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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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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勿上升真人,如有违历史的情节、用词用句不严谨的地方,请一笑置之。
民国十六年,初冬,哈尔滨下了一场极大的雪。
雪夜过后,北郊李家的大宅便再也没有开启,曾经那个风光百余年、声势显赫的满清豪门就此走向破落。
李宁玉坐在哈尔滨火车站去往北平的列车里,透过布满水雾的列车玻璃,她看着月台上来来往往的、模糊的人。
不多时,列车启动所发出的刺耳鸣笛声响起。
窗外的景色开始慢慢向后退去。
——望卿常健,今生如有归期,定再寻卿一见……届时定将这满腹磨人情愫与卿尽数胡言说去……
李宁玉抬起手将玻璃上的水雾拭去一角,窗外再次下起雪来,白茫茫地、纷纷扬扬地,竟将这一趟欺世旅途裹挟了半抹悲凉。
许是这雪过于寒了,让李宁玉抚雾的手指白了两分,又抖了几下。
清瘦的身骨在这须臾间便失了几缕颜色。
“晓梦晓梦,终是留了三五遗憾、落了两三魂魄。”李宁玉轻声呢喃道,车厢里的热气扑着脸,而她却只觉少了个唤声的人。
【一】
民国六年,年三十。
贺新的鞭炮声震得北郊雪园里大片的松树枝扑簌而下,顾家班的戏子伶人照例在北郊李家老宅里搭台唱戏,娓娓唱词混着锣鼓鞭炮,为这喧闹喜庆里更添了一把热烈。
戏唱了一天白,临着傍晚,不知是谁点了一曲《游园惊梦》。
只听台上的伶人唱道:“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听戏的戏楼门被一稚子推开一扇,台上人寻着门扉望去,正望见一园子白雪红梅,红梅枝里头还藏着一抹素色倩影。
犹见那人披着狐裘坐在和玉亭中,烹着一壶热茶,静悄悄地、又格外惹眼。
顾家班在李府唱了整整半月的戏,虽有半月,但那日亭中煎茶的人只出现那一次。
临走前,戏班子里那个十来岁的稚嫩小生寻了个李府丫鬟,又是塞银元又是送甜饼的,才把人拉到一旁,说了一会子话。
“那喜庆日子里能在宁园烹茶的,想来只有我们四小姐了,虽是年关,她倒从不与旁人一处……四小姐从小身子骨弱,不常出来,最多便是去宁园走走坐坐,身子好时也不喜到人堆里头凑那股子热闹……”
戏班子的人自然都知晓那丫鬟口里的四小姐是谁。
四小姐名唤李宁玉,李府人称玉姐,豆蔻年华,母亲生下她不久便离世了,也不知是不是未有生母照料的原因,她下生便体弱多病。人人都说她命里带煞、活不过四岁。
后来,李家老爷在宅子里建了一座花园,取名宁园,从那之后不止李府,乃至哈尔滨大半的豪门贵胄都知,李家有个四小姐,最得李老爷宠爱。
“李宁玉,宁玉。”稚嫩小生反复呢喃着那人的名字,藏在小袄里的那颗心,胡乱躁动着,像是春日里的蝉,唤着春来、嚷着到那人间里看看如花美眷。
“晓梦,走了!”
“就来。”
【二】
民国十年,初春。
近来,哈尔滨新任督军上任,对李家在内的满清贵胄进行各方面的打压,自此,那些个豪门在哈尔滨的权势远不如前。
从门庭若市,到如今的门可罗雀,李家只用了半年光景。
时至惊蛰,乍暖还凉。
四小姐旧疾复发,卧床小半年才渐有好转,待她能离了那张漆雕梨木床到那宁园里走走的时候,已然到了秋初夏末。
这一日,晌午刚过,夏阳的热辣余韵被片片流云弄散,随着秋风,洒到烟火里、落到人世中,多了股子厚重斑驳。
李宁玉拖着久病初愈的娇弱身子,踩着碎阳往这暖日里一扎,本打算在那和玉亭的青石櫈上坐上一坐,再久违地为自己烹一壶好茶,却不想自己未及亭中,便见一面生的小丫头,与平日里照料自己的丫鬟蹲在亭子边的树下,嘁嘁喳喳地讲个不停。
“又骗人,我可不信你的胡话,你就是框我没离过这古院大宅!”
“我骗你作甚?难道骗你我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只见那个小丫头笑眼弯弯,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地上捡起碎石,在手里盘着。
“那你说说,你还去过何处?”
“说得嗓子都干了你也不信,那我还说什么?”小丫头话头一起,就见那个服侍李宁玉的丫鬟小脸一红,着实是被呛了声。
“你若说你是我们马场小厮的亲眷我就信了,可你非说是那督军老爷的妹子,你去这满李园里头随便抓着人说上一说,谁不赏你两记闷棍,都算是脾气好的!……不与你这谎话精说了,我去伺候小姐……小姐!”
丫鬟一回头,竟见李宁玉坐在亭子里,手里拿着茶叶碗,静悄悄地,不知坐了多久,丫鬟一惊,一咕噜,连忙站起身。
见丫鬟动作,蹲在旁边盘石头的小丫头一时间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偏过头,朝身后看去。
此时,阳光清扬,秋风温热,亭中的那壶茶冒出滚滚热气,氤氲之间,李宁玉的眼似是流波一般望了过来。
目光相磋,小丫头突觉这世间,美景如画。
小丫头满眼的笑、满眼的欢喜,将那手里的东西一丢,胡乱得在衣服上蹭了蹭。
“四小姐,我叫阿梦,来这府里头整一月了,你喜听曲儿吗?今儿阳光不错,我为你唱一曲儿可好?”
终于见到你了……李宁玉。
【三】
“阿梦,四小姐找你!”
“来啦!”
晓梦端着为小姐准备的药膳,来到李宁玉处。
走到房门口,正与那李家的三姨太走了个顶头,李家三姨太是一个难缠的女人,虽然生得美艳,心却不似面相那般明丽。
见到这个女人从李宁玉的闺房中走出来,神态之间还带着些许不悦,晓梦估摸着,许是自己的四小姐惹了她不高兴。
细细想来,近日李家虽诸事不顺,但能轮到让那个女人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不高兴的事情,左不过是李宁玉的婚事。
李家四小姐光绪二十九年生人,满打满算也才十八,不过,却该是嫁为人妇的年纪,因着李宁玉久病缠身,迟迟未定婚约。
晓梦走进李宁玉的闺房,李宁玉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木梳双眼无神地梳着自己及腰的长发。
苍白、消瘦的脸,越看越叫人心疼。
晓梦将手里的药膳放到桌上,两三步就来到李宁玉的身后,她张了张嘴,伸了伸手,可最后也只是缓着声说了句:“小姐,你要不要听曲儿?”
“什么曲儿?”
“《玉簪记》。”
“那你,便唱吧……”
“……花影转疎棂,鸟语惊幽梦。忽闻窗生有人声,还自惭迎送……”
晓梦唱自此处,李宁玉起身来到窗边,不知怎的,和着晓梦的曲儿,看着窗外的梧桐,突然说道:“你可听闻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上,曾落过一只好大的神鸟,莺莺唤了好一会子才飞走……”
看着李宁玉出神的模样,晓梦便不再唱了。
李宁玉说得她知道,相传四小姐降生的那一天,府里头那棵百年梧桐树上落了一只凤凰。
“小姐……”
“大家都以为是天降祥瑞,大佑李家……可是后来,怎就变成灾祸之兆了呢?若不把这神鸟关在人间,那些磨人的事儿便都不会有了吧。”
晓梦听着李宁玉的话,有些她听懂了,有些没听懂,但大都是没懂的。
李宁玉蹙着柳眉,好似要将那一肚子的愁都化成眉间的锋刃,刺得深了,便成伤了。
恍惚之中,总觉得李宁玉是哭了的,但她一拂面,那些泪啊、苦啊又都不见了,只听她道:“你年纪还小,便不要将我今日之言听去,听了便罢了。”
晓梦不喜李宁玉这幅模样,瞧着、看着总想把她极力遮掩的愁丢那茶壶里,尽数煎了,吞入腹中。
“小姐,我带你出府吧,你这般不喜热闹,想来也是极少出府的,近来哈尔滨日新月异,我来府里总得也有三四个月了,我带你去看看‘烟火人间’!”
【四】
李宁玉不知自己为何会同那小丫头出府。
许是,因这小丫头那双极为清明的眼,许是,因这小丫头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更许是,李宁玉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
两人坐着李家早年购进的东洋车里,晓梦眨巴着眼,目光有意无意地刮过前面的小厮。
“小姐,他们要一直跟着我们?”
李宁玉眼光落下,神情略有无奈。
是了,若放在早些年,李宁玉这等身份的大户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常事。
“叫阿梦甩下他们可好?”晓梦俯耳而言。
李宁玉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未等李宁玉答话,晓梦便叫停了车,身上外袍一扯再一缠就套在了那位小厮的头上,她一把拉上李宁玉放在一旁的手,跳下了车。
秋风里,残阳下,晓梦抵着车门,笑得那样肆意璀璨。
“小姐!小姐!你去哪儿!!!”
身后是随从的叫喊,眼前是奔跑的火焰。
那一日,向来少言寡语、体弱娇贵的李四小姐,没留下一句话,便跟着那个小丫头跑进了一条不知名的小路。
事后,李宁玉回忆,她只记着,当时有一股热流从指尖袭上心头,并在须臾间点燃了那里的一把火。
那把火让她想要追逐,想要就此燃烧殆尽。
晓梦带着李小姐去了平日里不曾去过的市井之地,看过了与以往不同的风景,说了与以往不同的话,走得累了,李宁玉便领着晓梦去了春华楼,席间,晓梦点了一瓶洋酒。
李宁玉以为面前的小丫头是她自己口里的酒神酒仙千杯不醉,谁知只一口下腹,晓梦的脸便被熏得通红、打起嗝来。
李宁玉看着她,没忍住笑意,掩嘴笑了好一会儿。
“好了好了,小姐笑了,小姐笑了这便是万金良辰,可顶阿梦十数年的光阴!”
“油腔滑调!”
离了春华楼,两人来到圣·索菲亚教堂,因着李宁玉总想来看看。
站在教堂外面,满街的洋人直直地盯着她们,也不知是因着李宁玉过于显眼,还是因着晓梦过于单薄。
李宁玉眼光温着身边蹦跳的晓梦。
深秋寒凉,没有外袍,小丫头似乎并不觉得冷。
一阵寒风吹过,李宁玉将晓梦拉进自己怀中。
“小姐!”
“我知你冷,莫要说那些你不觉着冷的胡话。”
闻言,晓梦痴痴地笑了,可笑着笑着,便又不笑了:“可若一会子暖了,小姐还是要把我丢出去的。”
“你我、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走到……何时?”
晓梦的心砰砰乱跳,她紧张极了,又怕被她听见。
“走到,教堂里?”说完,李宁玉轻笑起来,她觉得自己说得过于儿戏了。
“那小姐可不许骗我!”
怀里的人却未笑,格外认真。
看着那双清明的眼眸,李宁玉鬼使神差的想到她话里另外一番意思。
许是,自己想多了。
晓梦环住了李宁玉狐裘下的腰,细细的,软软的,仿佛一用力便会断。
“你的手怎么这般不老实。”
李宁玉苍白的脸泛起一抹少见的绯红,红色顺着耳根没入那件白色狐裘里,煞是好看。
“小姐的狐裘不够大啊,若不抱住小姐,晓梦身宽体胖怕是要一半都露在外面了。”
如此,李宁玉脸上的红晕稍褪,她抬起手搭在晓梦的肩上,似是真的怕那怀里的人露在外面,惹了寒凉。
“晓梦,你说你名唤晓梦?”
“对。”
“姓什么。”
“顾,顾晓梦,小姐可记下了?”
“嗯,记下了。”
民国十年,冬。
腊月里的哈尔滨是什么样子?
银装素裹,万物都在雪白的天地间化成一卷被囚禁在相机里的黑白胶卷。
“小姐,你说冬日落雪是千万年来的道理吗?”晓梦道。
“为何这般问?”
“因为晓梦好奇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李宁玉看了身旁晓梦一眼,只见小丫头伸着手,抓着那变得十分绵密的冰晶,眼睛亮闪闪的。
“晓梦不觉得这雪如此容易消融,又这般细小吗?”
闻言晓梦眨了眨眼睛,捏了捏手里的雪,道:“是啊。”
“你又为何觉得这雪会是那不变之物?”
“晓梦也不知,只是看着它便想到任凭光阴如何变化,每到寒冷之季节,它总会出现,仿佛与谁做了约定一般。”晓梦笑着,露出笑眼,捧着一捧雪,举到李宁玉眼前:“小姐,说不定我手里的这一捧已经穿越了千年,才来到你我面前呢,小姐猜猜看,它来做什么?”
闻言,李宁玉柳眉微动,轻轻道:“我怎知……”
“许是千百年前,这捧雪里的某一片雪花曾落在小姐肩上,一见不忘,特来相见……”
多年以后,李宁玉回想起那场雪,总会忆起那日的女孩儿,以及她说出这番话时的模样。
若问她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她会回答:
只因着千百年前的那片雪。
【五】
晓梦与李四小姐回到李府之后,晓梦就被正是气头上的李家老爷关进了柴房,李宁玉虽一再求情,却没有丝毫用处。
蓝月高悬,银白月光倾洒而下,更显天地犹为孤寒。
未着大衣的晓梦呆在四处漏风的柴房里,缩在柴火堆后面,从破漏的窗口涌进的寒风生生打在她的身骨上,口中呼出的哈气扑进手心里,未教她温暖半分。
不过,虽是寒天冻地,晓梦的心里却满满当当的。
她知道,那个人被自己焐热了。
夜半,已经下了钥的李家跨院回廊上,犹见一个清瘦的人影一闪而过。
冻得缩成一团的晓梦,见到出现在柴房里的李四小姐,心中欢喜极了,但此刻,她被冻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哆嗦着,扯了一个笑脸出来。
李宁玉瞧着晓梦被冻紫的小脸,心里不是滋味,连忙把自己带过来的两件狐裘都给了晓梦。
“今日错不在你,我本该与你一同受罚……”李宁玉搓着晓梦冻僵的双手,那双眼里写满了自责。
“错、错了吗?”
晓梦喃喃一句,李宁玉似乎听见了,微微一愣,又似乎是没听见的。
晓梦见李宁玉把狐裘都给了自己,道:“小、小姐身弱,可、可不能为了我、再、再病了……”便将身上另一件狐裘披到李宁玉身上。
原本给晓梦焐手的李宁玉见晓梦欺身过来,一时忘了动作。
狐裘盖身,带着晓梦身上特有的香味,那股香味里似乎夹杂着一种花香,李宁玉觉得那股香气很熟悉,犹在不远的记忆里,又仿佛藏在了哪个不经意间路过的夏日中。
“小姐,你还不回房休息?”缓过劲来的晓梦,紧紧攥着狐裘的衣角,生怕这好不容易蓄住的热量再散了去,但就算是被冻成了那副模样,她依旧不忘自己堵在风口,给她的四小姐挡风。
李宁玉挨着晓梦,侧着身,倚着柴房里的木柱。
只见侧影中她的眼睫微颤:“不急。”
李宁玉不走,高兴的自然是晓梦,但晓梦却更怕这寒夜伤了她的四小姐。
“今日,小姐可欢喜?”
李宁玉落下眼,看着面前的人儿。
晓梦看着望来的眼神,她觉得有股从不曾见过的热烈从那本该是静如潭水的眼瞳里悄悄地荡了过来,最后在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晓梦欢喜吗?”
“当然!能跟小姐出去我自是喜不自胜!”
闻言,李宁玉掩嘴轻笑:“油嘴。”
次日,李家大少李赟回府。
这李赟与李宁玉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在这李家里头,除了李老爷,便是这李赟待李宁玉最好,而李赟常年不在哈尔滨,每年节回来一次,但只要他回来了,便是要把这唯一的亲妹宠上了天。
这次,李家大少听闻了晓梦的事,沉默了好一会子才说话,只听他笑着对李老爷说:怎不好生谢谢那唤晓梦的小丫头陪着菁儿,竟还要责罚于她?菁儿生来便是孤僻性子,若没那晓梦,小妹怕是又得汤药不离口了。
李老爷一听,前日的怒气消了大半,又被李宁玉一哄一咳,便把晓梦的责罚免了去。
晓梦出了柴房,李赟在远处看了一眼,他看到晓梦身上披着李宁玉的狐裘,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未多说什么便走了。
最后,这一场李家小姐与小丫鬟晓梦“私奔”的闹剧,就以此作为收场了。
【六】
民国十一年,初春小雨。
李四小姐的亲事定下了,男方是那同为满清后裔的金家二少爷。
这门亲事是门当户对、是郎才女貌、是良缘喜结,可对宁园里的那个人来说,这门亲事什么都不是,只是门亲事而已。
“小姐,你真要嫁与那个一看就是风流鬼的金家少爷?”晓梦抱着一盆刚洗好还未晾上的衣服跑到李宁玉的闺房中,浑身湿哒哒的,鼻尖微红。
见晓梦这样闯进来,李宁玉放下手里的药碗,让伺候自己的小丫鬟退了出去。
李宁玉拿出怀中手帕给晓梦擦起手来,边擦边皱着眉头嗔怪道:“天气还凉当心病了,你若病了,总会有人心疼的。”
“病了才好,病了便不会听见小姐要出嫁的消息,病了就不知这世上还有六苦未尝,晓梦真真应该病死过去!”
“休要胡言!”李宁玉似是急了,扯着晓梦的手不撒:“快啐一口说是戏言,教过往神明莫要当真!”
晓梦红了眼,她咬着牙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晓梦抹了一把眼角,道:“小姐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吧嗒,一滴泪水落在李宁玉的手背上,她觉得那滴泪,碎了好几瓣,似是某人的那颗真心一般。
“忙处抛人闲处祝,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晓梦道:“你知道的。”
晓梦抱着那盆湿衣服跑离了四小姐的闺房,跑到跨院的回廊转角正撞上前来的金二少爷,满满一盆的湿衣服带着冰凉刺骨的水全都泼到了金二少爷的身上,他那一身帅气西装便不能看了。
金二少爷因此回了金公馆,今日他与李家四小姐见面之事就作罢了。
至于晓梦,冒犯金二少爷,加之之前教唆四小姐出府的帐,一着都被李家管事扯了出来。
想来那管事是早就看晓梦不顺眼的,“私奔”那日被晓梦甩下的小厮便是这管事的侄子,因晓梦,那小厮被扣了一个月的工钱,而晓梦一直都有李宁玉护着,想罚又罚不得。
这次管事把晓梦不小心惹了金少爷的事添油加醋地一说,便又把李老爷气得不行,吩咐管事好好管教于她。
管教人的鞭子落下来,晓梦的眼泪噼里啪啦地也涌了下来。
“姑娘现在知道哭了?早干嘛去了?以后可还敢以下犯上,做出那些个出格事来?”
晓梦不记得自己被抽了多少鞭,她只觉得浑身都痛,而更痛的,是她那颗心,那颗胸膛里、因为李宁玉而奋力跳动的心。
挨打之后的那天夜里,晓梦便病了。挨了打又伤了心的人,病得卧床不起。
但她是个下人,没有谁会在意。
那几日,李四小姐忙着准备出嫁的事宜,并不曾来找晓梦。
都说君子薄情,但论起薄情的,似乎并不止君子。
七日后,晓梦请辞了李府,她收拾了简单的东西,便离开了李府。
【七】
晓梦有回去的地方,可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心中空无,何处都是一样的。
垂首走着,再抬眼,她竟走到了那条与李宁玉逃跑的小路上。
晓梦忍着心头犹如潮水般漫上来的压抑,向着小路深处而去。
未曾想,走出不远,她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李宁玉,晓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地揉起自己的眼睛。
“小姐!你怎会!”
“晓梦不想再为我唱曲儿了吗?”
听见李宁玉的话,晓梦奔向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自然也是看到了,停在远处的那辆洋车里,坐着李家大少李赟。
晓梦低着头,脚下小路泥泞不堪,小姐的鞋脏了:“小姐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小姐自是没有再要晓梦唱曲儿的时候了。”
晓梦的声音极哑,似要费好大的气力才能说出话来。
李宁玉听着,心中刺痛,她向着晓梦缓缓走了过去。
她走到晓梦面前,那张病气犹在、却难掩凌厉英气的脸上带着令人怜惜的温柔。
只见李宁玉拉起晓梦垂在身侧的手,道:“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儿?”晓梦的眼睛带着光,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不知。”李宁玉望着路的尽头,轻轻说道:“不过与你一处,去哪儿都是好的。”
“小姐不嫁人了?”
“你若希望,我此刻便和兄长回去,你若——”
“不!”晓梦连忙道:“小姐还未与我……怎可回去。”
话未说尽,但晓梦之前说过,李宁玉知道,那便无需多言。
远处的轿车缓缓开走,轿车停留的地方只留下一个皮箱,李赟未说一句多余的话、同样未做一件多余的事情。
夜色袭人,哈尔滨北郊旅店。
李宁玉拿着药膏给床上的人儿上药,晓梦那日被责罚的伤过了这些日子竟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若不是初春天凉,怕不是要化了脓。
药涂到一半,晓梦没由来地哭了起来。
“好端端地哭什么?是碰疼了你吗?”不知怎的,见晓梦哭了,李宁玉也红了眼,她放下药膏,垂着柳眉,问着话。
“不……是高兴……”
李宁玉轻轻刮了一下晓梦的鼻子,“别哭,我最见不得你哭,你若多掉些金豆子,我这条命便是都要付了去!”
“小姐为何会与晓梦……”
“私奔?”李宁玉接道。
闻言,晓梦点了点头,见她动作,李宁玉继续道:“你可信这世上,有人最见不得你掉眼泪,只想日日见你笑。”
晓梦一愣,待她品出了这话中意思,精致的小脸倏地一红,似是那日醉酒,羞得直想往被子里钻,不想袖子一搭,不小心碰翻了一旁药膏。
见状,李宁玉勾起嘴角。
药膏的清香之气袭来,混杂着晓梦身上的香气,竟比那日的酒还要醉人,隐隐的月光描绘着眼前的画面,悄悄地、撩动着月下的二人。
李宁玉红了脸,乱了呼吸。
她伸出手,想要拿起药膏,晃神之间,晓梦却抓住了她,道:“小姐的手指沾了之前的药,便不要动了,晓梦收拾。”
李宁玉看着晓梦,见她脸上红晕未消就扣起扣子,便道:“药未涂完,且我眼前这缕头发扫着额头实在觉得痒。”
“那我帮小姐把碎发拨到耳后。”说着,晓梦便挺直了身,凑近李宁玉,冰凉的手指碰着李宁玉的肌肤,点起簇簇某种隐秘的、无法言喻的、灼热的情愫。
李宁玉环住晓梦的腰,一用力便把起身的晓梦压回了床上。
“小姐?”
“……你莫要乱动……”
李宁玉手指一捻,那刚扣好的扣子便又一粒接着一粒地被解开。
“小姐……”
“嘘……此刻你便是我的额前发,我只肯亲手拨了去。”
吻落下,带着李宁玉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勾人情欲,直教人醉生梦死。
【八】
民国十一年,春分。自李家四小姐失踪一月有余。
这天清早,李家那个不学无术身有残疾的三少爷出现在哈尔滨商业街后巷,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三少李容便驾车匆匆离去。
未过多时,北郊李家的大少爷李赟意外身死的消息不胫而走。
李宁玉回到李家大宅,她一露面便被李家老爷软禁了起来。
她与金二少爷的婚事早已告吹,本想着借由她的婚事让金李两家同气连枝,共渡难关,不想,她逃了婚、也是毁了两家的和气,此时再加上李家长子意外而死,这对已显门庭冷落之势的李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午后,呆在刚租满一月的洋房中,晓梦坐立难安,她仍记得清晨天蒙蒙亮,小屋房门便被人敲响,而那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像是催命的鼓点,声声催着她快些从美梦中醒来,她打开门见着李宁玉三哥一脸不善地瞪着她。
那是一个想要生剐了她的眼神,里面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以及……轻蔑。
想来那个眼神,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厨房里炖着给李宁玉温补的药膳,晓梦坐在椅子上,心中觉得慌慌得不踏实,她关了火,随手披了件外衣出了门。
而她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一走,便是再也没有回来。
李家四小姐被李老爷关了七日,李家大少头七之日,李宁玉才走出闺房。
兄长去世,李宁玉难过至极,整个人都清减不少,她也未曾想过,自己与兄长不过一月不见,竟是生死两隔。
此前瞧李宁玉是病弱虚空,现在看她却是瘦不撑衣,若晓梦见她的四小姐变成这幅模样,恐要哭成了泪人。
李宁玉庆幸晓梦未在身边,但也实在念得紧、想得紧。
半月后,李宁玉渐起精神,寻到一个机会逃出李府,待她回到商业街后巷的洋房中,等她的却是空屋一间……
晓梦,不见了。
李宁玉再次被抓回李家,且李老爷对她说,晓梦已被秘密解决,让她莫要再任性妄为……
李宁玉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两年有余,最后病虽好了,人却是痴了,整日躲在宁园那座和玉亭中不见人,口里囔囔着似在哼曲。
而李宁玉病着的这两年,李家三少李容只身离家,不知所踪,李家大半产业关停。
民国十四年,秋收,李家老爷变卖祖产以支撑最后一家商号填补虚空。同年腊八,李家已出嫁多年的李二小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同年年三十,李家三姨太连夜而逃。
民国十五年,清明细雨,李家老爷给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留下一大笔财产后便在李家陵园的一棵老树上上吊自尽。
曾经那个威震哈尔滨的满清豪门只剩满纸荒唐。
在李老爷死后,李宁玉似是清醒了过来,她为李老爷收了尸、下了葬,而后便继续住在那座物是人非的老宅里,不知在守着什么。
民国十六年,夏至。
李宁玉坐在梧桐树下做了一个梦,梦中女孩儿笑颜如花,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恍惚梦醒,人至眼前。
“小姐!晓梦回来了!”
【九】
李宁玉记得,那日日头高悬,一位相貌极像晓梦、穿着十分洋气的妙龄女子来到她面前,唤着她:“小姐。”
“小姐守在这儿宁园,可是在等晓梦回来?”
“小姐,你不认得晓梦了?”
“我回来了,小姐的晓梦回来了!晓梦回来便再也不会离开你!”
见李宁玉不说话,死死盯着自己的脸,晓梦慌了,眼眶红了又红,却硬是没让那眼泪流下。
晓梦拉起李宁玉的手,放到脸上,又扯了个笑意出来:“小姐,你可要听曲儿?”
这句话似是长夜忽然亮起的明灯,更像是情毒解药,解了李宁玉的痴、解了李宁玉的傻。
只见李宁玉的身子晃了晃,随后咳出一口黑血,眼中变得清亮:“唱一曲游园惊梦吧。”
“小、小姐?你……”
“大梦初醒,晓梦!大梦初醒……”李宁玉一用力,将晓梦揽入怀中。
几过经年,二人终于再次相拥。
晓梦以为,此后唯有生死才能再次将她们二人分开。
半月后,李宁玉无意中得知那打压哈尔滨大半满清权贵、最后逼得李家金银散尽、家破人亡的督军有一亲妹,名唤晓梦,顾晓梦。
一月后,某个深秋的午后,晓梦有事外出,离了宁园,而后督军带着贴身护卫来到李府。
他让李宁玉在一支枪和一笔钱之间做选择,李宁玉在那个男人面前只问了一句话:我们错了吗?
不知她问得是自己与李家还是自己与晓梦,总之问完这句话,李宁玉便选了那支枪。
枪很重,李宁玉拿起它时,手抖了又抖。
李宁玉泪如雨下,旁人以为她怕死,唯有她自己知晓。
“莫要她哭。”
她怕晓梦如自己一般,痴了、傻了,恍如梦中。
督军终也还是没忍心让自己妹妹心爱之人开那一枪,他终也只是给了李宁玉一张离开哈尔滨的车票。
晓梦回来后寻了半天也不见李宁玉的人影,最后在李家陵园找到了李宁玉。
那时她坐在一旁石阶上,看着满园萧索、满目枯荣。
“我记得你的名字本是晓梦,顾晓梦,晓梦是戏院里头班主给你的名儿,以后,我便唤你晓梦吧,可好?”李宁玉似是平常之语,温柔道。
“小姐想唤什么便唤什么,我都好!”
“晓梦。”
“小姐,我在呢。”
那日后,不知为何,李宁玉便再也不曾唤过晓梦这个名字。
【十】落幕
民国十六年,初冬,哈尔滨下了一场极大的雪。
雪夜过后,北郊李家的大宅便再也没有开启,曾经那个风光百余年、声势显赫的满清豪门宣告就此终结。
李宁玉坐在哈尔滨火车站去往北平的列车里,透过布满水雾的列车玻璃,她看着月台上来来往往的、模糊的人。
不多时,列车启动所发出的刺耳鸣笛声响起。
窗外的景色开始慢慢向后退去。
李宁玉抬起手将玻璃上的水雾拭去一角,窗外再次下起雪来,白茫茫地、纷纷扬扬地,竟将这一趟欺世旅途裹挟了半抹悲凉。
许是这雪过于寒了,让李宁玉抚雾的手指白了两分,又抖了几下。
清瘦的身骨在这须臾间便失了几缕颜色。
“晓梦晓梦,终是留了三五遗憾、落了两三魂魄。”李宁玉轻声呢喃道,车厢里的热气扑着脸,而她却只觉少了个唤声的人。
“怎不用手帕垫着手指,你不是不喜冰凉的东西吗?”
说话人的声音甜美,言语之中略带俏皮轻快,李宁玉自是听惯了那人的声音,但此刻听来倒是比那天宫神乐更教李宁玉快活。
抬眼,果真见了那心里头难舍难弃、赌誓记挂的人。
幻影吗?许是念得紧了,自己又痴了?痴了好啊,痴了便不会觉得这心里头空落落的了……
“你身子弱,若是病了,车上未必有医人的大夫来医你。”晓梦的柳眉微蹙,犹带嗔怪地朝李宁玉努了一下嘴,见李宁玉不动,只痴痴地望着自己,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里写满了说不得的情愫,晓梦便再也嗔怪不起来了。
“你这般看着我,怨你的话还怎么说出口啊,如此定是小姐故意为之。”
“可是我痴了,或是做了另一场黄粱美梦。”
闻言,晓梦抿着嘴轻笑道:“你怎知晓这是美梦,而不是噩梦?”
“梦中遇你,纵是火海刀山于我也是……”李宁玉眼色暗下,这梦怕是快醒了。
“是什么?”
“潋滟绝色,不可辜负。”
“那这辈子可莫要辜负了!”说着,晓梦将身后的手提箱塞到座位底下,脱下毛皮大氅,挤到李宁玉怀里:“我不是幻影。”
“晓梦?”
“我钟意小姐,便是一世都不可分开,当年无奈,被迫相离五载,已是此生最大悔恨事,小姐莫要我再尝一次剜心彻骨之痛,纵是前路千般苦,万般难,我也要与小姐一处。”
“可……”
“小姐怕什么?”
晓梦这一问将李宁玉问住了。
她自是连死都是不怕的,又怎会惧怕旁物。
“怕此生都与我一起,太过无趣了?”晓梦问。
“不怕。”
“那是怕你我二人容颜老去,相看两厌?还是怕生活穷困,颠沛半生?亦或是——”
“不怕!晓梦,我再不会抛下你独自一人离开,除却生死,永不相弃。”
载着二人的那辆列车在大雪飞扬的冬日里,驶向远方。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