准备了三年的戒指在暴雨中沉默。
暴雨冲刷着桥面上的荧光涂料,"4.1"渐渐化成绿色的泪痕。我攥着速写本跪在警戒线内,忽然听见很轻的"啪嗒"一声——本子夹层里掉出张泛黄的拍立得:二十二岁的我骑着山地车,后座坐着抱冰淇淋盒子的程翼。照片背面是他娟秀的字迹:「如果我是Omega就好了,就可以不暗恋了」
我记忆忽然转向风雨大作的江面,恍惚看见程翼坐在桥塔边缘晃着腿,融化的冰淇淋滴在生日蛋糕上。他对我比了个开枪的手势,嘴唇开合说着什么。
雨声太大,但我读懂了。
他说:"许宇,重来一次好不好?"
葬礼定在四月五日清明。我抱着骨灰盒走过墓园小径时,山茶花瓣落满黑色大衣。墓碑照片是他大学时期的证件照,眼尾微微下垂,像初春将融未融的雪。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同学群跳出消息:[程翼真会选日子,愚人节开这种玩笑][听说他爸上个月刚娶了那个Omega秘书]
我跪在青石板上擦拭墓碑,水珠顺着"程翼"的刻痕流进大理石的裂缝。后颈腺体突然灼痛,雪松香不受控地爆发,惊起松枝上的寒鸦。掌心的戒指盒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晕,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告白混着血丝渗入碑前泥土。
程翼挤牙膏总是从最底端开始,规整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我站在浴室门口数到第七次时,他终于发现我在偷看,泡沫沾在嘴角像朵蒲公英。
"看什么?"他含糊地问,牙刷在口腔里搅出细碎的白沫。我凑过去舔掉他唇角的泡沫,薄荷的凉意混着栀子花香在舌尖炸开。他僵住的瞬间,我把他冰凉的手按在洗手台大理石材面上,雪松香从领口漫出来,镜面很快蒙上雾气。
后来那个牙膏管永远保持底部卷起三圈的状态,直到他离开后的第三个月,我发现自己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程翼讨厌下雨天。每当雷声碾过云层,他画画的手就会开始微颤。我假装没看见,只是把空调调高两度。直到某个暴雨夜,我被冻醒发现他蜷在沙发上看《午夜凶铃》,脚趾冻得发青。
"过来。"我掀开毛衣下摆,他像猫一样迟疑着把脚贴上来。冰凉的脚心碰到腹肌时,我故意夸张地倒吸冷气,他立刻要缩回去,被我抓住脚踝按回原处。后来每个雨夜,被窝里总会有双偷偷寻找热源的脚,而我会在睡梦中下意识捂住他冰凉的膝盖。
他走后我保留了电热毯,却在每个雨夜被烫醒——原来没有那双冰凉的脚,温度调节就失去了意义。
程翼有本从不让我看的素描簿,密码是我们初遇日期。某次他发烧说胡话,反复念叨"画错了"。我在药箱翻找体温计时,发现那本子摊开在茶几上。
整整78页全是我。骑行时汗湿的后背,做饭时绷紧的腰线,甚至熟睡时滚动的喉结。最新那页是未完成的雪松林,树下两个模糊人影正在接吻,旁边写着小字:"如果信息素可以重绘..."
我没敢往后翻。退烧后他第一时间把本子锁进画箱,钥匙吞进肚子里般沉默。直到整理遗物时,消防员从燃烧的画箱残骸里抢救出烧焦的边角,那页雪松林只剩半句碳化的字迹:"...想成为你的Omega"
再次睁开眼时,栀子花香混着丙烯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画架上未完成的油画正在滴水,窗外蝉鸣震耳欲聋。手机屏幕显示2018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