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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July ...


  •   踹向转椅的是街区声名昭著的“煞星”。
      ——阿杰。

      “你干什么?欺负好学生?”
      眉骨凝着淬铁的冷光,语气不善地质问。

      小混混喉结滚动,嘴角抽搐着扯出僵硬的笑弧。
      “杰…杰哥,你认……识她?”
      支支吾吾。

      阿杰未予回应,只将修长指节抵上对方胸口。
      棉质T恤下,骨骼被一寸寸顶退,直至脊梁撞上墙砖。
      “我警告你,再对她有半分腌臜想法,我定废了你。”
      尾腔轻飘飘落,却重若千钧。

      小混混顷刻间点头哈腰,额角冷汗洇湿鬓角。
      谄媚的应和声带着颤音。
      “明白,杰哥!绝不敢再犯……绝不敢了。”

      阿杰从容敛手,转身沉入椅中,面上漾起熟稔的笑意,似旧友重逢的暖意漫开。
      “鸢,来网吧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找一台配置好的电脑。”

      一只有着粗粝茧纹的手递来一盒三四块钱的奶转,自己却啃着一根五毛钱的廉价老冰棍。

      “最近好久没见到你了。”
      冷鸢接过奶转,毫不客气。
      每每都是她最喜欢的奶转。

      阿杰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最近接了个活儿,那边事情比较多,所以忙得没空过来。
      你这次考了状元,即将去京北上大学,以后就别再回这小县城了,那里会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你。”

      顿了顿,声音染上几分郑重。
      “京北听说繁华得很,得空的话,替我拍几张霓虹夜景。我困在这小县城,权当借你的镜头瞧一瞧外面的光景。”

      又从裤袋掏出一只方正小木盒,表面裹着米色绒布,不见奢华,却透着妥帖的用心。
      “别人有的,你也该有。”
      “别嫌弃。”

      方盒落入手心的刹那,冷鸢指节微颤。
      她知道木盒内盛着的,是阿杰攒了无数个晨昏的郑重。

      两个在泥泞中跋涉的人,总想为对方摘一束干净的日光。

      __
      蝉鸣聒噪的盛夏,中考帷幕落下,两人相遇。

      查分系统冷硬的数字刺痛冷知诺的瞳孔,未达标的分数像碎玻璃扎入手心,她将沸腾的愤懑悉数倾泻身畔考取状元的冷鸢。

      声浪裹着灼烫的委屈与嫉妒,在蝉声嘶哑的间隙间刺耳。
      “你凭什么……凭什么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最终一句“眼不见心不烦”剜出,冷鸢的身影被推入盛夏蒸腾的热浪中。

      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梅江的街巷间。
      沿街锈蚀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着长长的,孤寂而零碎。

      偏偏天公不作美。
      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浇灭所有躁动的声响。

      冷鸢却固执地拒绝屋檐的庇护,任凭衣服吸饱苦涩的雨水。
      落汤鸡般的狼狈,恰似她尊严坍圮的模样。

      老街的柏油路被雨水泡成一面镜,倒映出无数个失焦的自己。
      只是机械踏着积水,在昏败街道兜兜转转,一直被困于这条冗长的旧街,亦被困于这场突至的雨帘。

      街侧零星几家门可罗雀的店铺,悬着颤颤明明的冷昏灯。
      转角处一爿老店门扉严重歪斜,褪色的木匾上“魏家杂货铺”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泛黄的门帘在风隙间噼里啪啦翻卷,漏出几绺黯黄的光晕。

      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雨天光线勉强照亮店内蒙尘的货架。锈迹横生的铁罐、霉斑蔓延的纸箱、定格在三年前七月份的褪色日历,在灰暗中静默陈列。

      墙角瑟缩着一只老猫,皮毛结毡泛灰,浑浊的瞳仁滞涩于灯罩裂开的钨丝灯泡。

      店主佝在柜台阴影中,一台老式收音机沙沙作响,吞吐着八九十年代的旋律。
      偶而侧身瞥向打折的泡面及过期杂志,却无动于衷。

      冷风潜入,灯影婆娑。
      冷鸢的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雨声,栖在锈斑累累的烟柜上。

      突然想试一试。

      “老板。”
      烟柜内陈列着琳琅的烟盒,她不识烟,烟柜亦无标价,唯指尖凭空一指,点中一抹幽绿。
      ——包装盒上绘着褪色的竹叶。

      “两元。”
      老板的眼底掠过一抹轻鄙,又似有叹息在瞳孔漾开。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抽什么烟。

      默默付清了打火机和烟的钱,旋即转身离开店铺,踏入磅礴大雨。

      指间衔着一根廉价香烟,烟盒上“低价特惠”字迹已被雨水晕开,模糊成一团廉价的讽刺。
      烟是两块钱一包的,衣袋内一枚枚数出的硬币换来的。

      第一次将烟送入肺中,辛辣的雾气腾地弥漫,陌生的灼痛感自喉间蔓延至四肢,引得她猝不及防呛咳。

      没料到区区烟丝这般呛,泪水直逼眼眶,与颊边雨滴混作一滩苦涩的咸。
      雨声似乎变聒噪了,混杂着她咳嗽的声音,凄怆破碎。

      却倔犟地抽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笨拙的姿态慢慢驯服呛人的烟雾。

      火星在潮气中苟延残喘,每次吮吸都需近乎贪婪的力度,似乎连青烟也染上了颓靡,懒洋洋伏于她周遭,迟迟不肯散去。

      忽有疾风掠过,烟盒碎纸扑上脸颊时,她抬手欲擒,手心却只触到雨水的冷与虚空的涩。

      老板倏然自柜台后探身,递来一方褶皱的塑胶薄膜。
      “小姑娘,雨快要下大了,用这个挡挡头吧。”

      她没接,唇畔徐徐吐出一串烟圈,目视它们被雨水撞得七零八落。
      骤雨暂掩了对街烂尾楼深渊般的豁口,暂抑了巷尾垃圾箱腐殖质的腥气,暂蔽了她眸中淤积的黯色。

      礼貌致了谢,复垂头徘徊于老街,湿漉的发帘紧贴额际,腿脚早被雨水渍泡得绵软。
      烟熏得双目酸涩,却吝于眨眼,任由睫毛坠着雨珠。

      雨幕倾泻的废弃街道上,突有粗砺的咒骂声刺破寂静。
      她循声望去,只见晦暗的天色下,一单薄身影正与数名魁梧大汉推搡纠缠。

      混乱的争执声中,少年被推搡得踉跄后退,雨水顺着凌乱发梢连绵滴落,狼狈不堪。

      少年狼狈的身影似曾相识。
      似是隔壁班级学习成绩始终徘徊在末位的同学,常因排名末位遭受老师冷眼的学生。

      数名魁梧老汉一边恶狠狠骂着他,一边用力推搡着他,逼他还钱。
      他徒劳地挥舞双臂抵挡,脸上沾满泥水和泪水,脆弱无助。

      几乎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本能驱使,冷鸢踩着湿淋淋的砖石,朝着在风雨中颤抖的身影疾步走去。
      明明比他们矮一头的小女孩,却如小大人一般,从容挤入魁梧大汉的包围圈中。

      “你们在干什么?”
      厉声诘问。

      数名巍然的老汉溘然怔忡,混浊的眸光齐刷刷凝在她单薄的肩头。
      为首的汉子喉头滚了滚,瓮声瓮气。
      “小姑娘,这没你的事,他欠我们钱。”

      “他欠你们多少钱?”
      她心里没底,但声音却异常坚定。

      “两百块。”
      一个老汉回答。

      自口袋内抽出一叠薄薄纸币,数了数,共计三百一十块。
      不容置疑的姿态抽出两张,递向摇摇欲堕的暮气。
      “我替他换,你们不许再找他的事。”

      事实上,这笔钱是她的父母留给她的,但大部分已被伯妈用于家庭开销。

      她知道寄人篱下的屋檐下,岂能无功受禄?
      于是把钱分成两沓:
      一沓沉默躺进伯妈的口袋,剩下薄薄一叠,被她压在枕头底下。

      此刻她的眼底却不见丝毫肉痛,只有淬过火的坦然。

      数名魁梧老汉面面相觑,不情愿接过钱,骂骂咧咧离开了。

      瘦弱的身影孤独蹲在地上,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她轻轻触碰少年颤抖的肩脊,却觉言语在喉间凝成涩果,无从剖开。
      沉吟片刻,终是绽出一抹温笑。
      “同学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俗话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两人沿着破败街巷茕茕而行,最终停驻于一间挂着褪色幌子的面馆前。

      油渍斑驳的木桌旁,少年低声告诉她,他叫阿杰,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后来因没钱去偷东西,结果被警察抓走了。
      母亲早就离家出走了。

      他低头啜饮面汤,热气氤氲中,声音零碎。
      “刚才那些人,就是来向我讨要父亲欠下的债。”
      瓷灰汤碗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中发颤,蒸腾的热雾模糊了少年轮廓。

      她轻叹一声,眉梢眼角浮起薄薄的愁绪。
      “你爸欠的钱,为什么要你来还?”

      后厨传来瓷盏相碰的泠泠清响,暖黄灯晕将两人的影子重叠,恍如在颓唐街巷间,偷得片刻可倚的港湾。

      少年苦笑一声,笑中藏着太多对人间规则的嘲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公平的。”

      是啊。
      世间万物皆难逃不公的命运。

      若真有天道昭昭,她的父母又怎会遭逢横祸……
      凭什么底层的人注定承受命运的不公,而云端之上的权贵却能只手遮天?

      她偏不认命。

      两人有着相似的经历,阿杰知晓她是今年的中考状元,不愿让她因自己而受到影响,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一个小混混有来往。

      所以三年内,他们几乎是通过手机保持联系的。

      在阿杰心中,她已是无可替代的家人。
      而冷鸢亦在他这里寻到了他人唾手可得、于她却难能可贵的信任。

      他们成为了彼此的依靠,在不公的世界相互慰藉,彼此取暖。
      纵使皆困于泥沼,却仍盼对方能触及更高处的光。
      __

      小网吧的喧嚣在他们身畔流淌,而沉默的期许,比任何甜言皆掷地有声。

      “哐当!”
      忽而一声脆响,老旧木门被狠狠拍击,门板在合页上剧烈摇晃,抖落几片剥落的漆皮。

      一身刺骨戾气的少年,带着沉重压迫感踏入门内。

      冷鸢与阿杰背对着骤然而至的风暴。
      待他们循声转身时,冷鸢已被拽离座椅,跌入一滚烫怀抱,体温灼得她后颈泛起细密战栗。

      狠戾视线扫过阿杰时,周围的温度骤降几度。
      眼神不是在看人,而是在衡量如何撕碎对方。
      “有本事冲我来,欺负一个女生以为很光荣?”

      熟悉的声线。

      冷鸢自他怀中挣脱的力度几近仓皇,碎发凌乱垂落,却无暇顾及梳理。

      有点恼火地质问来势汹汹的人。
      “你那么凶干什么?我和他是朋友,他没有欺负我。”

      裴野周身气压似暴风雨前夕的铅云,沉郁得令人窒息。
      反观阿杰,却悠然旋动座椅,脊背松懒,姿态闲散得像在俯瞰一盘生死未定的棋局。

      早前他从旁处将两人的暧昧纠葛抽丝剥茧,又亲自自冷鸢唇齿间捕得一句“不太熟的朋友”,此刻成了他舌尖上把玩的筹码。

      刻意将字句拆解、重组,如棋手摆弄棋子般添薪加炭,掷向裴野早已濒临界点的怒火。

      “听见没?我们是朋友,比你更近的那种朋友。”
      语锋前半句云淡风轻,后半句精准刺入裴野血脉中最晦暗的劣性。

      两人高一起自是水火不容的对手。裴野掌控着商业街的半壁江山,阿杰盘踞于颓败街巷的阴影深处。

      冷灰色光线下,裴野眼中的警告意味一览无余。
      阿杰却只懒散耸肩轻笑,唇角弧度嘲讽而挑衅,无声宣告着“你来啊,谁怕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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