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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August ...


  •   在将冷鸢推过检票闸口后,裴野头也不回迈向灯火通明的街隅。
      潮湿的水汽浸入眼眶,他缓慢眨眼,睫毛扫过干涩的眼球,却拂不散淤积的阴郁。

      夜色漫涌,少年逆着暴雨前行,胸腔翻涌着不安的漩涡,可面上仍维系着冷静的假象,眼泪却不受控滑落,一颗比一颗晶莹剔透。

      在为冷鸢取回身份证的路上,他接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
      是邻居急促的嗓音。
      ——爷爷骤然昏厥,已被紧急送往医院。

      裴野怔忡,分明去火车站时还看见老人倚在藤椅上闭目,怎会毫无征兆地踉跄倒地?

      他催了催开往火车站的出租车师傅,手指颤抖着划开别墅庭院的监控界面。

      监控录像的帧帧倒带中,时间的裂隙中倏忽渗出一抹熟悉的轮廓。
      他自嘲轻笑,许是自己将冷鸢的身影镌刻得太深,以至于看谁都像她的身影。

      揉了揉眼睑,又推开车窗,任风雨灌入。
      眼睛清晰了,脑袋清醒了。
      可为什么监控屏幕中,瘦弱得不堪一击的廓影依旧是冷鸢?

      冷鸢在别墅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仅仅五分钟。
      但短短的300秒,让裴野像当场浇了一盆冰水。

      他的爷爷,正是害死冷鸢父母的罪魁祸首。
      他和她,本应是无法化解的仇敌。
      他的爷爷,罪有应得。

      监控影像回溯中,女孩在离开别墅前,对着镜头无声默念出六个字。
      「冤有头债有主」

      他读懂了无声的隐喻。

      她在赌,赌一场无解的棋局。
      赌他的喜欢到底有多深,赌他会不会为了他的爷爷伤害她。

      难怪女孩自高一开始就在老诊所兼职。
      难怪向来认真细心的女孩,会将身份证遗忘在家中。

      不过是早算好了每一步棋,将破绽织成诱饵,静候某个注定上钩的猎物。

      而他,早就自投罗网了。

      整片雨夜的潮湿浸透了他眼底的光,却浸不湿他红得一塌糊涂的眼眶。

      所有蛛丝马迹早在多年前埋入土壤,只待一场暴雨,让所有真相破土而出,带着潮湿的腥气。

      原来,万物因果相连。
      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但谁又能料到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以身入局。
      只为替父母报仇雪恨。

      恨意最凛冽时,会化作最钝的刀,剖开真相的腐肉,却再无力缝合伤口。

      有些爱,注定需以恨的形态苟活。
      他们注定永世纠缠相抵,却永失相拥的温度。

      人生如同游戏一般,卡关了就存档,待喘息重整后继续闯关。
      成长的第一关,名为破茧。
      可惜他们都没能跨越第一重关卡。

      注定囚禁于小小的躯壳,沉溺于梅雨永无晴的季候,潮腐的悲怆,在潮湿的轮回中生生不息。

      *

      风将时间的纱幔抛向层层绿荫。

      裴铭深抢救无效。

      裴野向母亲和姑姑解释是:
      爷爷在抢救中不幸去世,是因突发心脏病,且送往医院的时间太迟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裴野的母亲和姑姑悲痛欲绝。
      她们难以接受向来体魄健朗的裴铭深会骤然辞世。
      邻里闻讯亦惊愕不已,纷纷登门慰唁。

      由于裴野的姑姑身处国外,无法及时赶回来参加葬礼,于是葬礼事宜由裴野和母亲操持,周围热心的邻居们主动伸出援手,帮助处理各种繁杂事务。

      原本以为事情会在谎言的伪饰下归于平息,直至两日后,归家的姑姑被邻居一句轻飘飘的“疑词”掀起惊涛骇浪。

      “那天下午,我似乎看见个小姑娘来过别墅。”
      话音一出,迅速引发了事态的恶化。

      能够进入裴家别墅的女生唯有冷鸢一人。
      与她交好的邻里们纷纷蹙眉劝诫,试图将多嘴邻居的“妄言”扼杀在摇篮中。

      可姑姑的心难归于沉寂,她半信半疑凝视着父亲空荡的遗像,再度质问裴野,音色冰冷。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垂眸,睫羽在眼下投下鸦青的影,声线平静而淡漠。
      “那天下午和爷爷吵架了,说了很多气话,吵完我就去火车站送人了。”
      “是我把爷爷气死了。”

      姑姑的胸脯骤然剧烈起伏,指尖颤抖地指向裴野的鼻梁。
      她嘶声质问如泣如诉,声音尖锐且颤抖。
      “你明明知道你爷爷有心脏病,还故意气他,你这是存心杀人。我一定要告你。”

      裴野的心脏早已被无数荆棘穿透,千疮百孔,麻木如死灰。
      他缓抬头颅,目光空洞绝望。
      “随便。”
      只要别牵扯冷鸢就行。

      裴母踉跄着扑上前,紧紧抓住裴野的胳膊,力道大得近乎疼痛。
      声音哽咽,眼中满是泪光。
      “小野,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和你爷爷吵成那样?他再生气,也是疼爱你的啊!”

      慌忙拉住情绪激动的姑姑,姿态近乎哀求。
      “姐,你先冷静一下!小野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时被气昏了头。
      我们能不能私下解决这件事?让他去庙里给爸祈福,或者捐钱做善事……”

      又从包里掏出一本存折。
      “这是我一直攒的养老钱,都捐给慈善机构吧,算给爸积德……”

      姑姑愤然挥开她的手,存折险些跌落在地。
      “祈福?捐钱?我父亲的命能用这些抵吗?他害死了他爷爷,必须付出代价!”

      裴野倏忽冷笑。
      “冤有头债有主。”
      他的爷爷,罪有应得。

      眼神绝望的裴母崩溃大哭,一掌重重落在裴野脸上。
      “你混账!你爸走了,你要是再出事,让我怎么活?
      你爷爷最疼你,你知不知道他临终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

      *

      翌日,天气阴沉的可怕,暴雨似在暗处酝酿。
      姑姑雷厉风行,重金聘得一位声誉卓著的律师,以“过失致人死亡”的严重罪名将裴野告上了法庭。

      消息迅速在亲族邻里间掀起惊涛骇浪。
      亲族中支持姑姑的势力,皆厉声疾呼裴野当为长辈的死负责,而熟识裴野的人纷纷捶胸顿足。
      “裴野从小孝顺,怎会做出这种事?”

      庭审当日,法庭内座无虚席,连旁听席都挤满了凝重的目光。
      裴野身着灰色囚服,立于被告席,面色苍白,神色颓然。

      姑姑作为原告在证人席上,声音颤抖地指控。
      “他明知道父亲有心脏病,还故意刺激他!这不是过失,而是赤裸裸的故意杀人!”

      没等律师辩驳,囚服加身的裴野忽而侧身,目光穿透斑驳的玻璃窗投向雨雾。

      酝酿多年的冷暴雨终于登陆,压境梅江。
      而他分明成了最暴烈的雨柱,将她浇得彻骨寒冷。

      冷鸢。
      京北没有梅雨,你该向阳而生。
      爷爷的罪愆,我愿代他清偿。
      不求宽宥,唯愿你得自由。

      少年将青春押在赌桌,却没能押中自己的结局。
      只赢得了满手的空,和一场无声的暴雨。
      最后一记孤注,输掉了整片蝉鸣的夏天,也输掉了她梅子般青涩的轮廓。

      青春原是场暴雨冲刷的流徙,泥泞裹足,狼狈前行。

      肃穆幽寂的庭堂内,少年清冽的声线刺穿层层雨声,在每个人耳际镌刻成永恒的回响。
      “我认罪。”

      梅子林的胭脂梅彻底熟透,坠入泥土的刹那,青春无声落幕。

      【结局1完】

      前往京北的冷鸢,在翌日清晨抵达后,随意择了间酒店,浑浑噩噩虚度了两日两夜。

      错过了医大报到的时间。
      故意的。

      那夜裴野的举止间透出异样的克制,聪明如他,怎会看不穿真相?

      所以,他劝她向前看,莫要回头。

      少年的爱意太过浓烈,足以托起她摇摇欲坠的一生。

      可她心底有一道坎难以跨越。
      所以,她逆流而归。

      在少年为护她而隐瞒真相、被姑姑告上法庭的那日。
      再次真真切切站在蝉鸣疯一般嘶哑的梅江,置身于永无止境的梅江暴雨里。

      梅江的暴雨从不怜悯归人,正如她明知前路是荆棘,仍固执将自己溺回混沌的起点。

      巷口百年梧桐垂落枯黄的阔叶,清泠泠拂过她的鼻尖。
      冷鸢的指节蜷缩,瓷白的骨棱抵住鼻翼,似要将剜心的酸涩掐灭在皮肉下,却压不住从眼角往外翻涌的酸胀感。

      她的谎言与雨水一同溃败,终于双手掩面,无声痛哭。

      暴雨似乎早已洞悉一切虚伪,它以蛮横的湿度,逼迫人们层层剥开外壳,直至袒露被浸泡得腐坏的心脏。

      一巷一烟雨,一雨一故人。

      她召了辆出租车驶向法院。

      车窗外的雨刷来回摆动,却拭不去十六岁那个没携伞的黄昏。

      梅江的雨愈发沁入骨髓,而记忆中的那场暴雨,永远滚烫。
      恍若一枚旧伤疤,每逢潮湿便隐隐灼痛。

      全身湿透的人奋不顾身,冲向象征着正义的法庭。
      门扉启阖的瞬刻,梅子林中的胭脂梅如雨点般纷纷坠落。

      被告席上的少年猝不及防侧头,恰与不该重逢的眸光撞个正着。

      女孩的瞳孔是无尽夏最炽烈的骄阳,灼得人无处遁形。

      呼吸凝滞的须臾,清清冷冷的音腔斩断所有迟疑。
      “法官,我认罪。”

      窗外昏昏雨声鼎沸,盖过了泛滥成灾的悸动。
      可惜还没来得及盛大,便已萎谢消匿。

      窗台那盆错失花期的荼蘼,垂落最后一片蜷曲的花瓣,青春宣告终结。

      【结局2完】

      金秋时节,天高气爽,云朵淡雅,阳光透出澄澈的力度。

      冷鸢供认不讳。
      从作案动机到作案时间,一切的一切,如如实实坦白了。

      由于未成年,法庭最终判处无期徒刑。
      法官告诫她,若在狱中真诚悔改,尚有机会重新做人。

      可她没能撑过第二日。
      据说是提前服用了药物,轻轻松松结束了荒诞的一生。

      孤身一人的伞,撑住了雨,却撑不住十八岁破碎的心跳声。

      她始终被困于这片不见繁荣的梅江,始终被困于无止休的潮湿梅雨季。

      真正的生命,从不在顺遂的坦途上开花,而是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长出荆棘。

      梅雨季是等候的季节。
      候一场真正的晴,候霉斑褪去,候青梅在枝头熟透,候荼蘼花绽开第一朵雪蕊。
      候他们来世再相遇。

      【全文完】

      遗体由裴野亲自迎回,安葬于梅江的墓园中,与冷母的墓冢咫尺相临。
      待一切尘埃落定,少年早已麻木不堪,双手颤动着拆开那封信,信中寥寥数语。

      「裴野。
      喜欢上你,我从不后悔,但惩罚是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下辈子,换我追求你吧。
      好好活下去,向阳而生。」

      终究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一个无法触及的幻想。
      裴野阖上双目,泪珠无声坠入夜色,唇角却被风扯起一弯弧度。

      笑容是一朵迟绽的秋菊,凄艳而孤绝。

      她是他的光,他是她的港。
      彼此交错,却终成永隔。

      后来,他的目光总是凝滞于巷口那盏明灭参半的老路灯。
      却始终等不到熟悉的身影跃入视野。

      原来,有些爱情注定要化作梧桐树下的影子,在暮色中被拉得很长很长。

      再后来,十年光阴弹指一瞬。
      “冷鸢,我替你多活了十年,下辈子,换你来寻我。”

      张扬到近乎刺目的少年,成了所有人的记忆。
      却也让他们在多年后的某个雨天,忽而忆起那个一同在烈日下奔跑的身影,胸腔仍会泛起沉寂已久的悸动。

      成长的代价,是泅渡整整一季梅雨。

      但“爱”这个渺小的动词,足以打捞所有坠落的星星。

      【番外完】

      「落叶秋以寂寥成髓,无冷鸢,无裴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Aug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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