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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june ...


  •   两位当事人的神情截然不同。
      冷鸢莞尔一笑,却缄口不言,笑容背后隐隐透出一抹苦涩。

      裴野懒懒掀起一帘眼皮,眼波似有若无漾开一道弧度。
      似乎对老师的言论表示默许。

      班主任觑见两人神色并无暧昧异状,适时将话题转回正轨。
      “老师找你们来,是希望你们今天晚上能与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分享一些感悟,聊聊平日里学习的窍门,给他们提供一些鼓励和指导。”

      __
      自高一第一次月考后,老师寻至冷鸢身畔,欲将她推向聚光灯下的主席台。
      但冷鸢婉言谢绝了,将机遇推向他人。

      三年匆匆而过,任他人在舞台中央绽放光华。
      但这次她想上台演讲。
      或许该让聚光灯有一次为她而亮,让掌声为她而响。
      总该像只闪光蝴蝶,在万众瞩目间蹁跹振翅。

      而三年间,每逢升旗仪式,裴野皆是立于风云中央的发言人。
      少年身姿挺拔,校服袖口微微翻卷,露出腕间筋骨分明的轮廓。
      演讲时声线锋利,节奏精准,语速快得令人几乎跟不上呼吸,却字字直击人心。

      黑发被风揉得蓬松,额前的碎发却总挡不住锋芒毕露的眼睛。
      他从不刻意敛藏锋芒,暗色麦克风被他攥得发热。

      少年的心比天高,志似浩渺,无惧长路迢迢,无畏山海遥阔。
      不为世俗琐念羁绊,不因陈规旧俗踟蹰,唯有向前奔袭的炽烈冲动。

      因为他相信,地平线外,永远有新的地平线。
      __

      白炽色的太阳光穿透楼梯间幽暗,纷纷扬扬倾泻于阶梯上两道交错而下的侧影。
      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呼吸。腕间倏忽覆上一线滚烫。

      冷鸢蓦然凝步,踝骨在台阶上碾出极轻的声响。
      冥冥中似有预感,抬眼撞进一双正欲开口的漆瞳。

      “你输了。”
      她抢先一步,将少年喉间未成形的千言万语截断。
      __
      高考放榜日的清晨,冷鸢循着旧日轨迹踱向老诊所。
      垂头独行,直至诊所的朽木门扉近在咫尺时,不经意间抬睫,一抹层次渐变的落日橙光影抓人眼球。

      斜对角斑驳的灰墙畔,一道颀长身影斜倚着剥落的墙漆。
      少年下颌微仰,一双略带戾气的眼睛似阖非阖。唇角衔着薄荷糖,清冽的甜香若有若无弥散。

      脚步声惊扰了他的散漫,猝不及防侧头,轮廓在日光中利落转折。

      两人的目光在晨雾中相撞,霎时,曙色盈天,彩霞万里。
      街道泛起青灰色的薄雾,草尖泛白。

      “才来啊。”
      没头没尾对着开门的人控诉一句。

      “有事?”
      冷鸢自顾自开门,头也不抬。
      霞光洒在诊所天窗上,折射细碎的光映于她的侧颜。

      美得近乎失真。
      像一捧抓不住的晨雾。

      裴野喉间骨骼无声滚动一弧。
      “想见你。”
      前半句还带着困倦的含混,后半句溘然被哈欠截断。
      “行不行?”

      半丝半缕的风声过耳。
      冷鸢的动作凝滞了半拍,旋即恢复自然,推门而入。
      权当没听见。

      裴野早料她会佯装未闻,只懒洋洋踱入光影交错的室内。

      发闷的诊所内,一者一如每周轮回的仪式,执笔写药方、踩木梯抓药、粗草纸包药。
      一者盘踞于樟木长椅上,厚重的典籍几乎掩去半张脸,唯有锐利的目光穿透书页,牢牢锁住包药人的一举一动。

      “冷鸢,我们打个赌吧。”
      闷在燥热中的声音冷不丁斜入耳膜。

      知晓她惯常的沉默,自顾将筹码铺陈开来。
      “高考成绩我超过你了,你答应和我做朋友。”
      “没超过你,我以后不会再烦你。”

      舌尖扫过上颚,笑得危险又无赖,忽地咬字极重。
      “我赌我会赢。”

      赌局押注的不仅是分数,更是他孤注一掷的自信。
      少年向来睥睨天地,何惧一场口舌之约?
      更何况赌约不过是红尘戏台上的一折小戏。
      可他畏惧赌局溃败的结局,更怕输掉让她正视自己的资格。
      __

      裴野赌输了。
      一切尘埃落定。

      但赢家从不是赌桌,而是冷眼窥伺、看他堕落的人。
      ——冷鸢。

      沉默在楼梯阴影间蔓生。
      泛滥蝉鸣在潮湿中滞重,一声声拖长嘶叫。

      裴野瞳色灰暗,唇角耸拉成苦涩弧痕,敛眸凝她挣扎的手腕。
      “我认输。”
      他向她认输,但不向命运俯跪,亦不向世界的洪流缴械。

      倏忽间,眼尾惯常的戾笑染上柔光,话锋急转直下。
      “可是,我每周要去诊所给我爷爷拿药,做不到不烦你。”
      目光澄澈坦荡,携着近乎执拗的温存,似要将所有未言的苦楚都揉进凝视。

      冷鸢的双手无意识蜷曲成拳,感官失焦,视线聚敛又涣散,涣散又聚敛。
      失神的眼底映出裴野无限拉长的倒影,似嵌着一轮微型落日。

      每周代爷爷来取药?
      高考前夕分明是他爷爷亲自赴诊所取药,银发老人步履蹒跚却固执地捧着药包,如今怎会……

      “你爷爷呢?”
      她鼻翼翕动间,嗅到一缕奇异的柑橘香。呼吸声忽轻忽重,像一团悬于半空的云,随时可能溃散成雨。

      裴野未察觉她情绪的微妙波动,回答得云淡风轻。
      “高考前我爷爷摔倒了,腿脚不方便,以后取药皆由我代劳。”

      弥盖欲章的解释劈头盖脸砸在她的脸上。
      摔倒了?
      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他爷爷?
      她的计划是不是要泡汤了?
      不行,她绝不允许。

      长舒一口浊气,短暂冷却了躁动的神经末梢。
      没头没尾抛出一个问题,语气平缓而不失距离感。
      “你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周围围着你的女生不是很多吗?不缺我一个吧?”

      为什么?
      记忆一帧一帧切回高一暴雨夜。

      __
      阴雾蔽日,天地昏沉。
      雷声隐隐,低沉蝉鸣混入风雨,平添几分窒闷。

      “冷鸢啊,站在台上演讲是无上的光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呀,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班主任镜片后的眉峰微蹙,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劝诫意味。

      冷鸢纹丝不动伫立于办公桌前,双手紧紧攥着校服一角,冷冷淡淡摇头回绝。
      “不用了,老师。您找其他人吧。”

      “叩叩叩!”
      办公室门扉被人敲响。

      一道清瘦身影缓步而入,少年身着一袭半敞的校服,内衬一件黑色T恤,领口随意垂落着,袖口松松堆在腕骨处。
      单手插着裤兜晃至冷鸢身畔。

      彼时冷鸢立于27班班主任桌案前,裴野隶属隔空相望的28班。
      两班班主任的办公桌恰似棋盘两端对峙而置。

      28班的班主任见裴野一副松垮姿态,浓眉重颦,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他垂落的校服领口,终是按下叹息。
      毕竟他以年级第一的成绩入学,纵是上月缺考,骨子里透出的桀骜与锋芒,仍教人不敢小觑。

      班主任指尖轻叩桌面,声线平稳。
      “裴野,找你来是想让你在主席台上演讲,你有意见吗?”

      裴野没个正形歪着头,似眯非眯的眼睛有一下没一下打量着身畔低他一肩的侧影。
      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怎么这般矮小?

      兀自沉溺于突兀的计量游戏,直至班主任的责备声劈开思绪的迷雾。
      “裴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看看你这副样子,天天都没个正形。校服要穿整齐,纪律要注意。”
      中年女教师扶了扶镜框,镜片后的目光淬着严厉。

      他懒洋洋把视线从虚空中抽回,落在浅色工装裙上。
      指尖漫无章法地耙过发梢,笑得堕落。
      “老师,您也知道我没个正形,还敢让我上台演讲,不怕我搞砸了吗?”
      语调明明浸着调侃,却偏偏不惹半分厌憎,倒像一团暖烘烘的麻烦。

      无止休的暴雨砸在窗户上,模糊了小小梅江的轮廓。

      冷鸢的发梢被风掀起几缕,露出耳后雪白的肌肤。
      是他。
      裴铭深的孙子。

      班主任无奈叹了口气,裴野总爱在规则边缘游走,但他的成绩却总是让人难以对他真正动怒。
      “这次演讲非常重要,你务必要好好准备,别让我失望。”

      裴野察觉到老师语气中的严肃,慢慢收敛了笑容,皱着眉尾。
      “为什么选我?我这次月考不是没参加吗?怎么还会让我上台演讲?”

      静默间,冷鸢的班主任缓声释疑。
      “正因你没参加考试,本次年级第一是冷鸢。但小姑娘脸皮薄,不愿上台演讲。你一个男孩子,总不能也害羞吧。”

      室内光影忽明忽暗,似有无形波澜在桌椅间流转。

      裴野再次将目光落在身侧从他进门一定不动、一言不发的存在感极低的人。
      长得挺矮,学习成绩倒不错的吗。
      反差啊,有趣。

      害羞是什么鬼?
      他的字典内从来没有害羞两个字。

      鬼使神差的,他松了松领口,将那句“行啊,就当给无聊日子添个彩头”抛入空气。
      整个人笑得没心没肺,像盛夏一阵顽劣的风,吹散了沉闷,搅乱了规矩。

      冷鸢攥着校服的手发烫,冷漠斜掠向逆光站着的桀骜身影,呢喃了句“谢谢。”

      推开办公室沉木门扉的一刹,长风裹挟着天井焦黄的梧桐叶,自半敞的窗棂汹涌而入。

      连带身后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剮过耳际。
      “你是年级第一,要不要交个朋友?”

      冷鸢的脚步毫不停留,仅回眸留下了一句淡漠的嘲讽。
      “不配。”
      仇人的孙子不配和她交朋友。

      两个轻飘飘的评语让裴野骤然怔住。
      她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可他却在她澄澈的眼眸中读出了轻蔑。
      这是他十六年来首次在镜外他人的瞳孔中,瞥见自己沦为被贬抑的影像。

      少年孑然立于空旷廊道中央,顶灯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像一条输光的路。

      中考毕业那个黄昏,他的警察父亲在执行任务时骤然离世。
      他恍然发觉,自己赖以仰望的灯塔已然倾塌,生命的榜样骤然失重。

      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告别,而是对讲机里急促的“继续行动”。
      那抹藏蓝背影,终究没能为他十六岁的盛夏画上圆满的句点。

      浑浑噩噩错失了整整一季蝉鸣。
      直至高一开学前夕,爷爷拄着竹杖叩响房门。
      最终,他带着一匣未拆封的警用手套、半本写满战术笔记的日记,踏上了回梅江的绿皮火车。

      他输掉了整个夏天,此刻却赢来了人生第一场清醒的黄昏。

      没有人会在他跌落谷底时掷来鲜花,但梅江的江水教会了他,暗潮总在黎明前最汹涌。

      即使是一朵无名野花,在无人注视的角落,也能开出自己的季节。

      他偏要在无人喝彩的旷野里,种出一片向阳而生的花田,让轻蔑说出“不配”的女孩,在未来的某天重新审视这个从废墟中站起的少年。

      三年来,他各各方面皆堕落,游戏,打架,抽烟,喝酒……层层剥落,任由生活溃烂成泥潭。
      唯有求知学习在逆向生长。

      霓虹灯下的坠落影子越来越模糊,书包内的满分试卷却越来越清晰。
      因为一句“不配”,他用学习的秩序,对抗生活的无序。

      带着股子不服输的蛮劲儿少年,像棵野生的柳树,枝条肆意伸展,没个正形,却生生把三年青春长成了一片晃眼的绿。

      青春从不匮乏重生的勇气,少年永不缺重来的底气。
      __

      记忆像混沌朦胧的雾,抓不住清晰的片段。
      唯有依稀记得,他要和她交朋友。
      他要她正眼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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