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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案板上的鱼在和人谈论爱 ...

  •   许舟星抱着枕头趴在床上和林晚风打视频传讯,现在的技术手段更先进了,民用信息中转站建设得很多很好,从边境星到宜居星的传讯不需要延迟半个小时,他们的视频传讯只是有些轻微的卡顿。
      “大白天的,你为什么拉着窗帘?”林晚风问他。
      “外面太晒了嘛。”许舟星糊弄道,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
      其实听见林晚风声音的那一瞬他就很想哭了,他想扑进林晚风怀里诉说他这些天的害怕和委屈,把那场可怕的检查经历告诉林晚风,他知道林晚风一定会耐心地开解他安慰他。
      但他怕林晚风担心,所以只能忍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林晚风指挥着他把摄像头对着屋子环绕了一圈,发现环境确实还不错,语气和缓了些,问:“舟舟,你不是说参加实践工作吗?现在你们的星球是白天,你不用去工作吗?”
      “哎呀,爸,我也有假期的嘛。”许舟星翻了个身躺在床上,让终端光屏悬浮在他上方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
      “你要积极一点。”林晚风说,“我问过你的导师了,说是很好的部门,机会难得,你要珍惜。”
      “好好好,你放心吧!”许舟星逼着自己笑嘻嘻,“别管我啦,你好好治病!放平心态,少操点心。”
      “唉,我才不操心我自己,我就操心你。”林晚风叹气,“你什么时候放长假回来?”
      许舟星想了想,说:“半年后吧。”
      林晚风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等你,你现在可以开始点菜了。”
      “真的啊?”许舟星高兴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要吃椒麻牛肉片和椰汁芋头糕,等我挣钱回去,咱们可以天天吃!”
      林晚风轻轻笑出声:“说的好像你要中大奖一样,多少钱经得起天天吃这些新鲜东西,你可省省吧。”
      “我就是要挣大钱嘛,都给你花!”许舟星大言不惭地说。
      “好好好。”林晚风笑着应和他,“都给我花,羡慕死小区里其他老头老太太。”
      “你跟他们比什么呀!”许舟星嘿嘿一笑,“爸你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街上逛,去酒吧,去全息舞厅,你还年轻着呢!”
      ······
      父子俩一聊就忘了时间,天色已经黑了,家居机器人敲门提醒许舟星该吃晚饭时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挂断了传讯,踢上拖鞋朝门外跑,他才不敢让乔钺等他吃饭。
      许舟星一开门就往外冲,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你是要去吃饭,不是要去集合,跑什么?”乔钺后退两步,抬手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哎呀我的天。”许舟星也吓坏了,“我不知道您站在门外,您站在门外做什么?”
      乔钺摸摸鼻子,转身走了,似乎有些微妙的尴尬。
      偷听别人父子闲聊这种事,确实丢脸。
      许舟星走到饭桌边坐下,发现自己面前,除了餐具还摆着一杯热牛奶。
      “晚上最好不要喝茶。”乔钺淡淡地说,“如果你想喝之前那种饮料,可以告诉机器人,是甜牛奶加肉桂,不放砂糖。”
      许舟星一愣,忽然抬头扫视了一眼屋顶,惊讶地说:“您在屋里装了监控?”
      “是的。”乔钺十分坦然。
      许舟星觉得有些难受,但乔钺是他的雇主,他决定忍下来。
      吃完了饭,家居机器人收走了碗筷盘碟,但乔钺没有走,许舟星也不敢走。
      “我看了在星舰上的录像。”乔钺开了口,“你的反应很正确。”
      许舟星本来以为乔钺要训话,都做好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准备,没想到乔钺竟然要夸他。
      “真、真的吗?”许舟星有点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一个闪避动作是很标准的,看得出你在中央星的基地训练时,有认真听课并练习。”乔钺实事求是地说,“你的判断也很正确,如果你选择背对异形逃走,那它一瞬间就会追上你,咬掉你的脑袋,或者往你身体里注入幼体的卵。”
      许舟星听到幼体的卵这几个字,没忍住想起了那场检查,微微打了个寒噤。
      “但你在闪避之后的决定就很错误了。”乔钺认真地盯着许舟星,“你并不具备和成体异形对战的能力,但你却抓住了它的尾巴想要困住他,我得承认你很有勇气,但也很愚蠢。”
      许舟星被批评了,却并不觉得难过,而是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乔钺说:“你应该在第一时间启动紧急模式迅速关闭大门,将自己关在安全的储藏室内,确保自己不会受伤。对付那样一只落单的异形,对于舰队的正式军人来说,很容易。”
      许舟星安静了一会儿,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乔钺看出了他的失落,又说:“正确判断敌我实力也是很重要的技能,如果你不想下此又在检查室哭得那么厉害,你就应该学会这项技能。林大校都有些被你吓到了,他从来没见过——”
      “等等?!”许舟星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乔钺,“您为什么会知道,那位医生就是这样随便,随便宣扬病人的隐私吗!”
      “哦,这个和林大校无关,希望你不要误会他。”乔钺说,“我知道,是因为我当时在看监控。”
      许舟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他本来以为,那么难堪的一场经历,除了医生之外,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想到,竟然被监控现场直播给了其他人。
      先前被他强行遗忘压下的那些屈辱感又争先恐后地涌上了心头,许舟星又回想起了探测头在他退化的生殖腔中不停搅弄的感觉。
      他低下头,恍惚间以为那探测头留在了肚子里,正在狠狠地往里钻。
      而这一切,都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在平静地看着,就好像把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透,从他赤裸的身体、敞开的双腿,到他那狭窄的、过浅的生殖腔内部。
      他有些站不稳,踉跄地躬身扶住了桌面,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小腹上乱摁,想要找到那作祟的源头。
      “许治疗师?许治疗师······许舟星!”
      乔钺的声音唤回了许舟星的思绪,他眨了眨眼睛,发现面前的桌面已经积聚起了两小片眼泪。
      “对不起。”许舟星小声说,“我刚刚走神了。”
      “你很爱走神。”乔钺并不给他面子,“也很爱哭。”
      “您侵犯了我的隐私。”许舟星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
      “我认为自己有权利知道,我的协助治疗师是否健康。”乔钺神色如常。
      他一向是个很礼貌、有涵养的人,很明显,在他看来,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并没有冒犯谁,也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许舟星瞪着他,瞪着瞪着,自己反倒有些泄气。
      说实话,乔钺长着这样一张优越的面庞,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许舟星觉得,至少在对视的这一刻,自己已经无法再坚持维护那点可怜的隐私。
      做检查是规定,乔钺作为雇主也确实有权利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毕竟自己的生殖腔乔钺迟早要使用,作为治疗过程中发泄狂躁情绪的必要容器,乔钺已经出钱购买了使用权,提前看货也正常。他看着乔钺的眼睛想,一定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太矫情了。
      许舟星咬咬嘴唇,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低着头说:“对不起,刚刚是我情绪太激动,以后不会了。请问您今天需要尝试治疗服务吗?”
      乔钺沉默了片刻,说:“不需要。”
      “那我······”许舟星想回屋去了,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他那半退化的生殖腔一定是被医生不小心搅坏了,他想,不然怎么会留着那么清晰的可怕触感呢?
      “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乔钺说,“如果你一直这样愁眉苦脸,我想我还是需要换人。”
      许舟星愣了愣,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他就知道,乔钺不可能对他满意的,从一开始就是。
      “我不喜欢有人总是在我身边散发负能量。”乔钺说,“也讨厌自作聪明、不自量力的人。”
      许舟星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不想干了,就直说。”乔钺又说,“我自认为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家伙。”
      “想干。”许舟星小声回答道。
      乔钺了然:“为了你的爸爸?”
      “嗯。”许舟星轻轻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乔钺才说:“我其实很好奇,是什么理由驱使你为了你的爸爸,来做这项你根本不情愿的高风险工作。我想,在我从前认识的所有人里,没有任何人像你一样,这么亲近自己的父亲。”
      “理由?”许舟星茫然地抬眼看向乔钺,“为自己的爸爸治病,需要什么理由?”
      乔钺眼中闪过轻微的惊讶,而后又说:“你觉得你百分之百地爱着你的父亲?”
      许舟星想了想:“嗯,我百分百地爱他。”
      乔钺唇边却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讥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他与另一个男人爱情的副产品。如果他将来找到了第二春,你的另一位父亲所能占有的那部分爱,也会被夺走,你和你故去的父亲,不过是他想要抛之脑后的累赘,不是吗?”
      许舟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许治疗师,我想周博士应该跟你说过我的心理问题。”乔钺施施然地看着许舟星,“这是我的疑问,你可以解答吗?”
      许舟星吞了屯口水,脑子里一团乱麻。
      林晚风从来没有表现过要去寻找第二春的意愿,许舟星无法想象这个可能。他也不知道乔钺为什么会做这样侮辱性的假设,据他所知,乔钺的父亲乔勉,在全太阳系都盯着的情况下从来没有任何绯闻传出,也在公众面前明确表达过将会一直独身的意愿。
      “我不知道。”许舟星老实巴交地说,“我爸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也无法对他做出这种假设,他很爱我的alpha父亲,爱到患上了疾病,我觉得这样想是对他的不尊敬。”
      “那你觉得爱又是什么?”乔钺问,“无论是三维、四维、还是五维空间里,都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真的存在吗?你能确定他的感情,不是仅仅因为信息素和标记造成生理原因吗?就像人都需要睡眠和饮食。”
      许舟星这次想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小时候,学校组织看过一次电影,一部很古老的电影,讲述人们在地球走向末路前,寻找生命的出路。影片里的一些情景现在看起来像过家家,但有段话我印象很深。”
      乔钺沉默着,耐心等待着他的答案。
      许舟星花了点时间才完全想起电影中的那句话,有些缓慢地复述道:

      “爱是我们唯一能够感知的超越时空维度的东西。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它,尽管我们还不能真正理解它。”

      厨房的方向传来洗碗机运作的轻微声音,门铃响了,是每日鲜花速递,家居机器人嗡嗡跑着去门口领取了今日份的鲜花,风风火火地去更换花瓶中的插花,这些在科技大棚中迅速生长的鲜花,离开了温度湿度各方面都合适的环境,会在24小时之内迅速枯萎。
      许舟星望着快乐的家居机器人,莫名觉得有些好玩,他竟然在和不久前刚看过自己生殖腔的雇主,坐在餐桌前、在温暖的灯光下谈论爱是什么。
      就好像一个人在和即将下锅的、已经开膛破肚的鱼交谈。鱼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死亡,摆摆尾巴拍着自己的内脏,说这些都是好东西,买一送一。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滑稽?是因为宇宙是喜剧,还是因为人类是马戏团的小丑?
      许舟星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弦嘣地一下断了,既然大家都是小丑,那就别管谁会笑话谁吧。他放松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另一个拖地机器人行驶到了桌子下面,许舟星不小心踢到了它,它立刻调转了方向,往客厅驶去。
      家居机器人将刚换号的鲜花放在了餐桌上,转头看了看乔钺,又看了看许舟星,询问:“主人和许治疗师是否需要来点音乐或者点心饮料?”
      乔钺像是被惊醒了,并没有搭理家居机器人,只是直直地看着餐桌对面的许舟星,问:“你觉得应该相信爱?你相信?”
      许舟星却没理他,像一个开启了什么智能模式的ai一样,跟家居机器人说:“甜牛奶加大红袍,一勺糖,谢谢。”
      “是肉桂,不放糖。”乔钺纠正他,“而且晚上不应该喝茶,你的体检报告显示,你对咖啡因非常敏感。”
      “可我想试试。”许舟星坚持道。
      家具机器人很快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甜腻饮料,放在了许舟星面前。
      许舟星端起来尝了一口,说:“我觉得很好喝,试试又不会死。”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许舟星又对家居机器人说:“放首歌吧,就放······Give You The World·······我很喜欢。”
      音乐缓缓响起,流淌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许舟星捧着手里热乎乎的瓷杯,听见对面传来了一声的轻轻的笑。
      他知道这次自己给乔钺的答案,无论正确与否,都暂时过关了。
      随即他又听见了椅子拖动的声音,许舟星抬眼,看见乔钺站了起来,往客厅走去。
      许舟星以为这是放过自己了,正打算起身回卧室,却听见乔钺说:“过来。”
      许舟星只好放下瓷杯,跟着乔钺走过去。
      “我也很喜欢这首歌。”乔钺在客厅中央转过身,朝许舟星伸出手。
      许舟星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可能是某种邀请,征询地望着乔钺,试着将手虚虚地搭了上去。
      乔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腰上,带着他跳起舞。
      许舟星只在视频里看别人跳过这种舞,因此手忙脚乱,踩了乔钺好几下。
      “如果你再踩我的脚,我就让你站在拖地机器人上,我想它应该比你会跳。”乔钺说。
      离得这么近时,乔钺发现许舟星呼吸的时候似乎有股很淡很淡的玫瑰香气,一阵一阵飘忽不定,像是午夜童话里精灵的翅膀,忽闪忽闪,消隐无踪。
      “我没有学过omega的舞步。”许舟星一点也不觉得丢脸,他对于自己的贫穷和见识短浅一向很坦然,“我也很乐意站在拖地机器人上,如果不会把它踩坏的话。”
      “不会就学。”乔钺被他气笑了,“许治疗师,你的工作态度真的一直很有问题。”
      “我在努力改正了,你没有发现吗?”许舟星问。
      乔钺闻言,像是无奈似的点了点头:“或许发现了。”
      许舟星望着乔钺,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好像要被乔钺带着飞起来了一样。
      “你的眼睛很漂亮,来自你的另一位父亲吗?”许舟星问。
      “是。”乔钺耐心地回答他,“但我目前并不想和你分享他的故事。”
      许舟星挑挑眉,没有再追问。
      他想乔钺也许很孤独。
      和父亲关系僵硬,少年离家奔赴战场,又长期驻守在荒凉的、没有太多娱乐的边境星,除了同僚战友,就是和系外异形打交道。
      可是他的战友们有自己的家人,无论战场上并肩作战如何心有灵犀,等回到驻地,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可以打视频或者语音传讯互相倾诉思念,但是乔钺不能。
      他甚至拒绝接收来自亲人的信件。
      如果坚守边境线是为了守护什么,说是星环共和国未免有点太虚泛,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就算再无私也不是神,也需要找到点不那么伟大的东西,比如人类那微不足道的感情,这样,他才有去成就伟大的动力,才不至于在寻找真理的路上疯掉。
      一曲终了,乔钺松开了手,许舟星识趣地后退了一小步,和他面对面地站着。
      “师哥还算满意吗,我的工作态度。”许舟星叫了个大逆不道的称呼,刚说出口就吓得自己心脏怦怦跳。
      “还行。”乔钺表达了肯定,尽管语气平淡。
      许舟星悄悄松了口气,他赌对了。
      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前段时间的矫情有多么地错误——
      乔钺是一个很好的上司,无论是谁来承担这份工作他都会这样礼貌又友善地相待。但自己却沉浸在个人的情绪里,忽视了雇主乔钺的感受,明明在第一次交流的时候,乔钺就说过,不要称呼“您”,以及可以叫他师哥。
      这其实是军事学校的特别传统,为了致敬羲和舰队,学子们保留了这样一个颇为古老的东方称呼。许舟星自己在学校里被问路的新生叫过师哥,他知道听到这个称呼会有多么高兴和自豪。
      “师哥,我能继续进行秘书官的工作吗?”许舟星又问。
      “可以,你尽快熟悉。”乔钺很大方。
      “那我可不可以去跟舰队的机甲修理师学习?”许舟星试着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处,他这回是真的蹬鼻子上脸了,因为他隐约觉得乔钺应该会喜欢这种感觉——适当地被蹬鼻子上脸的感觉。
      这对乔钺来说应该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果然,乔钺的神色微动,显然是看穿了许舟星的小心思,但最后还是似笑非笑地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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