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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两日后,D市某茶室。
彭婉秋选了最靠里的和室,窗外紫薇花盛放,花瓣飘在盛满雨水的石钵里。她今天换了藏青色扎染旗袍,发簪换成素银。
宋凌拉开移门,彭婉秋正在斟茶的手猛地一颤,她看到周凛东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立刻慌乱又克制地站起来,腿有点麻,撞到柚木桌角,茶水溢出杯沿,顺着桌面纹理蜿蜒成一条细流。
紧张里夹杂着怯,彭婉秋拘谨地笑了笑,彭睿低头进门时飞速地看了她一眼,马上移开了目光。
“坐这儿。”周凛东引彭睿到一个蒲团前,自己退后半步,转过脸对彭婉秋道,“阿姨,您也坐。”
彭婉秋小心地在彭睿对面坐下,目光流转,在触及他眉梢时微微一滞,那里有一道她熟悉的弧度,二十多年前那个攥着她衣角的孩子瞬间回到眼前,只是如今这双眼睛不会再那样亮晶晶地望着她了。
彭婉秋注意到彭睿右手虎口的茧,脱口而出:“你...”
彭睿抬眼看过来。
“你喝茶,小心烫。”
彭婉秋把茶碗推过去,弯曲的小指勾到茶匙,当啷一声,宋凌对周凛东道:“点心估计不够,咱俩再去挑挑?”
周凛东会意,起身时在彭睿背上轻抚一把。
彭睿低头喝茶,进门前他已经把彭婉秋看清楚了,他突然有点害怕,无法接受她的模样居然会比记忆中老了这么多。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彭婉秋挽了一下头发,她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视线忙乱着,一眼瞧见彭睿右手那道浅淡疤痕,和无名指的一枚素圈戒指。
“你和凛东...”彭婉秋笑了,“那张照片,凛东给你看了吗?”
彭睿嗯了一声:“你见过安齐了吧?”
“对,这几天她住在我那里。”说到女儿,彭婉秋明显放松了一些,“她说她不敢告诉你我回来了,你不要生她的气。”
彭睿一哂,没说话。
彭婉秋又紧张起来,犹犹豫豫道:“她今天上班,就没过来。”
“我知道。”彭睿顿了顿,“你们这几年一直都有联系。”
“你别怪安齐,是我一直找她,我让她不要告诉你。”
“怎么会?”
彭睿露出很淡的笑容,眼睛还是盯着茶碗:“女孩子嘛,跟妈妈总是亲一些。”
说出那两个字时,彭睿喉头忽地哏住,眼眶迅速发热,他端起茶碗,仰头把最后一点底喝掉。
彭婉秋连忙给他添,弯曲的小指不住在眼前晃,颤抖着,直到茶水溅了出来,两个人才慌张地各自别开视线。
“对不起。”
彭婉秋这句道歉不知道具体针对哪件事,哪些事,彭睿就没有回应,房内又安静下来。
“我听安齐说,你带的学生不少都拿过奖?”
彭睿受不了彭婉秋小心翼翼的态度,但又无可奈何,他很久没这么烦躁过,杨昊平找事儿那段日子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坐在这间茶室,面对着十多年不见的母亲,他觉得喘不过气。
“安齐还说什么了?”
彭睿这话问得不算凶,但也说不上多客气,彭婉秋一怔,尴尬地咧开嘴角:“她没说什么,就是来的时候她陪我,让我一定要忍住别哭。”
彭睿沉默了,半晌才闷声道:“那就别哭。”
他一定想不到这四个字能像开关一样,彭婉秋不得不拿出手帕捂住脸。
“凛东跟我说了颜料爆炸的事,我听宋凌提过,但没想到那么惊险。”彭婉秋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吃了多少苦,我都没有陪着你。”
“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以后你如果还不想见我,我绝不强迫你。”
彭婉秋露出哭红的双眼,彭睿有一瞬间的晃神,自己哭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周凛东说过,他们娘俩的眼睛一模一样。
彭睿移开目光,不去劝慰,也不说话,外面浓烈的日光打在肩头,紫薇花簌簌作响,有几片粘在了窗棂上。
周凛东鞋底蹉着地上的花瓣,喉结滚动:“她是被打得受不了才...走的?”
周凛东说不出“丢下他们”,彭睿也只是说小时候妈妈离开家了,这种惹人伤心的事周凛东断不会主动询问,但在他仅有的几段印象里,彭婉秋一直都是个抛子弃女的形象。
他多少有些羞愧。
宋凌的目光投向远处:“婉秋结婚...唉!姜国宏就是个混蛋!”
她深深叹了口气:“很多事我说出来可能不合适,姜国宏酗酒,砸了婉秋准备参赛的作品,还折断她的手指。”
周凛东倒抽一口冷气,眼睛都忘了眨。
“有一天晚上她跑到我家,袖子身上好几块血渍,求老曹帮她找律师离婚。”宋凌语调开始凌乱,她顿了顿,“那个年代你也知道,别说离婚了,她能知道找律师,光这一点就比...”
可能真的很多事没法讲,宋凌摇了摇头:“我在镇子上有个空房,我让婉秋躲到那儿,她不放心孩子,姜国宏根本没管过孩子们,但他知道孩子是婉秋的软肋,他跪着求原谅,磕头,哭,扇自己巴掌...婉秋心软了,那时候你妈妈还在美院,我俩想办法重新凑了各种工具搬到镇子上,婉秋带着孩子也搬过去,在那儿重新开始。”
“为什么是重新开始?”周凛东蓦地想到彭婉秋说毕业后和李盈共用一个工作室,“难道他把工作室也砸了?”
宋凌又叹了口气,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周凛东才问:“那...后来呢?”
“姜国宏又发神经,他那种人太容易被洗脑,听风就是雨,又去打人,砸东西,还放火烧屋子。”
周凛东第一次见宋凌这么愤怒,时隔近二十年,愤怒并没有消弭,宋凌似乎更咬牙切齿了。
“婉秋太害怕了,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真是脑袋伸到铡刀下面了,她逃不掉。最后是她跪下来求姜国宏离婚,钱和房子都给他,本来只想带走两个孩子,姜国宏提前买了汽油...”
宋凌背过脸,说不下去了。
周凛东整个人都是懵的,廊檐下日光灿烂,他像坠入冰窖,周身冒着寒气。心神不宁地,他回过头朝紧闭的拉门看了一眼。
“那姜...那个人,”周凛东嗓音干涩,艰难地道,“现在有下落吗?彭睿说他也...也走了。”
宋凌冷笑一声:“谁知道呢。”
周凛东口袋里传来振动,是彭睿:
【RUI】进来吧,我们聊差不多了
彭睿是背对着门坐的,所以周凛东最先看到的是彭婉秋红肿的眼睛,在冷白色面孔上是那么明显。
他对彭婉秋笑了笑,移开目光,看着一动不动的彭睿小声问:“聊到哪儿了?”
周凛东挨着彭睿坐下,顺势握住他发凉的手,宋凌在对面也微笑着问:“点心怎么样?我特意挑了好几种,喜欢哪个一会儿多打包一些带回去。”
“都很好吃。”彭睿哑声道,“谢谢宋老师。”
默了一瞬,彭睿声音更低,有些发颤:“我进派出所那次...”
“别,我只是跑个腿,钱是你妈给的。”宋凌不想多提这个,转而对彭婉秋道,“聊得怎么样?”
彭婉秋深吸一口气:“刚给彭睿看了咱们年轻时候的照片。”她飞速瞥了周凛东一眼,“回头我整理好都发给你们,也有你妈妈的。”
“昨天我去看她了。”彭婉秋又道,她留意着周凛东忽然僵住的脸色,“我听管理员说了,你很不喜欢那些白菊...是我太固执了。”
其实彭婉秋出现之后,周凛东就猜到了喜欢带白菊去墓园的人是谁,但现在真的从彭婉秋口中说出来,他的感受又很不同。
“我知道你妈妈最喜欢玉兰,但我不想带着玉兰去看她。”
茶室里很安静,彭婉秋握着茶杯的手在釉色衬托下显得格外苍白,她抬头看向周凛东时,眼里带着某种近乎歉意的温柔。
“我们大学时去皖南写生,遇到暴雨躲在废弃的砖窑里,外面一片空场竟然有两棵玉兰树,你妈妈非要给我编花环。”
宋凌突然咳嗽一声,彭婉秋笑了笑,把碎发别在耳后:“后来每次我俩闹别扭,她就会买玉兰给我,这个习惯...一直没改掉吧。”
周凛东心脏突突直跳,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刚才廊檐下面宋凌欲言又止的神情,他谨慎地选择措辞:
“所以您和我妈妈...是很好的朋友。”
“是最好的朋友。”彭婉秋的声音很轻,“你也知道,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但是在一些男人龌龊的目光看来...”
“姜国宏就是听多了闲话。”彭婉秋苦笑一声,“从你父亲那里。”
一阵生理性反胃袭来,周凛东紧紧握住茶碗。
“妈。”彭睿突然出声,这个称呼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盯着桌上一道木纹,声音沙哑,“别说这些了。”
彭婉秋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本来你们俩是有可能从小玩到大的。”
“不过现在也不错,你们终究还是相遇了。”
彭婉秋又和周凛东聊了几句,主要还是询问他这些年的生活,周凛东有问必答。
“纺织厂的事你如果需要用钱,我可以想想办法。”彭婉秋对着周凛东明显比跟彭睿说话要轻松,“我刚才和彭睿说了很多跟你妈妈的事,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你。”
彭婉秋从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卡片:“你妈妈最后一次采风回来,是打算办一个纺织艺术展的,她做了很多准备。”
她忽然顿住,努力调整呼吸,再抬头时将照片翻到背面,周凛东深吸一口气。
铅笔字已晕开大半,仍能辨认:
「给婉秋:等春天」
是李盈的字迹。
“她答应给我染条丝巾。”彭婉秋用弯曲的小指轻点那个“春”字,“说等工艺复原成功。但是没多久她就紧急住院,然后就再也...”
话尾消融在了紫薇花的阴影里,周凛东久久说不出话,妈妈住院那两年的日子他都记得,竟不知道在那之前还有这许多事。
彭婉秋还要忙她艺术品代理的工作,即便很想和两个人再聊一聊,也只得作罢。这次会面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她说不奢求彭睿对她感情有多好,不是一句假话,彭婉秋太清楚姜国宏会怎么在孩子们面前编排她,所以能心平气和坐下说说话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彭睿坐在副驾,车窗开着,江风裹着柴油味灌进来,他盯着后视镜里不断倒退的树,没头没脑地说:“我在美院的每个学年展她都来看了,戴着个大墨镜,哪儿人多她就站哪儿,以为我认不出来。”
周凛东握着方向盘,竟然不知该说什么,他降下车速,余光扫过彭睿的侧脸。
不过彭睿好像也不是在征询一个答句,他继续道:“安齐藏不住事,每次她房里多了新衣服新文具,或者突然有钱买漫画,我就知道她回来了。”
“你说...”周凛东犹豫着,下了决心似的开口,“她为什么提那条没送出去的丝巾?”
彭睿没有立刻回答,直到车子进入匝道,他才慢慢地说:“也许只是想把你妈妈未完成的事业托付给你。”
“不对。”
彭睿偏过头看他,周凛东也扭过来。
“是托付给我们。”
这一路的风把彭睿的额发掀起来,又要理发了,周凛东想,他看着彭睿眉毛上那道浅色晒痕,联想到彭婉秋眉骨上更深的疤痕,突然问道:“要不我们去江边转转?”
车子直接停在防汛堤旁,落日正沉入龙门吊背后,彭睿踢着碎石慢慢地走,周凛东拽住他:“看。”
前面滩涂上搁浅着半截旧船,锈红的铁皮被潮水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有个穿胶鞋的小孩正蹲在船边翻找着,那个背影让彭睿想起安齐小时候也总喜欢在拆迁工地和平房后面的河边捡“宝贝”。
“安齐十岁的时候,她回来给安齐过生日。”彭睿碾碎一簇不知道什么草,“躲在巷子口不敢走近,我爸拎着擀面杖满街找,说看见‘那个贱人’就再打断一根手指。”
“我那时候十四岁,已经去了美院附中了。”彭睿低着头,看一只小螃蟹从脚边横窜过去,“她今天告诉我,我能进附中也是她找了大学同学的关系。”
彭睿需要极力忍耐才能咽下喉间的滞涩,周凛东的太阳穴又开始跳,他看见彭睿身侧攥成拳头的手,指尖掐进虎口的旧茧里。
“她给安齐带了礼物,也有我的份儿,一盒进口的彩笔,但是被我爸给烧了,在一个比这里小很多的空地上,是个废弃厂房外面,烟把防盗网都熏黑了。”
周凛东一把抱住彭睿,颈窝里很快就一片湿热。
“你知道吗,我在听的时候就想到你以前跟我讲的,你妈妈在外面辛苦打拼,她的学生爬上你爸的床,狼狈为奸打公司的主意。”
彭睿狠狠吸了吸鼻子:“我不停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应该遇到的人会遇到,会结婚生子,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圈子一个阶层,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到底谁害了谁。”
“不要想这些,和你没关系,别被影响。”
周凛东一遍遍抚摸彭睿的后背,时不时吻过他的耳廓发顶,偶有路人经过,纷纷侧目,周凛东也没有放开。
“彭阿姨今天说的一句话,我会永远记得,”周凛东说,“她说现在也很不错,我们终究还是相遇了。”他微笑着揉彭睿后脑勺,“这才是最重要的。”
周凛东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去律所见你妈妈那天她给我的,要看吗?”
彭睿红着眼点头。
一个老式胶卷盒,盒身贴着的纸张早已泛黄,看不清楚字迹。打开来,里面塞着一小团丝绸布料,展开是条未完成的小小方巾,边缘还别着几枚生锈的定位针。
彭睿的呼吸滞住了,丝巾一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圆圈,针脚像蜈蚣爬——那是儿童绣绷才能留下的痕迹。
彭睿的手抖得厉害,一些刻意被遗忘的画面突然劈进脑海:女人握着他的手教他引针、执刀、握笔,男人醉醺醺踹开大门,打光器摔在地上砸破了脚,漆刀迸出的碎片划破了女人的手腕...
彭睿把方巾捂在眼睛上,江水漫过礁石,就快要打湿他的鞋帮,悠扬的呜咽声自江面传来,一艘轮渡缓缓驶入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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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2025.6.27 啊啊啊啊我的第一本小说完结啦! 我可以很大声对无数次想放弃的自己说 你坚持下来了!你做到了! 好棒!!!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