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遇见话痨 ...
-
三月的江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雨城，每年这个时候，受到山体阻挡，南上的暖风夹带着水汽就会在此处凝云成雨。
温衍不喜欢下雨天，他恐惧雷声，甚至厌恶雨滴落在身上的感觉。所以每逢下雨天，他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拉上窗帘，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头睡觉。
但是今天他不能如愿像往常一样躲在家里了，因为今天是三月一号，是他要去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的日子。
温衍很少出门，接触到陌生的环境会让他非常的焦躁不安。所以每次司机开车送他去医院时都会走一条固定的路线。
一路上，温衍都蜷缩在汽车的某处角落，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两腿之间，整个人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管家老汪在一旁轻声安慰：“小衍，就快到了，等医生检查完，我们马上就回家。”
温衍没有任何回应，仍旧在颤抖，老汪叹了一口气。凭温家的家业，完全可以找几个家庭医生，在家就把病看了，他的小少爷何苦要遭这种罪，可主治医师偏说一定要让小衍自己到医院来，还说要用什么脱敏治疗法，说这样有利于治疗，可都治疗十几年了，小衍的病情始终不见有好转的迹象，老汪心道这人怕不是个庸医。
到了市医院，温衍在老汪的搀扶下最终来到了诊室门口，医院的冷光灯下，这位温家小少爷的面容愈发惨白，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让温衍有种想吐的冲动。
护士走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先进去，梁医生正在开会，一会就到。”
进了诊室，温衍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心理安定了不少，他坐在经常坐的椅子上，望着窗台上的小雏菊，他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它还没有开花。
诊室的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青年男子，身材高挑，面容俊朗。
温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身旁的管家老汪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放在平时，遇到生人靠近，小少爷一定会先尖叫，然后再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今天的少爷倒是表现的有些异常平静了，难不成是被吓傻了？
青年男子看了看眼前两人，开口说到“你们好，那个，我是梁医生的……。”
“的”字还没说完，温衍猛地站起身来，疯了一样地向着窗台边跑去，慌乱中撞倒那盆雏菊，陶瓷花盆“啪”的一声摔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溅起的瓷片飞速扎进温衍的手心。
须臾，鲜血顺着温衍的掌心不停地往下淌，染红了大片地板，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有只大手用力攥紧心脏，挤压得生疼，随即眼前一黑，全身无力倒了下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忽然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怀抱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很好闻。
温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诊室的沙发上，被陶片划伤的手也做了简单的包扎，门外隐隐传来梁医生和汪叔谈话的声音。
温衍刚想站起身，就被人按住了肩膀，又被迫重新躺了回去。
“你刚才受到惊吓晕过去了，现在还要休息会儿。”
温衍抬眼，按下他的人正是刚才的那个青年男子。
“现在不怕我啦？”
温衍立马低下头，避开了青年男子的目光。
见他不说话，程辞也不恼，他蹲下身来，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程辞，是梁医生的……朋友，对，是他朋友。”
“诶，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一个一甲医院的心理医生，哪有能耐让您这尊大佛做我的朋友。”
梁文不知何时进了诊室，后面跟着老汪，看来他们已经聊完了。
“老梁，不是我说，我才刚回国，你就拆我台！”
“关于你吓到我病患的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咋们俩多少年交情了，别老算账算账了，多伤感情啊，再说了，我又不是故意吓到他的，哪知道这小孩胆子这么小！”程辞起身走到梁文边，一只手搭上梁文的肩膀。
梁文白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向温衍。
“小衍，今天我们就不做检查了，你回家好好休息，下个月再来，另外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这位叔叔……”梁文用手指了指程辞。
程辞打断他，“诶诶，是哥哥，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嘛？”
梁文无奈改口道：“这位哥哥是我的朋友，他刚回国，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住的地方，你能不能暂时收留他一阵？”
温衍低着头，没有回答，梁文又问了一遍：“能不能让这位哥哥在你家住一段时间？”
温衍仍旧没有任何反应，自闭症患者就是这样的，他们往往很难去理解他人的话，只一味的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开，根本接收不到也不愿意去接受外界的信息，而且最让人头疼的是，这种病目前没有什么特效药去治疗，只能一次次的去进行外界信息的输出，以此来训练他们的理解能力。
梁文很耐心地再问了一遍，并且尽量能让温衍听懂，“哥哥，住你家。”他反复指了指程辞，又指了指温衍。
终于，温衍那双空洞的眼睛有了一点点的反应，他犹豫地看了眼程辞，只对视一眼就挪开了眼睛，脸颊微微泛起红光。
许久，温衍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同意了。
回家的路上，温衍忽然有点后悔收留程辞的决定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欢讲话的人。
管家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温衍和程辞坐在后面，一路上，程辞那张嘴基本上就没消停过，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
“你是叫小衍吧，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小衍’听着像是说你眼睛很小，我看你眼睛也不小啊，我还是叫你阿衍吧！”
“阿衍，你家有多大啊？有没有单独的客房，可先说好，我不睡沙发的哈！”
“阿衍我看你一个男子汉，平日里胆子怎么那么小，像个姑娘家一样，我跟你讲，我曾经见过一姑娘，特别勇，半夜跑到人家墓园……”
……
温衍听不懂也不回答，程辞就自顾自的说，两个人仿若身处在不同的时空。
车窗外小雨淅淅沥沥，车里程辞讲得热火朝天，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经历太多事，温衍有点疲倦，他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睡梦中，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松木香的味道。
程辞脱下身上的黑夹克，轻轻披在温衍身上，又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让他尽量睡的舒服一些。
管家扭头看着熟睡的温衍，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小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睡的这么熟了，平日里吃多少安眠药都不管用，今天居然在车里就这样睡着了。
温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天光投过雕花木窗照进来，温衍揉了揉惺忪眼睛，从床上坐起身，他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莫名有种做了一个朦胧美梦的感觉。
温衍看了眼钟表，临近七点，门外老汪敲了敲门，提醒温衍去吃早饭。
温衍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准备去餐厅，昨天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晚饭居然也没吃，这会倒是有些饿了。
推开门走出去，屋外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但好在还没有下雨。
温衍喜欢一个人生活，从小到大，他都很不习惯有许多人在身边，为此他的父亲专门为他买了一套园林式的住宅，取名静园，园子清净，平日里除了管家老汪，偶尔还有几个打扫卫生的保洁，基本上没什么人。
温衍穿过长廊，向餐厅方向走去，廊下的铜铃铛被风吹的微微作响。
刚到餐厅门口，就看见里面的程辞正热情地向他招手，“阿衍，快来！”
温衍坐在程辞的对面，小口小口的喝着粥，氛围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因为程辞一直在说话。
话唠模式开启。
“昨天我让汪叔带我参观了一下你们家，想不到阿衍你还挺有钱啊，居然住这么大的园子，你真是个‘大土豪’，哦不对，‘大土豪’应该是你爸，你算是个‘小土豪’。”
“还有你家厨子做菜居然这么好吃，你不知道，我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天天吃他们那个面包，还有三明治都快吃吐了，国外的那个中餐厅也不靠谱，一点中国味都没有，这次回国，可算让我尝到正正宗宗的中国菜了！”说完，程辞又端起碗大口扒起饭来。
吃完还不忘看看温衍的碗，“诶，你怎么光喝粥啊，这儿有这么多好吃的，你不吃吗？”
温衍早餐只吃一样东西，白米粥，如果换成别的，他就会有焦虑反应，严重时甚至会摔碎碗筷。
他的世界里有什么就是什么，其他东西不碰不吃也不去感知，仿佛和外界有条极其鲜明的分割线。
至于某些身体需要的微量元素，他基本上都要靠吃药物补充，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光靠药物维持身体机能的运转，产生的效果终究有限，而这也是温衍身体常年羸弱的原因。
“你看看你，瘦的跟个小鸡仔似的，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还不快多吃点长长肉，可别到时候吓晕过去又赖我身上啊，这锅我可不背。”程辞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来，尝尝这鲜美多汁，皮薄馅嫩的小笼包，我跟你讲，我在国外打工的时候，就馋这一口呢！”程辞给温衍盘子里夹了一块小笼包，又拿了一双筷子放他手上。
温衍低头看着盘子里的小笼包，迟迟不动，握着筷子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冷汗不断地从额间流出。
感觉到他的不安，程辞没再和他搭话，继续埋头吃着他的早饭，像是对坐在对面的人毫不关心。
温衍偷偷瞄了一眼程辞，他看起来吃的好香的样子，真的很好吃吗。
在犹豫了好久之后，终究是好奇打败了心底的恐惧不安，温衍终于将筷子戳向了盘子里的小笼包，刚咬一口，瞬间被汁水溅了一脸，温衍立马愣住了，怔怔地一动不动。
对面的程辞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阿衍你没吃过小笼包吗，这么大口的咬，汤汁肯定会滋你一脸啊。”说着，向温衍递了一片纸巾。
温衍从小就给人一种淡淡的感觉，没有脾气也没有情绪，像是一块枯木一样，没有丝毫的生气。
但是此时此刻，温衍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窘迫的滋味，他慌忙地接过纸巾，又慌忙地擦了擦自己脸。
程辞望着手忙脚乱的温衍，越发觉得他像一个糯糯唧唧的小团子。
程辞又给温衍夹了一块小笼包，这一次他漏掉了里面的汤汁，温衍再次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小笼包进到嘴里，他细细咀嚼起来。
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滋味，因为在他曾经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味道，或者说，于他而言，这是一次新的尝试，小笼包，他记得这个味道了，永远都不会忘记了。
“是不是很好吃？”
温衍轻轻点了点头。
“来，再尝尝这个春卷，还有这个烧卖，哦，还有这个，水晶蒸饺。”程辞将桌子上的菜挨个给温衍夹了一遍，温衍一一去试。
温衍的味觉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味道是他从前都不知道的，甜的，咸的，辣的，酸的，苦的……他原本黑白的世界好像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那道阻隔着他和这个世界联系的界线似乎被撕开了一个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