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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 「江州病事」 ...

  •   -1
      江州的冬天,一旦动真格的,便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凛冽。

      风是湿冷的,像是浸透了冰水的绸布,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梧桐枝桠彻底秃了,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地伸展着,像一幅意境萧疏的水墨留白。

      暮云倦的咳嗽,如同往年一样,踩着冬天的节点,准时来报到了。

      起初只是喉咙里一点毛刺般的痒,他没太在意,以为是天气干燥,多喝了几杯水。

      结果隔天清晨,他是被自己一阵压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给生生呛醒的。

      咳得他蜷缩在吊床上,肺叶震动,眼前发黑,连带着太阳穴都一抽一抽地疼。

      “咳咳……咳咳咳……” 他捂着嘴,试图把声音压回喉咙里,但效果甚微。

      宿舍里其他人都被这动静惊醒了。

      沈蓦阑从上铺探出脑袋,睡眼惺忪:“倦哥?你这咳得……跟要驾鹤西去了似的。”

      高敬漓也坐起身,皱眉:“又咳嗽了?药呢?”

      何岭绪已经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去翻自己的小药箱:“倦哥,我这里有枇杷膏……”

      左叙词则冷静分析:“冬季呼吸道粘膜干燥,易受刺激。结合暮云倦历年病史及近期衣着厚度数据分析,病因大概率与保暖不足有关。”

      被点名的暮云倦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挥挥手。

      他知道自己这毛病,打小就有。

      儿时体质弱,每到冬天,感冒咳嗽几乎是固定节目。

      长大了好些,但底子在那儿,稍不注意,冷风一激,喉咙就跟破了风箱似的,止不住地响。

      原因嘛,左叙词说得对——他穿得太少。

      不是家里不给穿,是他自己实在受不了裹成个臃肿的球,行动不便,还显得笨拙。

      他正咳得天昏地暗,一杯温水递到了他手边。

      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很眼熟。

      暮云倦顺着那只手抬眼,看到忆南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吊床边。

      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刚醒,但眼神清明,眉头微蹙着,正看着他。

      “喝点水。”忆南枝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语气却不容置疑。

      暮云倦接过杯子,温热的水流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片刻舒缓。

      他小口喝着,咳声渐渐弱下去,只剩下胸腔里闷闷的回音和眼角逼出的生理性泪水。

      “谢谢……”他哑着嗓子说。

      忆南枝没说话,只是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暮云倦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没发烧。”忆南枝收回手,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单薄的、领口大开的棉质睡衣上,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穿太少了。”

      暮云倦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试图遮住自己。

      “不冷……真的。”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尤其是在他又控制不住地低咳了两声之后。

      忆南枝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暮云倦感觉自己仿佛被X光扫射了一遍,所有逞强都无所遁形。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到自己衣柜前,拿了一件厚实的、看起来就暖洋洋的深灰色羊绒开衫,走回来,直接披在了暮云倦肩上。

      开衫上还带着忆南枝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以及他衣柜里淡淡的樟木香。

      尺寸对暮云倦来说略大,松松地罩在他身上,像一层温暖的壳。

      “穿着。”忆南枝言简意赅,然后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转身进了洗手间。

      暮云倦抓着开衫柔软的衣襟,把自己裹紧了些。

      羊绒细腻的触感贴着皮肤,那股属于忆南枝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奇异地安抚了他喉咙深处残存的痒意,连带着心里都踏实了不少。

      沈蓦阑在上铺看得直咂嘴:“啧啧,南枝学霸这照顾,到位!倦哥,你就从了吧,多穿点,别仗着年轻瞎嘚瑟。”

      高敬漓也笑道:“就是,云倦,身体要紧。南枝也是为你好。”

      何岭绪已经把枇杷膏和润喉糖都拿了过来,放在暮云倦床头的小桌上。

      左叙词则开始科普冬季呼吸道保健的注意事项,从湿度调节到膳食搭配,数据详实,逻辑严密。

      暮云倦听着朋友们七嘴八舌的关心,裹着带着忆南枝体温的羊绒开衫,心里那点因为咳嗽而生的烦闷,渐渐被一种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取代。

      他好像……越来越习惯,也越来越喜欢,这种被忆南枝“管着”的感觉了。

      自从那次除夕夜的告白,和寒假里被朋友们“官方认证”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却又实实在在的新阶段。

      没有刻意昭告天下,但也没有再刻意隐藏。

      在宿舍里,忆南枝对他的照顾变得更加自然外放,而暮云倦自己,似乎也……更粘人了些。

      比如现在,他咳得难受,下意识地就会看向忆南枝的方向,像个寻求依靠的小动物。

      而忆南枝,似乎也默许甚至纵容了他这份依赖。

      上午有课,是忆南枝的专业课,《高等数学(下)》。

      暮云倦作为文科生,对微积分、微分方程之类的东西一向敬而远之,听着就跟听天书似的。

      往常这种时候,他要么去图书馆看自己的书,要么在宿舍补觉。

      但今天,他咳得没什么精神,却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宿舍。

      他看着忆南枝收拾书包,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咳后的沙哑:

      “南枝……我跟你去上课吧?”

      忆南枝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我一个人在宿舍也没意思,”暮云倦抓了抓头发,耳根有点热,“去听听看……熏陶一下理科思维?”

      这个理由蹩脚得他自己都不信。

      但他就是想跟着去。

      哪怕听不懂,哪怕坐在旁边无聊,只要能看到忆南枝坐在前排认真听课、偶尔低头记笔记的侧影,好像咳嗽都没那么难受了。

      忆南枝看着他有些躲闪却又期待的眼神,沉默了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嗯。”他应了一声,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包独立包装的润喉糖,放进暮云倦外套口袋,“带上。”

      暮云倦摸着口袋里鼓鼓的一小包糖,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又甜丝丝的。

      他立刻从吊床上爬下来,动作快得差点又呛咳起来,被忆南枝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才放慢了速度。

      他换上了厚实的毛衣和羽绒服——在忆南枝无声的注视下,自觉地选了最厚的那件。

      围巾也围了两圈,几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为咳嗽而微微泛着水光的眼睛。

      出门前,忆南枝又把他拉到跟前,仔细检查了一下围巾有没有掖好,领口有没有漏风。

      他的手指偶尔碰到暮云倦的下巴或脖颈,带着微凉的触感,却让暮云倦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升温。

      “可以了。”忆南枝终于满意,拿起自己的书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宿舍。

      沈蓦阑在他们身后怪叫:“哟!倦哥这是要打入理科内部啊?南枝学霸,看好你家这位,别让他被积分符号催眠了!”

      暮云倦回头瞪了他一眼,换来沈蓦阑更夸张的鬼脸。

      冬日的校园,寒风呼啸。

      暮云倦虽然穿得厚实,但冷风一吹,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喉咙又有些发痒。

      他正想摸口袋里的润喉糖,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不容分说地握住了他揣在口袋外、有些冰凉的手。

      忆南枝的手掌宽大,温暖干燥,将暮云倦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然后一起塞进了他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

      布料隔绝了寒风,掌心传来的温度源源不断。

      暮云倦怔了一下,手指在温暖的口袋里,悄悄蜷缩起来,回握住了忆南枝的手指。

      他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忆南枝似乎侧目看了他一眼,然后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一些。

      两人就这样,手牵手揣在同一个口袋里,肩并肩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

      路过的学生偶尔投来好奇或了然的目光,暮云倦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掌心传来的温度太过踏实,很快他就把那点羞赧抛到了脑后。

      管他呢。

      他想。

      反正……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关系。

      走进教学楼,暖气扑面而来。

      忆南枝松开了手,暮云倦却觉得那温度好像还留在指尖。

      照往常,这位自然是学霸雷打不动的做第二排第五位的。

      现在的话……

      他们找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暮云倦主动要求的,美其名曰“不打扰学霸听课”,实则是怕自己万一不小心睡着或者咳起来太显眼。

      忆南枝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上课铃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走上讲台,开始讲解复杂的微分方程。

      板书很快写满了半个黑板,各种符号和公式如同天书。

      暮云倦一开始还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教授的节奏。

      但那些拗口的术语和抽象的推导,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晦涩。

      坚持了不到二十分钟,他的眼神就开始发直,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窗外的天空是单调的灰白色,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

      教授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某种背景白噪音。

      喉咙又隐隐有些发痒,他悄悄摸出一颗润喉糖,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

      清凉的薄荷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暂时压下了咳嗽的冲动。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旁边忆南枝的身上。

      忆南枝坐得笔直,目光专注地落在黑板和投影幕布上,侧脸线条清晰而认真。

      他握着笔,偶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遇到关键处,他会微微蹙眉思考,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然后眉头舒展,继续书写。

      专注、冷静、有条不紊。

      这是暮云倦熟悉的,属于学霸忆南枝的模样。

      但此刻,落在他眼里,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他想起寒假里,忆南枝那封长长的“情书”,想起里面那些细致的观察和笨拙的剖白。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人也是这样,用同样专注的目光,长久地、安静地注视过自己吗?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暮云倦就这么看着,看着忆南枝专注的侧影,看着他偶尔因为理解某个难点而微微舒展的眉心,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笔流畅书写的模样。

      周围的一切——枯燥的数学公式、教授平淡的语调、教室里微微浑浊的空气——都渐渐褪去,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身边这个人,和他笔尖下流淌出的、自己看不懂却觉得无比安心的字迹。

      喉咙又有点痒,他低低地咳了一声,赶紧捂住嘴。

      忆南枝几乎在同时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眼神里带着询问。

      暮云倦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嘴里含着糖,对他弯了弯眼睛。

      忆南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确认他真的还好,才转回头,继续听课。

      但在桌子底下,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覆在了暮云倦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温暖,干燥,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

      暮云倦的手指微微一动,翻转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就这样,在微分方程的课堂上,在无人注意的后排角落,手牵着手,一个认真听讲,一个……认真地看着听讲的人。

      时间变得缓慢而绵长。

      暮云倦觉得,听不懂的课,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甚至……还有点享受这种安静的、并肩而坐的时光。

      他能闻到忆南枝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气息,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能看见他专注时睫毛轻颤的弧度。

      这些细微的感知,汇聚成一种巨大的、令人心安的幸福感,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叫“陪伴”。

      不是轰轰烈烈的告白,不是时时刻刻的甜言蜜语,就是这样,在冬日的课堂上,在他不擅长的领域里,有一个人,愿意让他牵着手,允许他安静地待在身边,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

      这就够了。

      足够抵御窗外所有的寒风,治愈喉咙里所有的不适,照亮这个灰蒙蒙的冬天。

      下课铃响,暮云倦才恍然回神,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快两节课,没睡着,也没觉得无聊得发疯。

      “走吧。”忆南枝收拾好书本,站起身。

      暮云倦也跟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喉咙还是不太舒服,但心情却很好。

      走出教学楼,冷风再次袭来。

      暮云倦下意识地又想往忆南枝身边靠,手也习惯性地想去抓他的衣袖。

      这一次,忆南枝没等他的手伸过来,就已经主动握住了,再次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暮云倦的手指在温暖的口袋里动了动,勾住了忆南枝的小指。

      “南枝。”他叫了一声,声音因为含着糖和咳嗽,有些含糊。

      “嗯?”

      “你上课的样子……挺帅的。”暮云倦小声说,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

      忆南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暮云倦只看到他嘴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很浅的弧度,却比冬日的阳光更让人心动。

      “嗯。”忆南枝应了一声,握着暮云倦的手,又收紧了些。

      两人就这样,揣着手,慢悠悠地往宿舍走。

      天空依旧阴沉,风依旧寒冷。

      但暮云倦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因为他找到了最温暖的外套口袋,和最安心的那根“南枝”。

      而咳嗽,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至少,它给了他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更粘人一点的理由。

      -2
      江州入了深冬最磨人的一段。

      天空像是被一块浸饱了灰水的厚绒布蒙着,透不出什么亮光,空气湿冷黏腻,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潮气。

      这种天气,最适合裹着被子睡到天荒地老,或者窝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捧一杯热茶,看窗外万物萧瑟。

      暮云倦却不得不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

      喉咙里那点咳意,像跗骨之蛆,缠绵了快半个月,总在将好未好的边缘徘徊。

      白天还好些,一到晚上躺下,或是清晨刚醒时,便一阵阵地发痒,咳得他肺管子都疼。

      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重又木,思考都慢了半拍。

      他坐在吊床边缘,捂着嘴闷咳了几声,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还没好?”忆南枝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他已经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他今天上午有实验课,雷打不动。

      暮云倦摇摇头,声音沙哑:“好多了,就是早上起来有点……咳咳……”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呛咳。

      忆南枝走过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微凉的指尖贴上去,暮云倦下意识地蹭了蹭,贪图那一点舒服的凉意。

      “没烧。”忆南枝收回手,眉头却蹙着,“今天别出去了,在宿舍休息。”

      “不行……”暮云倦哑着嗓子反驳,因为咳嗽,眼眶都有些泛红,“陈老师……咳,陈老师让我今天上午替他看两节初一的美术课,他家里有急事……我上周就答应了的。”

      陈老师是教他们《美术鉴赏》选修课的老教授,为人风趣和善,很欣赏暮云倦那份独特的审美和文绉绉的谈吐,平时没少照顾他。

      这次临时有事,找不到其他研究生助教,才托到了暮云倦这个本科生头上。

      暮云倦不好推辞,况且他觉得,不过是看看初一的孩子画画,维持一下课堂秩序,应该不难。

      忆南枝看着他咳得泛红的脸颊和没什么精神的眉眼,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暮云倦答应了别人的事,轻易不会反悔,尤其是对师长。

      “哪间教室?”他问。

      “附中那边,初中部三楼,美术三室。”暮云倦老实回答,又补充道,“就两节课,十点就结束了。完了我就回来睡觉。”

      忆南枝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回自己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保温杯——不是暮云倦平时用的那个,而是他自己的,银灰色的,看起来更结实耐用。

      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大半杯热水,又从一个白色药瓶里倒出两粒棕色的药片。

      “先把药吃了。”他把杯子和药片递到暮云倦面前。

      暮云倦看着那两粒熟悉的、味道不怎么样的感冒药,脸皱成了一团。

      他从小就讨厌吃药,尤其是这种苦哈哈的片剂。

      “我……我喝热水就行……”他试图挣扎。

      忆南枝不为所动,只是举着杯子和药片,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没什么压迫感,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暮云倦和他对视了几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认命地接过药片,丢进嘴里,又灌了一大口热水,胡乱咽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忆南枝看着他吃完药,脸色才缓和了些。

      他把那个银灰色的保温杯塞进暮云倦手里:“带上,下课之前喝完。”

      顿了顿,又补充,“到了教室,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暮云倦抱着温热的保温杯,小声应着,心里那点因为生病和不得不外出的烦躁,被这细致到近乎琐碎的照顾,悄悄抚平了一些。

      沈蓦阑从上铺探出头,啧啧称奇:“南枝学霸,你这操心的,跟送自家崽子上幼儿园似的。倦哥,好好听‘家长’的话啊!”

      高敬漓也笑道:“云倦,不舒服就别硬撑,跟陈老师说明情况,改天也行。”

      何岭绪已经把自己的暖手宝充好了电,递过来:“倦哥,这个你带着,教室冷。”

      左叙词则推了推眼镜,给出理性建议:“附中初中部教学楼供暖系统建于十五年前,效率衰减约百分之三十。建议携带额外保暖装备,并尽量减少在走廊等开放区域的停留时间。”

      暮云倦被这群人弄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暖洋洋的。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纸糊的。两节课而已,很快就回来。”

      他穿上最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戴上毛线帽,把自己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怀里抱着忆南枝的保温杯和何岭绪的暖手宝,像个全副武装准备过冬的松鼠。

      忆南枝送他到宿舍楼下。

      外面寒风凛冽,吹得人站立不稳。

      “下课别乱跑,直接回来。” 忆南枝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巾,仔细地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耳朵。

      “嗯。”暮云倦点点头,隔着厚厚的围巾,声音闷闷的。

      “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 忆南枝又说,目光落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知道啦……”暮云倦拉长了声音,心里却因为这份过度的关心而有点甜丝丝的,“你快去实验室吧,要迟到了。”

      忆南枝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快步消失在寒风里。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健,很快融入了通往实验楼的人流。

      暮云倦抱着怀里的温暖,也朝着相反方向的附中走去。

      江州大学附属中学和大学本部只隔了一条街,但气氛截然不同。

      大学是散漫的、自由的,带着象牙塔特有的书卷气和懒洋洋的青春感。

      而附中,尤其是初中部,则充满了属于少年人特有的、无处安放的旺盛精力和躁动气息。

      暮云倦一走进初中部教学楼,就被扑面而来的声浪和热度冲击得晕了一下。

      走廊里挤满了刚下课的学生,追逐打闹的,大声说笑的,抱着篮球横冲直撞的,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零食味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热烘烘的气息。

      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热,和他身上厚重的装备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艰难地穿过人群,找到三楼的美术三室。

      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学生,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几个男生在追逐打闹,撞得桌椅砰砰响;女生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或者对着小镜子整理头发;角落里还有两个男生在用纸团“投篮”,命中率不高,纸团四处乱飞。

      根本没人注意到门口站了个陌生面孔。

      暮云倦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又有点蠢蠢欲动的痒意,然后走了进去。

      他站上讲台,放下保温杯和暖手宝,拿起黑板擦,用力敲了敲讲台。

      “同学们,安静一下。”他开口,声音因为生病和刻意提高,显得有些尖细和沙哑,没什么威慑力。

      底下的喧哗声只停顿了一瞬,几个靠近讲台的学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去。

      后面的学生甚至没注意到讲台上换了人。

      暮云倦:“……”

      他加重了敲击的力度,提高声音:“安静!上课了!”

      这次,更多的人看了过来。

      但目光里大多是好奇、打量,甚至带着点不以为然。

      毕竟,眼前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脸色苍白、声音也没什么力气的“老师”,实在不像是有威严的样子。

      “你谁啊?”一个坐在前排、剃着寸头的男生大大咧咧地问,“陈老头呢?”

      “陈老师临时有事,我来代两节课。”暮云倦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我姓暮。现在,请大家保持安静,回到自己座位。”

      “代课老师啊……”寸头男生拖长了声音,和旁边的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嘻嘻的,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教室里依然嗡嗡作响,像一锅煮沸的粥。

      暮云倦感觉脑袋更晕了,喉咙也更痒了。

      他强忍着不适,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静”字,又画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请保持安静!”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疲惫和无力。

      回应他的,是后面突然爆发的一阵更大的哄笑和打闹声。

      一个纸团“啪”地打在了黑板上,正好落在他写的“静”字旁边。

      暮云倦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他算是明白了,看课老师,尤其是他这种看起来就“好欺负”的代课老师,在这些精力过剩的皮猴眼里,跟空气差不多。

      他不再试图用声音压过他们。

      他走回讲台,拿起花名册和一支笔,又拖了把椅子到教室门口,直接坐了下来。

      然后,他对着教室里依旧喧闹的人群,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说:

      “从现在开始,讲话声音超过走廊能听到的,记名字一次。打闹、下座位、扔东西的,记名字一次。记满三次,今天的美术作业双倍,我会把名单交给陈老师。”

      说完,他不再看教室里的反应,低下头,翻开名册,手里握着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记录的样子。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大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代课老师,会用这种“阴险”的招数。

      双倍作业?还要告诉陈老头?

      几秒钟后,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但音量明显小了很多。

      追逐打闹的也停了下来,那几个扔纸团的男生面面相觑,讪讪地坐回了座位。

      虽然不可能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但比起刚才那种要把房顶掀开的架势,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维持在一个可以忍受的、嗡嗡的背景音级别。

      暮云倦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立刻感到一阵更猛烈的眩晕和疲惫袭来。

      他靠在椅背上,手里紧紧握着保温杯,汲取那一点温度。

      喉咙痒得厉害,他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赶紧拧开保温杯,喝了几口热水。

      温热的水流暂时缓解了不适,但脑袋的昏沉感却越来越重。

      他看着教室里那些时不时偷瞄他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假装画画或看书的学生,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这课……要怎么上?陈老师只说了“让他们自由创作,主题是‘冬天’”。

      可看现在这样子,能维持住表面安静就不错了。

      他正发愁,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是忆南枝发来的消息。

      忆南枝:到了吗?

      暮云倦手指有点无力,慢吞吞地打字:到了……一群皮猴子……

      忆南枝:情况如何?

      暮云倦抬眼看了看教室里那些明显在憋着、小动作不断的学生,苦笑了一下,回复:用了点“特殊手段”,暂时镇压住了……但我觉得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脑袋好重……

      消息发出去,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

      大概忆南枝在忙实验吧。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关注着教室里的动静。

      果然,安静了不到十分钟,底下的骚动又开始抬头。

      交头接耳的,传纸条的,偷偷在桌子底下玩手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那个寸头男生甚至开始用笔敲桌子,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引得周围几个人窃笑。

      暮云倦叹了口气,拿起笔,在花名册上找到那个男生的名字——赵磊,在后面画了一横。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磊的方向。

      赵磊正敲得起劲,忽然对上暮云倦的目光。

      那目光并不严厉,甚至因为主人精神不济而显得有些涣散,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笔,悬在名册上方。

      赵磊敲桌子的动作僵住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讪讪地放下了笔,扭开了头。

      杀鸡儆猴,效果显著。教室里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

      暮云倦收回目光,感觉一阵虚脱。光是维持这点表面秩序,就已经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

      他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想缓一缓。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有十几分钟。

      他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教室里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还夹杂着惊呼声和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响。

      他猛地惊醒,睁开眼。

      只见教室后方,两个男生不知怎么扭打在了一起,撞翻了一张椅子,颜料盒掉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周围的学生不但不劝,反而起哄叫好,教室瞬间又乱成了一锅粥。

      暮云倦心头火起,眩晕感却也更强烈了。

      他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眼前却一阵发黑,差点又跌坐回去。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消息,是视频通话的请求。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忆南枝。

      暮云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划开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忆南枝的脸出现在画面里。

      背景似乎是实验室的走廊,光线明亮,他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神色平静。

      “南枝?”暮云倦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把镜头稍微侧开一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和身后混乱的教室。

      但忆南枝显然已经听到了背景音里的喧哗。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透过屏幕,仿佛能直接看到暮云倦此刻的状态。

      “把摄像头转过去,对准教室。”忆南枝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暮云倦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照做了。

      他把手机摄像头调成后置,缓缓扫过乱糟糟的教室。

      打架的两人已经被闻讯赶来的隔壁班老师(大概是被动静惊动的)勉强拉开了,但还在互相瞪眼叫骂。

      教室一片狼藉,学生们或站或坐,脸上带着兴奋或看好戏的表情。

      “看到了吗?”忆南枝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像浸了冰水,“现在,拿起你的手机,走到讲台上去。”

      暮云倦脑子昏沉,几乎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听从。

      他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讲台中央,举起手机,让摄像头能俯瞰大半个教室。

      他的出现和奇怪举动,吸引了大部分学生的注意。

      教室里安静了一些,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举着手机好像在直播的代课老师。

      “打开扬声器。”忆南枝说。

      暮云倦照做。

      然后,忆南枝的声音,通过手机的扬声器,清晰地、冰冷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美术教室里响起:

      “我是江州大学物理系研二的忆南枝。”

      他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实验室里淬炼出的、近乎无情的冷静和权威。

      “现在,代课的暮老师身体不适。接下来十五分钟,这间教室的秩序,由我暂时代管。”

      教室里鸦雀无声。

      学生们面面相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敬畏和困惑交织的表情。

      物理系?

      研二?

      隔着手机管秩序?

      这什么操作?

      “以下规则,只说一遍。”

      忆南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着教室里的空气。

      “第一,所有人,立刻回到自己座位,保持安静。”

      “第二,打架的两位同学,名字。”

      他的话音刚落,暮云倦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花名册,找到了那两个名字——王浩,李帆。

      “王浩,李帆。”忆南枝准确地报了出来,仿佛他面前也有一份名册,“原地罚站,课后交五百字检讨给暮老师。”

      王浩和李帆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

      “第三,”忆南枝继续,声音透过电波,不带一丝温度,“从现在开始,到下课为止。任何发出不必要声响、离开座位、有破坏课堂秩序行为的同学,名字会被记录。我会调取这间教室的监控录像进行核对。记录达到三次者,本学期美术平时成绩扣十分,并通知家长和班主任。”

      “……”

      死一般的寂静。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学生都瞪大了眼睛,看看讲台上举着手机的暮云倦,又好像透过手机,看到了那个冰冷、陌生、却带着绝对权威感的“忆老师”。

      扣分?

      通知家长和班主任?

      还要调监控?

      这比双倍作业可怕多了!

      “现在,”忆南枝最后说,“开始执行。暮老师,请将手机固定在前方,摄像头对准全班。你可以坐下休息了。”

      暮云倦已经完全懵了。

      他机械地按照忆南枝的指示,把手机靠在黑板槽里,调整角度,确保能拍到大部分座位。

      然后,他脱力般地坐回讲台后的椅子上,抱着保温杯,小口喝着水,感觉像是在做梦。

      教室里,落针可闻。

      每一个学生都坐得笔直,目不斜视,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浩和李帆僵立在原地,脸涨得通红,动也不敢动。

      刚才还嚣张的赵磊,此刻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桌子里。

      只有画笔在纸上涂抹的沙沙声,微弱地响着。

      忆南枝没有再说话。

      但那种无形的、隔着屏幕的注视和威慑,却比任何咆哮和训斥都更有效力。

      暮云倦靠在椅子上,看着底下这群瞬间变成“乖宝宝”的皮猴子,又看看黑板上靠着的、屏幕里映出实验室走廊冷白灯光的手机,心里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想笑。

      又有点鼻酸。

      荒唐。

      却又……无比安心。

      他知道,南枝肯定是在实验间隙,不放心他,才打来视频。

      听到这边的混乱,便立刻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冷静、理性、不容置疑的规则——替他撑起了一片短暂的、安静的“天空”。

      哪怕这方式如此不同寻常,哪怕他自己此刻像个被远程操控的傀儡。

      但这份近乎笨拙的、强势的守护,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挡住了所有让他疲惫和不适的喧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教室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偶尔有学生忍不住想动一下,或者和同桌交换个眼神,一抬头看到讲台上那个静静对着全班的手机摄像头,立刻又规规矩矩地坐好。

      暮云倦的眩晕感在安静的空气中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拿出自己的素描本和笔,随意地画着教室的角落,画着窗外光秃的树枝,也偶尔……画一眼手机屏幕里,那个隐约的、穿着白大褂的侧影。

      过了大概十分钟,忆南枝的声音再次从手机里传来,这次是对暮云倦说的,音量恢复了正常,透过听筒,只有暮云倦能听清:

      “好点了吗?”

      暮云倦拿起手机,关掉扬声器,贴到耳边,小声说:“嗯……好多了。他们……好安静。”

      他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嗯。”忆南枝应了一声,“还有五分钟下课。能坚持吗?”

      “能。”暮云倦这次回答得很有底气。

      有他在“看着”,还有什么不能的?

      “下课直接回宿舍,别在外面逗留。”忆南枝嘱咐,“我实验大概还有半小时结束。”

      “知道了。”暮云倦乖乖应道,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依赖。

      挂断视频,暮云倦把手机放回口袋。

      教室里的学生们似乎也感知到那股迫人的压力稍有减退,但依旧没人敢造次,只是画画的动作更认真了些——至少表面如此。

      下课铃终于响了。

      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魔咒。

      学生们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收拾画具,动作比平时轻了十倍。

      王浩和李帆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边,小声对暮云倦说了句“暮老师对不起”,然后飞快地溜了。

      暮云倦看着瞬间空荡安静的教室,和地上尚未清理的颜料污渍,长长地、彻底地松了口气。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抱着保温杯和暖手宝,慢慢走出教学楼。

      外面的寒风依旧凛冽,但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反倒带来一丝清醒。

      回到宿舍,沈蓦阑他们都不在。

      暮云倦脱掉厚重的外套,瘫倒在吊床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但心里,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和温暖。

      他拿出手机,给忆南枝发消息。

      暮云倦:我回来了……累死了……

      忆南枝很快回复:嗯。药在桌上,温水喝了,躺下休息。

      暮云倦:南枝……

      暮云倦:谢谢。

      忆南枝:不用。

      忆南枝:下次别逞强。

      暮云倦看着那行字,想象着忆南枝在实验室里,一边盯着仪器数据,一边分神用手机“远程镇压”一群初中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却有点发热。

      他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嗅着上面阳光的味道,喉咙里残留的咳意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这个冬天很冷,课很难看,皮猴子很烦人。

      但有人愿意在他撑不住的时候,穿越嘈杂的电波,为他筑起一道安静的防线。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觉得,生点小病,惹点小麻烦,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能让他更清晰地看到,那份沉默之下,滚烫而坚实的守护。

      暮云倦在药效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脑海里最后闪过的念头是:

      下次陈老师再找他看课……他一定要先把忆南枝的课表问清楚。

      嗯,就这么定了。

      -3
      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是在一月中旬某个深夜悄然而至的。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籽,敲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啃食桑叶。

      后来,雪籽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旋转、飘落,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架势。

      到了后半夜,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反射着微弱的雪光,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柔软的沉寂。

      暮云倦是渴醒的。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下午吃的润喉糖和晚上灌下去的热水似乎都蒸发殆尽了。

      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床头的水杯,却摸了个空。

      意识挣扎着从睡梦中浮起,他才想起水杯晚上被他放在书桌上了。

      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雪光映进来的一点朦胧的白。

      暖气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沈蓦阑的鼾声高高低低,左叙词的呼吸轻而均匀,高敬漓和何岭绪的床铺安静无声——他们大概早已熟睡。

      暮云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挣扎着从吊床上坐起来。

      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眩晕,喉咙又痒起来,他赶紧捂住嘴,压抑地咳了两声,感觉胸腔闷闷地疼。

      得去喝水。

      他摸索着爬下吊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借着雪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书桌前,摸到那个银灰色的保温杯——还是忆南枝给他的那个。

      拧开盖子,里面还有小半杯水,已经凉透了。

      冰凉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滋润,却也激得他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他弓着背,捂着嘴,咳得浑身颤抖,眼泪都逼了出来。

      好难受。

      咳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对面床铺传来窸窣的动静,随即,台灯被按亮了。

      暖黄的光晕驱散一小片黑暗。

      忆南枝坐起身,看向他这边。

      他显然是被咳醒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清醒锐利。

      “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暮云倦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一边咳一边摇头。

      忆南枝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走到暮云倦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脖颈。

      “还是有点低烧。”他蹙眉,语气里带着不赞同,“水凉了?”

      暮云倦点点头,咳得说不出话。

      忆南枝拿过他手里的保温杯,转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小半杯热水,又兑了些凉的,试了试温度,才递回来。

      “慢点喝。”

      温热的水流浸润了喉咙,暮云倦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胸腔里闷闷的余痛和喉咙口火烧火燎的干涩。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感觉冰冷的四肢稍微回暖了一些。

      “还难受吗?”忆南枝站在他身边,低声问。

      暮云倦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沙哑:“嗓子疼……头疼……” 他确实不舒服,浑身都难受,尤其是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脚,冰冷一片。

      忆南枝没再说话,转身走回自己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什么东西,又走了回来。

      是那管之前用过的、味道不怎么样但效果似乎还不错的药膏。

      “坐下。”忆南枝示意他坐在椅子上。

      暮云倦乖乖坐下。

      忆南枝拧开药膏,用指尖挖出一点,凑近他。

      清冽的药草气味混合着忆南枝身上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

      “抬头。”

      暮云倦仰起脸,闭上眼睛。

      微凉的、带着药膏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喉咙皮肤上,然后缓缓涂抹开。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细致,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

      药膏起初是凉的,随后开始发热,辣辣的,但很快,那种干痛感似乎真的被缓解了一些。

      暮云倦舒服地喟叹一声,不自觉地往忆南枝手边蹭了蹭。

      忆南枝的手指顿了顿,然后继续,将他脖颈前后都仔细涂抹了一遍。

      他的指尖偶尔划过皮肤,带来细微的战栗。

      涂完药,忆南枝收起药膏,看着暮云倦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指尖。“手冷?”

      暮云倦蜷了蜷手指,老实点头。

      他身上穿着厚睡衣,但手脚总是冰凉,尤其是在生病的时候,像是血脉不通似的,怎么也暖不过来。

      忆南枝握住他的手。

      果然,指尖冰凉,掌心也只有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他没说什么,只是用自己温热干燥的双手,将暮云倦的手完全包裹住,轻轻揉搓着。

      热度从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暮云倦舒服地眯起眼睛,像只被顺毛的猫,几乎想就这样睡过去。

      “还喝水吗?”忆南枝问。

      暮云倦摇摇头。

      他现在只想睡觉,虽然脑袋昏沉,喉咙也不舒服,但被这样捂着,竟生出几分困意。

      “去床上睡。”忆南枝松开他的手,示意他回吊床。

      暮云倦却坐着没动。

      他抬头,看着忆南枝在台灯光晕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心里忽然涌起一个极其任性的念头。

      “南枝……”他小声叫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沙哑而显得格外绵软,“我冷……吊床漏风……”

      这话半真半假。

      吊床确实不如床铺保暖,尤其在这样的雪夜。

      但他更多是……不想一个人躺回那个冰冷的吊床里。

      他想离温暖近一点,再近一点。

      忆南枝看着他。

      暮云倦的眼睛因为咳嗽和困倦而泛着水光,脸颊没什么血色,嘴唇干燥,裹在厚睡衣里的身子看起来单薄又可怜。

      他就那样仰着脸,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祈求,看着他。

      沉默了几秒钟。

      就在暮云倦以为忆南枝会拒绝,会让他回去好好睡觉时,忆南枝却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几乎听不见,里面夹杂着一丝无奈,更多的是一种纵容。

      “过来吧。”他说。

      暮云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又有点头晕,被忆南枝扶了一把。

      忆南枝的床是标准的上铺,但比暮云倦的吊床宽敞得多,也结实得多。

      被子是深灰色的,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躺进去才发现,柔软干燥,带着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和忆南枝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

      忆南枝让他躺在里侧,自己随后也躺了下来,拉好被子。

      床铺对于两个成年男生来说,还是有些拥挤了,身体不可避免地挨在一起。

      隔着两层睡衣,暮云倦能清晰地感觉到忆南枝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

      那热度并不灼人,而是温煦的、稳定的,像冬日里最让人贪恋的暖阳。

      他冰凉的手脚,在这热度的包裹下,开始一点点回温。

      忆南枝侧躺着,面对着他,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他的腰侧,将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的呼吸平稳,拂过暮云倦的额发。

      “睡吧。”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而安稳。

      “嗯……”暮云倦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脸往忆南枝肩窝里埋了埋,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药膏在喉咙处散发着持续的温热感,手脚被温暖着,身边是让人无比安心的气息和体温。

      所有的不适,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隔离在了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被窝之外。

      他闭上眼,意识很快沉入了一片黑暗而安宁的暖洋。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有。

      直到窗外天色微微发亮,雪光映得室内一片朦胧的白,暮云倦才被一阵隐约的嘈杂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包裹周身的温暖,和近在咫尺的、平缓有力的心跳。

      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忆南枝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似乎睡得很沉。

      他的下巴抵着暮云倦的头顶,呼吸悠长。

      搭在他腰间的手臂,依旧稳稳地环着。

      暮云倦一动不敢动,生怕吵醒他。

      他悄悄抬眼,只能看到忆南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凸起的喉结。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平日里冷峻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

      外面的嘈杂声更清晰了些,似乎是从楼下传来的,夹杂着兴奋的呼喊和嬉闹声。

      下雪了!

      肯定是那些精力旺盛的家伙在打雪仗!

      暮云倦心里也痒痒的。

      他从小就喜欢雪,喜欢那种纯净的、能把一切喧嚣都覆盖的洁白。

      虽然还在生病,虽然喉咙还在隐隐作痛,但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他还是在被窝里悄悄动了一下。

      只是这一动,忆南枝就醒了。

      他先是手臂微微收紧,将怀里想要溜走的人更牢地圈住,然后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总是清醒锐利的眼眸,此刻还蒙着一层刚醒的惺忪,显得格外深邃。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比平时更低沉,拂过暮云倦的耳廓。

      “嗯……”暮云倦应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没有。”忆南枝松开手臂,揉了揉眉心,坐起身。

      被子滑落,带起一阵凉意,暮云倦下意识地往他身边缩了缩。

      忆南枝低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烧退了。”他又摸了摸他的手,眉头微蹙,“手还是凉。”

      暮云倦的指尖确实还是没什么温度。

      他体质如此,一夜的温暖似乎也没能完全改善。

      “我没事了,”暮云倦说,眼睛却亮晶晶地看向窗外,“好像下了一夜的雪,外面肯定很厚了!”

      忆南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雪光耀眼。

      他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属于清晨雪后的特有喧闹。

      “想出去?”他问。

      暮云倦用力点头,随即又摸了摸喉咙,小声道:“就下去看看……不玩雪。”

      他知道自己还在咳嗽,忆南枝肯定不会让他去疯。

      忆南枝看着他满是期待的眼神,沉默了几秒。

      “穿厚点。”他说。

      这就是同意了!

      暮云倦立刻高兴起来,像得了特许的孩子,动作麻利地爬下床,翻出自己最厚的装备——加绒的保暖内衣,厚毛衣,羽绒服,围巾,帽子,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忆南枝也穿戴整齐,依旧是那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

      两人下楼时,宿舍楼前的小空地上已经热闹非凡。

      沈蓦阑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个破旧的脸盆,正在疯狂地往里面铲雪,企图堆一个“惊世骇俗”的雪雕(目前看起来像个歪瓜裂枣的蘑菇)。

      左叙词则拿着手机,严谨地测量着雪深和湿度,并记录周围同学打雪仗的能量消耗模型。

      高敬漓和何岭绪在一边笑着看热闹,何岭绪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热气的豆浆。

      “哟!倦哥!南枝学霸!你们可算下来了!” 沈蓦阑一眼看到他们,立刻咋呼起来,“快来看我的艺术大作!‘雪中沉思者’!怎么样?”

      暮云倦看着那个七扭八歪的“蘑菇”,忍不住笑出声,又牵动了喉咙,低咳了两下。

      忆南枝的手立刻搭上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还行吧,”暮云倦忍着笑,客观评价,“就是这‘沉思者’……看起来更像是在思考今晚吃什么。”

      沈蓦阑:“……倦哥!你变了!你以前都会夸我的!”

      众人大笑。

      空气清冷,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的凛冽气息。

      雪花早已停了,天空是那种被雪洗过的、澄澈的灰蓝色。

      屋顶、树梢、地面,都覆着厚厚一层洁白,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细碎晶莹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暮云倦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闷痛都被冲淡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蓬松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像个探索新世界的孩子。

      他走到一棵挂满冰凌的树下,仰头看着那些水晶般剔透的冰挂。

      阳光穿过冰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美得不真实。

      “南枝,你看!”他回头,兴奋地指给忆南枝看。

      忆南枝走到他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

      “嗯。”

      他的反应总是这么平淡,但暮云倦知道,他是在看的,而且看得很认真。

      暮云倦又蹲下身,想团一个雪球。

      手刚碰到雪,冰凉刺骨的触感就让他嘶了一声。

      他的手本来就没暖透,此刻更是冻得发麻。

      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想要碰雪的手腕。

      “别碰。”忆南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暮云倦有些遗憾地看着洁白的雪地,但也没坚持。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屑,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了。

      忆南枝看着他微微发红的指尖,眉头又蹙了起来。

      他摘掉自己的一只手套,握住暮云倦的手,塞进了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

      口袋里温暖如春,带着忆南枝的体温。

      暮云倦的手指在温暖的口袋里动了动,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抬头,对忆南枝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两人就这样,一人戴着一只手套,另一只手共同揣在同一个温暖的口袋里,并肩在雪后的校园里慢慢走着。

      绕过喧闹的打雪仗人群,走过被雪覆盖的静默的梧桐道,来到相对僻静的人工湖边。

      湖面结了厚厚的冰,覆着雪,像一块巨大的、洒了糖霜的奶油蛋糕。

      远处的亭台楼阁也戴上了雪白的帽子,在晨光中静立,宛如一幅古典的水墨画卷。

      四周很安静,只能听到脚下积雪被踩压的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雪吸收后显得闷闷的欢笑声。

      暮云倦看着眼前静谧的雪景,忽然觉得,生病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至少,能让他理直气壮地享受这份过度的照顾,能让他看到南枝比平时更外露的担忧和纵容,还能让他像现在这样,在雪后的清晨,和他安静地走在一起,分享同一个口袋的温暖。

      “南枝。”他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暮云倦说,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昨晚……还有现在。”

      谢谢你收留怕冷的我,谢谢你捂着我的手,谢谢你……愿意让我靠近。

      忆南枝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暮云倦。

      暮云倦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有些红,鼻尖也红红的,但眼睛很亮,里面映着雪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忆南枝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口袋里那只微凉的手,更紧了一些。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还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拂去落在暮云倦帽檐上的一小撮雪花。

      “不用谢。”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暮云倦耳中,“应该的。”

      应该的。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

      暮云倦心里那片柔软的角落,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两人脚下并排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洁白的雪地上蜿蜒向前。

      他想,这个冬天,或许会是他记忆里,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不是因为雪景有多美,也不是因为病好得有多快。

      而是因为,有人愿意在他手冷的时候,把手套分他一只;愿意在他怕冷的时候,把被窝分他一半;愿意在他看雪的时候,陪他安静地走一段路。

      这就够了。

      足够抵御所有严寒,治愈所有不适,点亮所有灰蒙蒙的日子。

      雪后的阳光渐渐升高,温度却没有上升多少。

      暮云倦的指尖在口袋里,被忆南枝的手焐着,终于慢慢变得温热起来。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所谓温暖,不是独自拥有一个火炉,而是有人愿意和你分享他的体温。”

      现在,他好像懂了。

      他悄悄收紧手指,与口袋里的那只手十指相扣。

      “南枝,”他抬起头,看着前方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雪地,笑着说,“我们回去吧。我好像……有点饿了。”

      “嗯。”忆南枝应道,牵着他的手,转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踏雪而归。

      身后,两串并行的脚印,深深印在雪地上,指向同一个温暖的归处。

      -4
      咳嗽像一场顽固的、湿冷的雾,牢牢盘踞在暮云倦的呼吸道里,挥之不去。

      白天的喧嚣还能暂时分散注意力,可一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那痒意便从喉咙深处丝丝缕缕地爬上来,勾得他忍不住闷咳,胸腔震得发疼,睡意也随之支离破碎。

      更糟的是,伴随咳嗽而来的,是一种持续不退的、令人烦躁的食欲不振。

      饭菜的香气变得油腻腻的,引不起丝毫兴趣,连平时最爱的甜食,尝在嘴里也只剩下黏腻和寡淡。

      胃里空空的,却又感觉被什么堵着,一点也塞不进去。

      午饭在食堂,暮云倦只勉强扒拉了小半碗米饭,菜几乎没动。

      沈蓦阑看着他面前剩了大半的餐盘,咋舌:“倦哥,你这饭量跟猫似的,病得这么厉害?”

      “没胃口。”暮云倦放下筷子,声音哑哑的,又忍不住侧过脸低咳了几声。

      高敬漓给他倒了杯热水:“多少再吃点,不然没抵抗力。”

      何岭绪也小声劝:“倦哥,要不要试试喝点粥?食堂的青菜瘦肉粥很清淡的。”

      暮云倦摇摇头,只觉得喉咙发紧,什么也咽不下去。

      “真吃不下了。”他站起身,“你们慢吃,我回去躺会儿。”

      忆南枝一直没说话,只是在他起身时,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落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和几乎没动过的餐盘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暮云倦独自回到宿舍。

      空荡荡的房间,暖气嗡嗡作响,更衬得他形单影只,病体恹恹。

      他爬上吊床,把自己裹进毯子里,闭上眼睛,试图忽略胃里那种空落落的不适和喉咙口挥之不去的干痒。

      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已是傍晚。

      天色阴沉,宿舍里光线昏暗。

      喉咙更干了,胃里也一阵阵地发虚,泛着酸。

      他爬下床,想去倒点水,腿却有些发软,扶着桌子才站稳。

      手机屏幕亮着,有几条未读消息。

      是忆南枝发的,问他感觉怎么样,晚上想吃什么。

      暮云倦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道回什么。

      说难受?

      说没胃口?

      好像除了让南枝更担心,也没什么用。

      他最终只回了一句:好点了,不饿,你们吃吧。

      消息发出去,心里却更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病着,不吃东西,只会更没精神。

      可那种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的倦怠和厌食感,让他连思考“吃什么”都觉得费力。

      他端着水杯,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路灯和稀疏飘落的雪粒。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不是饿,是一种更难受的、空虚的绞痛。

      他叹了口气,把杯子里已经凉透的水喝完,重新爬回吊床,用毯子蒙住头,试图用睡眠来逃避所有的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门被轻轻推开。

      是忆南枝他们回来了,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小吃街混杂的、诱人的食物香气。

      “倦哥?还睡呢?”沈蓦阑的大嗓门响起来,“我们带了炒粉和烧烤,香死了!起来吃点?”

      毯子下的暮云倦动了动,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不吃了,你们吃吧。”

      “真不吃啊?这家烧烤可绝了……”沈蓦阑还在努力推销。

      “蓦阑。”忆南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平静的制止意味。

      沈蓦阑讪讪地住了口。

      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吃饭声、闲聊声。食物的香气无孔不入,钻进暮云倦的鼻腔。若是平时,他早就跳起来加入抢食大军了,可此刻,那香气只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喉咙口涌上一股酸水。

      他用力闭紧眼睛,把毯子拉得更紧些。

      晚饭后,大家洗漱的洗漱,看书的看书。

      暮云倦始终没从吊床里出来。

      他能感觉到,忆南枝的目光几次落在他这边,带着沉默的询问。

      但他假装睡着了,没有回应。

      夜深了,宿舍灯熄灭,只剩下各自床头或书桌的小夜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

      咳嗽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暮云倦尽量压着,咳得胸口发闷,眼角渗出泪来。

      胃里那种空虚的绞痛感又来了,一阵紧过一阵。

      他蜷缩起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胃部,试图缓解那难受的感觉。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说饿,沈蓦阑肯定会咋咋呼呼地去翻零食,高敬漓和何岭绪也会关切地询问。

      可他不想。

      不想因为自己这点病痛,打扰大家的休息,更不想看到朋友们为他忙乱的样子。

      尤其……不想让南枝担心。

      南枝已经够照顾他了,不能再添麻烦。

      他就这么忍着,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咳嗽声和胃部的抗议,意识在半睡半醒间浮沉。

      不知到了几点,可能凌晨一两点,咳嗽稍微平息了一些,胃里的不适却达到了顶峰,饿得他心慌气短,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实在忍不住,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翻身坐了起来。

      动作很轻,吊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摸索着走到自己的书桌前。

      他记得……好像还有小半包饼干,是之前何岭绪给的,一直没吃。

      他拉开抽屉,手指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摸索。

      空的。

      可能是上次打扫卫生,被清理掉了。

      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破灭了。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他扶着桌沿,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缓了好一会儿。

      黑暗中,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他能听到对面床上,忆南枝似乎翻了个身。

      不能待在这里。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弄出更大的动静。

      他直起身,捂着胃,慢慢地、无声地挪到门边,轻轻拧开门把手,闪身出了宿舍,又轻轻把门带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因为他极轻的脚步没有亮起,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光。

      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打了个哆嗦,胃里更难受了。

      他去哪儿?

      这个时间,食堂、超市全都关门了。

      楼下可能有自动贩卖机,但他没带校园卡,手机也落在宿舍了。

      一种巨大的、无助的茫然感攫住了他。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又冷,又饿,又咳,又难受。

      像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没人要的麻烦精。

      鼻子忽然一酸。

      就在这时,身后宿舍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拉开了。

      脚步声,很轻,却沉稳,停在他身边。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了他颤抖的肩上。

      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暮云倦浑身一僵,没有抬头。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他发顶,揉了揉。

      “起来。”忆南枝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低沉,平静,没有任何责备或疑问,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地上凉。”

      暮云倦还是没动,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忆南枝没再说话,只是弯下腰,手臂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暮云倦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忆南枝的脖子。

      他的脸埋在忆南枝颈窝,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和一点点……淡淡的、属于食物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南枝总是这样。

      忆南枝抱着他,走回宿舍,轻轻放在自己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然后,他转身,走到暮云倦的衣柜前——那个位于书桌下方、暮云倦几乎不怎么用的、空荡荡的储物柜。

      他蹲下身,拉开了柜门。

      暮云倦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

      只见忆南枝从那个空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纸箱?不大,但看起来沉甸甸的。

      忆南枝把纸箱搬到暮云倦床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撕开了封箱胶带。

      里面不是书,也不是杂物。

      是零食。

      琳琅满目,分门别类,塞得满满当当。

      有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有各种口味的小面包、蛋糕,有即食的燕麦粥、藕粉,有罐装的八宝粥,有袋装的坚果、果干,甚至还有几盒不同牌子的牛奶和酸奶,都用保温袋仔细隔开。

      全是温和的、易消化的、适合病中没什么胃口的人垫肚子的东西。

      暮云倦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一箱子突然出现的“宝藏”,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忆南枝从里面拿出一盒燕麦粥,拆开包装,又拿起暮云倦书桌上的保温杯(里面还有热水),将热水倒入粥碗里,用自带的塑料小勺慢慢搅拌。

      香甜的燕麦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把搅好的、温度正好的粥碗,连同勺子,一起递到暮云倦面前。

      “吃一点。”他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温和。

      暮云倦看看粥,又看看忆南枝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脸,再看看那个被打开的、原本空荡荡的柜子,一个念头后知后觉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哽住了。

      “下午去拿的快递。”忆南枝言简意赅,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怕你半夜饿了,找不到东西吃,又不好意思说。”

      下午……他去图书馆之后?

      暮云倦想起来,下午他迷迷糊糊睡着前,好像听到忆南枝说要出去一趟,他当时没在意。

      原来是去快递站……拿这个?

      “可是……”暮云倦喉咙发紧,鼻子更酸了,“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半夜饿?

      怎么知道自己会不好意思说?

      怎么知道自己……这么麻烦?

      忆南枝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粥碗又往前递了递。

      “先吃。”

      暮云倦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一直暖到心里。

      他舀起一勺燕麦粥,送进嘴里。

      香甜软糯,温度正好,顺滑地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

      那一瞬间,暖意从胃部蔓延开来,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冷和虚乏。

      连日来因为病痛和食欲不振而堆积的委屈、无助、烦躁,仿佛都被这碗平平无奇的燕麦粥,温柔地熨帖平整了。

      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进碗里,混着燕麦粥,一起咽了下去。

      忆南枝就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吃,没有问为什么哭,也没有说安慰的话。

      只是在他吃完后,接过空碗,又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暮云倦胡乱地擦了擦脸,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像只委屈坏了的小兔子。

      “还饿吗?”忆南枝问。

      暮云倦摇摇头,又点点头。

      胃里有了东西,没那么绞痛了,但那种空虚感还在。

      忆南枝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小包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拆开,递给他。

      暮云倦接过,小口咬着。

      饼干咸香酥脆,很好地中和了嘴里残留的甜腻。

      “柜子钥匙,”忆南枝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银色钥匙,放在暮云倦手边的床头,“给你。饿了就自己拿。不用不好意思。”

      暮云倦看着那把钥匙,又看看忆南枝。

      昏暗中,忆南枝的眼神平静而笃定,仿佛在说:看,我给你准备好了,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不必再在深夜独自挨饿,不必再因为怕麻烦而硬撑。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倔强下的脆弱,知道他懂事背后的逞强,知道他所有没说出口的、细微的难受和不便。

      并且,默不作声地,替他铺好了路,备好了粮,把温暖和退路,塞进了那个他几乎遗忘的空柜子里。

      暮云倦捏着那把还带着忆南枝体温的钥匙,眼泪又涌了上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是一种酸涩到极致、又甜蜜到极致的复杂情感,汹涌地冲撞着他的心脏。

      “南枝……”他哽咽着,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

      太轻了。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好像也不是。

      我喜欢你?

      好像……时机不对。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成了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依赖的呼唤。

      忆南枝伸手,用指腹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温柔。

      “睡吧。”他说,“我在这儿。”

      他让暮云倦躺下,替他掖好被角。

      然后,自己也上了床,在他身边躺下,手臂很自然地环过来,将他拢进怀里。

      温暖,坚实,令人安心。

      暮云倦把脸埋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小小的钥匙。

      胃里是温热的粥和饼干,身边是温暖的怀抱和气息。

      所有的不适,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妥帖地安置,温柔地化解。

      窗外,雪似乎又下大了些,簌簌地落在窗台。

      而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被窝里,暮云倦想,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存放所有脆弱和不安的“柜子”。

      不是那个冰冷的、空荡的储物柜。

      而是身边这个人,和他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守护。

      他终于可以,安心地沉入梦乡。

      至此,南枝栖倦鸟,风吹忆江南。

      /《风吹忆江南》by叙杭 番外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番外 「江州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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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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