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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August ...


  •   灰云沉甸甸压了梅江半月,难得一个艳阳天,湿润的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抬头仰望,天空蓝得令人心颤,纯粹得几乎能听见光的声音。

      这般绝色,恰似冷鸢记忆封存的那片晴空。

      彼时父亲背她行过青石巷,日光正将石板晒得发白发烫。
      他的衬衫被汗水浸出深痕,脊梁却挺得笔直,为她擎出一方流动的荫庇。
      母亲的影子斜斜曳在前方,用蒲扇轻轻为她扇风,扇出细碎的蝉鸣与槐花香。

      一家三口人影叠于碧空下,漫步在阳光下,光阴被晒得柔软。

      而今梅江的青石依旧灼烫脚心,她却再无法蜷入父亲脊背的暖意。

      艳阳天里,她独自走过熟悉的路径,影子孤单地拖在身后,像一根被遗弃的线。

      母亲的扇子声早已消弭,唯有风穿过空荡荡的衣袖,捎来一线怅惘的冷。

      仰头凝望,天空蓝得空旷,蓝得发疼,仅余她一人数着明暗交错的云影。

      伸手去抓残留的温度,手心攥住的不过是虚空的寂寥,像捧着一团被日光蒸散的雾。

      多年后,梅江的云依旧时聚时散,但每当湛蓝的天色重现,石板路上恍惚又响起三人的脚步声,轻薄而绵长。

      时间会风化万物,但风化不掉记忆的温度。

      *

      梅江地处僻壤,地缘偏远,快递物流迟滞不畅的痼疾由来已久。一纸录取通知书比预期姗姗来迟七日。
      快递驿站隐匿于霓虹璀璨的商业街一隅。

      艳阳光倾泻在一袭清冷碎花吊带裙的薄纱上,裙摆随风摇曳。

      公交车准时压过柏油路,混在杂七杂八人群中的人,将闷热摇晃的车厢塞得密不透风。

      窗边座位早已被各色倦怠侵占,冷鸢立于拥挤人潮中,正欲寻个立足地,忽闻身畔传来温润谦和的声线。
      “坐这吧。”

      抬眼望去,是位斯文有礼的银框眼镜少年,身着白衬衫,袖口露出一截白皙腕骨,在燥热中显出几分清隽。

      她颔首致谢,落座后推开窗扉,气流裹着街边梧桐叶的涩味涌入,体温稍褪凉意。
      但车厢内汗渍的黏腻、香水的甜腥、零食的油膻,彼此撕咬、纠缠,无处遁形。

      男生在她邻座翩然落座,主动搭话。
      “你也要去快递驿站拿快递吗?”

      燥热中渗入半丝半缕清透的光。冷鸢侧眸,目光在他面上轻点一过。
      少年梳着利落短发,额间零星几点青春痘痕,许是暑气熏蒸,又或是气流燥扰,潮红沿着耳垂一路蔓染颈侧。

      “今天刚到。”
      礼节性回话。

      男生却似早将她底细摸清,语锋微转。
      “我以为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早到了。”

      猜测他应该认识自己,漂亮的眼睛覆上一层疏离。
      “报的学校比较远,所以录取通知书到的比较晚。”

      她答得云淡风轻,男生怔忡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书包带。
      歉疚漫上瞳仁,喉结翻滚。
      “不好意思,我可能太冒昧了……我叫高澈,也是报的学校比较远。”

      冷鸢的睫毛颤了颤,目光锁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
      烈日下,小商贩们卖力吆喝着,行人步履匆匆,衣角被热风掀起又落下。

      忽有一抹银发闯入视野。
      老奶奶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正细心整理着手中的鲜花。

      “没关系。”
      她嗓音轻软似风,却莫名让高澈觉得可以深入交流。
      “那你报的哪个学校啊?”

      梧桐阔叶的影子在车窗上摇曳,斑驳的光影洒入她的漆瞳。
      “医大。”
      自始至终,医大都是她唯一的答案。

      高澈的瞳孔骤亮,话题倏忽找到了生根的支点。
      “我有个表姐也是学医的!她总跟我说医学多有意思,解剖课、病例分析……那些听起来就特别酷!”

      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收不住。
      末了,他凝眸追问。
      “对了,你为什么想学医?是为了救死扶伤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冷鸢凝眉沉吟,指尖的弧线滞顿。
      救死扶伤?
      不过是世人冠冕的虚名。
      她所求的,从来是让罪有应得的人下地狱。

      “因为我想帮助那些生病的人,让他们能够重新健康地生活。”
      她侧目直视高澈,眼底灼灼的光昏暗不明。

      高澈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忽生出一种同频的共振。
      “其实我表姐也说过,学医就像一场漫长的修行。”

      他取出手机,屏幕亮起刹那,一帧光影跃然而出。
      照片中女人立于群山山脚,指尖抚过老人枯槁的手腕,笑意温润而澄明。
      “你看,这是她去年参加义诊活动的照片,她给偏远山区的老人检查身体,那种被需要的感觉,真的会上瘾!”

      冷鸢敛眸,光影中的女人与他的眉眼如出一辙。
      “你表姐真厉害。”
      她由衷赞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公交车碾过最后一道减速带,缓缓泊于商业街站牌的荫影下。

      “请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注意安全。”
      日复一日的标准化提醒声,在长长的车厢内悠悠回荡。

      高澈仍在冷鸢耳畔滔滔不绝絮叨着,忽而迟疑打开微信扫码界面,冒昧且不好意思试探开口。
      “我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梅江明媚的风浪扑了个满怀,把慵懒的午后染成了流动的绿。

      冷鸢不经意间抬头,隔着隐隐绰绰的风声,与一双眼睛错上了焦点。
      心跳骤然失了序。
      砰砰砰……

      墙垣剥落的灰墙畔,少年倚成一道斜斜的影。
      深邃的眼眸半阖,似敛未敛的锐利中夹着倦意。风将他指节的烟灰漫不经心吹散。

      日光灼烫了她冷白的肩胛骨,映着天光云影的眼眸落回身侧男生发红的耳根。

      “好。”
      爽爽快快答应。

      清透的风徐徐吹过倚墙而立人的眼睫,嘴角欲喜未悲地僵在半空。
      他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间盘旋,却始终压不住窜上喉头的燥热。

      女孩挺招人喜欢。

      高澈掌心颤着添加好友,改写备注。雀跃的情绪在胸腔内翻涌成浪,却被他用力压回心底。

      又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向商业街狭小的快递驿站。
      完完全全忽视了刺青馆墙畔的那团空气。

      按照高校招生办规定,录取通知书须由考生本人持身份证及准考证核验签收。
      自文件袋取出双证,依流程向快递员逐项出示。

      经身份信息严格核验无误后,快递员递出封装完整的邮件。

      冷鸢双手接过,封面印有高校名称的烫金校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轮廓清晰可见。

      倒未急于拆封,而是先行检查信封完整性,对照签收单逐项核对编号及个人信息。确认所有环节无误后,方拆开信封。

      内页录取公文采用标准制式,黑色印刷体清晰载明录取院系、专业及报到时间。
      「二零一八年八月二十五」

      她逐行阅读,目光在“准予入学”字样上稍作停留,嘴角浮现自嘲的笑。
      她应该没有机会了。

      将录取通知书妥帖纳入文件袋时,手机骤震,惊碎了周身静默。
      是裴野。
      [怎么不和我招呼?]
      [刚加你微信那个,聊得挺开心啊。]

      “……”
      太阳光把两行字晒得发绿。
      冷鸢无声勾了勾唇。

      [没认出你。]
      大概不会觉得他会来快递驿站来堵自己,打下的字肆无忌惮。

      对方几乎即刻回应。
      [抬头。]

      与消息同时跃入视界的,是一道悉数吞没斑驳光线的颀长身影。

      抬头的刹那,天地光影骤变。
      惶然的目光无处遁形,直直跌入一双逆着光的落日橙瞳仁。

      真来堵她了。
      和个职高小混混似的,指间拈着半截猩红烟蒂,火星在苍白指节间明灭。

      烦躁的因子在空气中发酵,他并没有将烟烬摁灭,反衔着烟卷痞坏欺身逼近。
      挑衅的姿态化作一道灰白烟流,径直拂向她瓷白面颊。

      烟丝丝缕缠上她下颌的弧线,又在她仓皇躲避时化作狡黠四散,渗入薄荷香缭绕的发梢。
      分不清是烟在勾人,还是人在御烟。

      视线模糊了,耳侧却真切传来他低狠的嗓音。
      “现在都学会撒谎了。”

      没认出他?
      整个梅江有几个染落日橙发色的男生?

      许是被烟熏的缘故,冷鸢眼底浮起一层潋滟水光。
      “哦。”
      连虚假的热忱都懒得妆点,单音字间流淌疏离。

      空气膨胀、收缩、再膨胀,再收缩,将天空的底色一寸寸染深。

      高澈仍沉浸于通知书带来的余温中,抬眸一霎,视线被不远处两道身影交织的光晕钉在原地。
      一高一矮,暧昧叠合在斜斜的艳阳光中。

      落日橙碎发在阳光下折出炫目的光,是属于裴野的标志。

      向来桀骜不驯的少年,此刻却将一身高不可攀的戾气温柔收敛,垂落的发梢几乎要触到眼前女孩的肩骨。
      谁不知道裴野正在追求冷鸢。

      高中三年,两人都是学校的佼佼者,在成绩单上厮杀,在辩论台上对峙。
      所有人都以为,两人注定只能在知识的疆域隔岸观火。

      谁他妈知道,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甘情愿折断自己的傲骨,去碰触他以为遥不可及的女孩。

      高澈望着眼前令人窒息的画面,心底的自卑悄然蔓延。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盛大青春里最平庸的配角,连仰望的勇气都显得多余。

      可偏偏荒诞的剧情又令人沉溺。
      炽热的追逐与克制的回应碰撞,被定义为不可能的禁忌,在蝉鸣疯哑的无尽夏,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美。

      别太离谱。
      但他妈又太好磕。
      才貌皆卓然,智性皆澄澈,哪个视角皆般配。

      裴野抓着她的视线不放,心底却翻涌着自己哪里惹她生气了的猜测。

      视线下移,定格被她攥得发白的文件袋上。
      冷不防将文件袋夺到自己手中。

      手心无端落得空荡荡,冷鸢烦躁地眯起眼睛。
      但顾及周遭喧嚣的快递驿站,她竭力克制脾气,化作一句冷冽的指令。
      “让开,我要出去。”

      裴野捻熄指间烟蒂,随意翻看了一眼录取通知书,舌尖慢慢咀嚼了“医大”两个字。继而徐徐摩挲了“八月二十五”五个字。

      他的录取通知书在今天早晨落于掌心。
      用手机为母亲定格了一帧喜悦,才慢条斯理拆开信封。

      目光随意在通知书上扫视,停落在开学时间上时,眉骨几不可察动了动。
      「二零一八年九月七日」
      挺晚的。

      而今再看到女孩的开学报道时间,眉梢笼着一缕倦色。

      两人开学的时间相差了十二天。
      十二天对他来说,仿佛是十二月,仿若四季轮回般漫长。
      每一天见不到她,心底的思念如野草般疯长,难以抑制。

      “不问问我被哪所学校录取了?”
      尾指慵懒勾住文件袋的挂绳,另一掌却已熟稔抚上她颊畔,指腹厮磨间带起一线痒意。

      耳畔梧桐树上黑蝉疯鸣,夹杂着少年不爽的腔线。

      被他不安分的手掐着软肉,冷鸢脸颊微红,又恼又窘,抬手欲挣,腕间倏然一紧,被他掌心锁入桎梏。

      “想和我在一个城市上大学吗?”
      他咬字带着气音,浓睫压下来时遮住半边瞳仁,余下一抹幽深的光却愈发具有侵略性。

      挣动的指尖蓦地凝滞。
      他能开口相问,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远处的蝉声又层层叠叠涌来,前赴后继,仿佛永无止境。
      她凝向他的眼睛,有愕然,有迟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真的就那么喜欢她吗?

      “我有点口渴了。”
      她用肘尖轻抵开欲近的阴影,逃避的应答有朦胧缥缈。
      那夜她承认心动,转瞬又被仇恨吞没。
      数日内,她刻意疏离,爱搭不理,唯恐心动失控,乱了决断。

      有些错误必须及时止损。
      错时的心动,错轨的人,错序的际遇。

      “带你买喝的。”
      看透了她眼底的躲闪,看透她在为他铺就台阶。

      在高澈投来艳羡的目光中,裴野扣住她瓷白腕骨,一同栽入暴晒的阳光下。

      冷鸢乖乖任他牵引,清眸斜斜瞟向他的侧颜。
      眉眼生得极淡,眉骨隐在碎发阴影中,睫毛浓密修长。
      冷戾的骨相,似多情又似无情。

      风声过耳。
      她抬起另一只手,摊开手心徒劳托住流窜的风,却只掬住一漪薄荷的凉,犹似将整个夏日未说尽的酸涩都捧在了手心。
      是青春独有的滋味,清冽中藏着未熟的涩,像未开封的青梅酒,在心底慢慢慢慢发酵。

      裴野。
      如果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包括死亡呢?
      哪怕入.狱,你也会在所不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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