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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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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声像是解救了岑晓兮的赦令,却又像催命的符咒,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周围依旧兴奋喧嚣的议论和祝福声中,僵硬地、机械地将桌面上散乱的书本一股脑地塞进书包里。手指冰凉,且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好几次都差点把书掉在地上。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光芒万丈的中心,每一句飘进耳朵里的“恭喜”、“好配啊”,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带来绵密而尖锐的疼痛。
拉上书包拉链的动作近乎粗暴,她猛地站起身,低着头,像一尾急于逃离网罗的鱼,只想尽快钻进人潮,躲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她的角落。
“晓兮?你没事吧?”同桌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小声问了一句。
岑晓兮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不敢看同桌的眼睛,生怕对方从自己通红的眼眶里看出什么端倪,她只是胡乱地摆了摆手,然后几乎是踉跄着,挤开身边还在笑闹的同学,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门。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刺眼,人来人往。嬉笑声、打闹声、讨论题目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嗡嗡的背景音,却丝毫无法传入她耳中,她的世界是失聪的,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又无助地跳动声,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冰冷刺骨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人少的地方走,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被不断涌上来的泪水扭曲成晃动的、破碎的光斑。
终于,她绕到了教学楼后面那片僻静的小花园,这里平时就少有人来,尤其是放学后,更是空旷寂静。
几棵老榕树垂下长长的气根,角落里放着几张鲜有人坐的石凳。
确认四周再无他人,岑晓兮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断裂。
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走到最角落那张被树荫完全笼罩的石凳旁,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蹲下身,然后彻底崩溃,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蜷起的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无声的痛哭。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校服裤子和膝盖处的皮肤,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那绝望的呜咽声泄露出来,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微弱地回荡。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疼……
两年多了。
整整两年多的时间,她像个最虔诚的信徒,默默地将所有最纯粹、最卑微的情感,都寄托在了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上。
那些偷偷的注视,那些因为一次意外交集而泛起涟漪,那些收到匿名礼物时窃喜的瞬间,那些在日记本里写下的无数个名字……所有琐碎而珍贵的点滴,在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凌迟着她的心脏。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一个人的盛大幻想。
他那么好,那么好……好到理所当然地应该和叶梓余那样明媚优秀的女孩在一起,这个道理她懂,她一直都懂!可是……可是心为什么会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会疼得像是要死掉一样?
她甚至没有资格难过,没有资格哭泣,因为她的喜欢,从未见过天日,卑微如尘,连被知晓的资格都没有。她的伤心,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哭得浑身发冷,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干哑发疼,眼泪似乎都快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一阵阵的抽噎。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轻轻笼罩了她。
紧接着,一张干净柔软的、带着淡淡清香的白色纸巾,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无声地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岑晓兮的哭声猛地一滞,整个人都僵住了。
巨大的惊慌和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被人发现了!是谁?是谁看到了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惊慌失措地望向眼前的人。
逆着傍晚柔和却依旧有些刺眼的光线,她看到一张清秀温和的脸庞。是陆时风。他们的班长。
他微微弯着腰,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夕阳的金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他脸上没有过多好奇的探究,也没有常见的怜悯,只是带着一种极温和的、包容的关切,他的眼神清澈而安静,像一汪平静的湖水,莫名地能抚平人心底的褶皱。
见岑晓兮抬头,愣愣地看着他,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陆时风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蹙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疼,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温柔所覆盖。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大道理。他只是将纸巾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温和得像是怕惊扰到她,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魔力:
“女孩子不要哭鼻子哦。”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哭得通红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睫上,语气更加轻柔了几分,像是初夏傍晚最温柔的那阵风:
“妆会花掉的。”
这句略带调侃却又毫无恶意的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拨动了岑晓兮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下意识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哑声反驳:“我…我没化妆……”
是啊,她这样的丑小鸭,怎么会化妆呢?她连鼓起勇气和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反驳,陆时风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嘲笑,只有一种近乎宠溺的包容。他看着她,眼神专注而认真,轻轻地说:
“那也别哭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你笑起来多好看。”
你笑起来多好看。
短短七个字,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轻微,却瞬间在岑晓兮早已破碎不堪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在她自己的认知里,在她灰暗的青春里,她一直是那个低着头、不起眼、甚至有些自卑的岑晓兮,好看这个词,似乎从来都与她无关。
可是此刻,在这个她最狼狈、最绝望、觉得自己糟糕透顶的时刻,却有一个平时并不算熟络的、温柔好看的男生,对她说——“你笑起来多好看”。
尽管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句纯粹的、善意的安慰,但在此刻,对于一颗冰冷绝望的心来说,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也足以成为一根救命的稻草。
委屈、伤心、羞耻、还有这一丝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温暖……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决堤,比之前更加汹涌。
她不再压抑,也无力再压抑,就那样蹲在地上,仰着满是泪痕的脸,望着眼前这个递给她纸巾、对她说“你笑起来多好看”的温柔少年,放声痛哭起来。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依赖方向的孩子,将所有无处宣泄的悲伤和痛苦,都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陆时风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保持着那个微微弯腰的姿势,手里依旧拿着那张纸巾,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颤抖的肩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心痛,有怜惜,有一种深藏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但最终,都化为了更深的沉默和守护。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安静的花园里,只剩下女孩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少年无声的、温柔的陪伴。
他不知道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但他能猜到。从下午教室里那轰动的一幕,从她苍白着脸仓皇逃出的背影……他能猜到。
他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泛着细细密密的疼,但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样,递上一张纸巾,给予一句笨拙的安慰,然后安静地陪她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时光。
就像过去那两年多里,他一直在做的那样,无声地,隐匿地,不被知晓地。
岑晓兮哭了很久,直到力气耗尽,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已经被捏得有些褶皱的纸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
陆时风看着她的动作,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全新的纸巾,整包都递给了她。
“没事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是啊,再痛的伤口,也会结痂愈合吧。只是那个过程,太过煎熬。
岑晓兮握着手里的那包纸巾,指尖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他身体的微温,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温柔的少年,他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朦胧,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在这个心碎欲裂的黄昏,在她以为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品尝苦果的时候,是这个平时并无太多交集的班长,递给了她一份无声的、却足以支撑她片刻的温暖。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眼泪,她的脆弱,她红肿的双眼,落在另一个人的眼里,是多么令人心碎又怜惜的画面。
而陆时风也不知道,他这句无心的、真诚的安慰,像一颗微小的种子,虽然未能立刻驱散她心中巨大的悲伤,却也在那片冰冷的废墟上,留下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关于“被看见”的暖色。
尽管,她此刻满心满眼,依旧只为另一个人而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