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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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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三十分,闹钟还没响,书珩就睁开了眼睛。窗外刚泛起鱼肚白,一缕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落在床尾。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感觉太阳穴像是被一根细线紧紧勒住,隐隐作痛。
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手术和楼上母女突如其来的欢闹声,让他的睡眠支离破碎。他伸手摸了摸身旁,波波已经不在床上,只留下一个还带着体温的凹陷。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几条未读消息——科室群里的交班通知,护士长关于今天手术安排的确认,还有一条母亲发来的语音,问他这个周末要不要回家吃饭。
书珩把手机反扣在柜子上,暂时不想处理任何需要思考的事情。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脑海中残留的睡意和那挥之不去的、楼上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汪!”波波不知何时已经蹲在卧室门口,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它歪着头,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急切。
书珩这才想起,昨晚因为太累,连遛狗这件日常事项都省略了。愧疚感涌上心头,他强迫自己坐起身,脊椎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知道了,马上。”他声音沙哑,伸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波波立刻兴奋地原地转了两圈,前爪不安分地刨着地板,发出“哒哒”的声响。
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疲惫的脸——眼下明显的青黑,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还有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依然深邃迷人的眼睛。
书珩用冷水拍了拍脸,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白色T恤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几秒,突然想起上周护士站那群小护士偷偷议论他时被他撞见的场景——“庄医生那双眼睛,看久了会让人腿软”——当时他假装没听见快步走开了。
换上灰色运动裤和黑色连帽衫,书珩弯腰给波波套上牵引绳。狗狗已经急不可耐,尾巴摇得像个小马达,牵引绳刚扣好就拽着他往门口冲。“慢点,”书珩低声呵斥,手指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头还疼着呢。”
初夏的清晨空气清新,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小区里只有零星几个晨练的老人,看到书珩和波波,都友善地点头致意。波波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冲向它最爱的香樟树,抬起后腿做了标记,然后兴奋地嗅着地面,牵引绳绷得笔直。
书珩任由它带着自己走,思绪却早已飘回了昨晚的手术。
那个病人的血管异常脆弱得像浸湿的纸巾,每一针缝合都像是在走钢丝。他下意识活动了一下右手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持针器压在指腹上的触感。
医学教科书上永远不会告诉你,当一个人的生命握在你手中时,那种重量会如何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庄医生,早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书珩抬头,看见小区保安老张正笑呵呵地冲他挥手,“又值夜班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嗯,昨天有个紧急手术。”书珩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牵引绳。波波已经发现了不远处的一只麻雀,正压低身体做出狩猎姿势,尾巴僵直地翘着。
“你们医生真不容易,”老张摇摇头,“我儿子也是学医的,天天熬夜,我看着都心疼。”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对了,你们单元新搬来那户,昨晚动静不小啊?有好几家投诉了。”
书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原来不只是他被吵醒。他正想回应,波波突然猛地向前一冲,牵引绳从他手中滑脱。
“波波!”书珩急忙追上去,但狗狗已经欢快地奔向了一片灌木丛,只留下晃动的枝叶和一阵“沙沙”声。
等他终于把波波从灌木丛里拽出来,狗狗嘴里已经叼着一只脏兮兮的网球,得意地昂着头,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书珩叹了口气,蹲下来掰开它的嘴取出球,顺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坏狗,”他轻声责备,却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就知道给我找麻烦。”
回程路上,波波似乎察觉到主人的疲惫,不再横冲直撞,而是乖乖走在书珩身边,时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脸色。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书珩把连帽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路过小区便利店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买了杯黑咖啡和三明治——今天还有三台手术等着他,需要咖啡因来支撑。
快走到单元楼时,波波突然竖起耳朵,牵引绳微微绷紧。书珩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单元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是昨晚噪音的制造者。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正蹦蹦跳跳地转着圈;旁边的年轻女子蹲着身子,耐心地帮她整理书包带子。
书珩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晨光中,那女子的侧脸线条柔和而清晰,长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耳边。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却莫名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就像她周围的光线都比别处要强烈一些。
波波已经兴奋地“汪”了一声,小女孩闻声回头,看到大狗立刻惊叫一声躲到了女子身后。“没事的,小仙女,”女子声音温柔,带着笑意,“你看,它多可爱啊。”她直起身,向波波伸出手,“你好啊,大狗狗。”
令书珩惊讶的是,一向对陌生人保持警惕的波波竟然欢快地摇着尾巴凑了上去,甚至主动把脑袋往女子手心里蹭。“叛徒,”书珩在心里默默评价,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牵引绳。
女子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书珩,抬头对他笑了笑。阳光下,她的眼睛像是盛满了蜂蜜,温暖而明亮。“早上好,”她声音清朗,“这是你的狗狗吗?真乖。”
书珩点点头,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一个礼貌的微笑,却想起昨晚被吵醒的烦躁,表情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它有时候会咬人,”他干巴巴地说,故意把波波往后拉了拉,“最好别随便摸。”
女子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这样啊,”她收回手,转而轻轻拍了拍躲在她身后的小女孩,“小铃铛别怕,狗狗是我们的朋友哦。你看,它多像《魔女宅急便》里的吉吉。”
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头,大眼睛在波波和书珩之间来回转动。“可是......可是它好大......”她小声说,手指紧紧攥着女子的衣角。
“大狗狗才温柔呢,”女子蹲下来,与小女孩平视,“记得我给你讲的小仙女和精灵狗的故事吗?说不定它就是来保护小铃铛的精灵呢。”
书珩站在一旁,感觉像是个闯入别人温馨场景的局外人。女子说话时眼角微微弯起的样子,小女孩逐渐放松的表情,还有大波那副享受抚摸的没出息模样,都让他莫名烦躁。他清了清嗓子,“电梯来了。”
女子这才意识到挡住了路,连忙拉着小女孩让开。“抱歉,”她歉意地笑笑,“我们是刚搬来不久的,住在你们楼上。我叫张雨汐,这是小铃铛。”
书珩只是简短地点了点头,牵着波波快步走进电梯。当电梯门缓缓关闭时,他透过缝隙看到张雨汐蹲下身对小女孩说着什么,阳光为她们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画面美好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书珩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试图理清自己莫名的情绪波动。
是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的烦躁?还是因为那个叫张雨汐的女子太过明亮的笑容,与他日常接触的消毒水、鲜血和病痛形成了鲜明对比?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和小女孩的出现,提醒了他生活中缺失的那部分——家庭的温暖,无条件的陪伴,还有那种纯粹的、不需要理由的快乐?
大波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把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书珩低头看了看狗狗单纯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不过是个疲惫的医生,她们不过是新搬来的邻居,何必想那么多?
回到家,书珩给大波的食盆倒满狗粮,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又揉了揉它的耳朵。“没出息,”他轻声说,“被人摸两下就叛变。”波波只是欢快地摇着尾巴,满嘴狗粮还试图舔他的手。
书珩站在阳台上喝完了已经变温的咖啡,目光不自觉地向上看去——楼上阳台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隐约能听到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和张雨汐温柔的叮嘱。
他想起刚才在楼下,张雨汐说她们住在“你们楼上”时的自然语气,仿佛已经默认了他和大波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这个小小的认知让他心里某个角落微微松动了一下。他摇摇头,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转身去浴室冲澡。
温热的水流冲过肩膀和后背,缓解了部分肌肉的酸痛,却冲不散脑海中那双蜂蜜色的眼睛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笑容。
书珩关上水龙头,浴室瞬间安静下来。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咚咚”声,接着是小女孩欢快的尖叫和奔跑声,看样子是落下什么东西忘了拿,又返回了。
书珩僵在原地,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看来,昨晚的噪音不是偶然,而是会成为日常。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去镜子上的水雾,看着镜中自己疲惫的眼睛。今天还有三台手术等着他,现在不是思考楼上邻居的时候。
但当他穿上白衬衫,打好领带,最后套上那件象征着职业和责任的白大褂时,书珩不得不承认,尽管只见过一面,那个叫张雨汐的女子和那个叫小铃铛的女孩,已经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般,在他平静规律的生活中晕开了一抹难以忽视的色彩。
暮色四合时,书珩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小区。停车场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水泥地面上。
远远地,他就看见那辆白色斯柯达又歪斜地停在那里,车头霸道地侵占了他车位将近三分之一的空间。他站在车前愣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钥匙上的凹痕,最终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倒车入库时,他比往常更加小心翼翼,后视镜里能看见自己紧锁的眉头和眼下明显的阴影。今天那台手术的影像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病人子宫内那个罕见的肿瘤位置刁钻得像是在嘲笑现代医学的局限。
他不得不中途暂停手术,与家属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话。此刻方向盘在他掌心里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手术室里无影灯的热度。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书珩松了松领带,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盯着电梯按键上方跳动的楼层数字,突然想起今天下午那位病人家属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双手。
“庄医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像钝刀一样割着他的神经。作为医生,他早已学会在专业判断和情感之间筑起一道墙,但某些时刻,那道墙还是会裂开细小的缝隙。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门一开,波波就热情地扑了上来,前爪搭在他的西裤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
书珩弯腰摸了摸它的头,手指陷入柔软的毛发中,触感温暖而真实。“饿了吧?”他轻声问,声音因为一整天没怎么喝水而沙哑。
狗碗旁放着一张物业留下的字条,提醒他最近有业主投诉楼道里狗毛太多。书珩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动作比平时重了几分。给大波倒狗粮时,不锈钢碗与瓷砖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回荡。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白衬衫的袖口还沾着一点早上查房时不小心蹭到的碘伏痕迹。
冰箱里除了几瓶啤酒和半盒过期牛奶外空空如也,书珩盯着冰箱内部刺眼的灯光看了几秒,最终只是拿了瓶矿泉水。水珠顺着瓶身滑下,在他掌心留下一片冰凉。
客厅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书珩站在窗前,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并不存在的戒指——这是他在思考时养成的习惯性动作。
今天那个肿瘤的影像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种罕见的形态他在文献中只见过零星几例报道。他需要查阅最新的医学期刊,或许还能联系一下他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导师。
刚打开笔记本电脑,楼上就传来熟悉的“咚咚”声,接着是小铃铛清脆的笑声和张雨汐温柔的制止。“小仙女,轻一点,楼下叔叔要休息了。”这句话让书珩准备敲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烦躁没有往常那么强烈。也许是因为今天医院里的难题太过沉重,相比之下,这些生活的小困扰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文献检索的结果并不乐观。国际期刊上最近五年只有三篇相关病例报告,手术方案都各不一致。
书珩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电脑屏幕的蓝光在镜片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斑。他拿起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导师的电话。美国东海岸现在应该是早晨,老人一向起得早。
通话结束后,书珩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导师的建议给了他新的思路,但手术风险依然高得令人心惊。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滴轻轻拍打着玻璃,与楼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
波波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他脚边睡着了,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书珩弯腰摸了摸它温暖的皮毛,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回家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饭。
胃部传来一阵钝痛,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出门了。冰箱里的过期牛奶在视线里晃了晃,他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点了外卖。
等待外卖的间隙,书珩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雨丝在路灯下像银线般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楼上的阳台亮着温暖的橘色灯光,他能听见张雨汐在给小铃铛讲故事的声音,温柔的女声隐约传来:“......小仙女挥了挥魔法棒,所有的伤痛就都消失了......”
烟灰无声地落在栏杆上,书珩望着远处医院的方向出神。那里还有无数个病房亮着灯,无数个病人在与疼痛抗争,无数个家属在走廊里不安地踱步。
他突然想起今天临走时,护士长悄悄告诉他,昨天他抢救的那位大出血患者已经脱离危险了。那一刻的欣慰,足以抵消一整天的疲惫。
外卖送到时,雨下得更大了。书珩端着一次性餐盒回到书房,电脑屏幕还停留在那篇最关键的医学论文页面。
他一边机械地咀嚼着味道寡淡的炒饭,一边在笔记本上勾画着明天手术可能需要的特殊器械。楼上的动静渐渐小了,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对话,然后是拖鞋轻轻踩过地板的声音。
深夜十一点,书珩终于合上电脑。窗外的雨声已经变得绵密,像某种白噪音般令人平静。
他洗漱时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又冒出了一层青影。热水冲过后颈时,肌肉的酸痛稍微缓解了些,但那种深层次的疲惫却像是已经渗入了骨髓。
躺在床上时,书珩习惯性地拿起床头的医学期刊,但今天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在他眼前跳动,怎么也无法聚焦。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波波跳上床,在他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成一团,发出满足的叹息。
就在他即将关灯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科室群里的消息:明天第一台手术提前到七点半,病人情况不稳定。书珩回复了一个“收到”,然后把手机扔到一旁。窗外的雨声、楼上偶尔传来的轻微响动、波波均匀的呼吸声,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宁。
闭上眼睛,今天那个疑难病例的影像又浮现在黑暗中。但这一次,与之相伴的不再是纯粹的焦虑,还有一种隐约的、专业人士面对挑战时的兴奋感。
书珩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明天又是漫长的一天,但至少现在,在这雨声潺潺的夜晚,他允许自己暂时放下所有重担,沉入短暂的休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