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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告别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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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落地窗蜿蜒而下,将宴会厅内的灯光折射成模糊的光斑。季沉松了松领带,香槟杯在他指间泛着冷光。三十五岁的商业帝国掌舵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大学生般无措。
"季总,久仰。"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把钥匙突然插入他锈蚀的记忆锁孔。
他转身的动作几乎称得上狼狈。七年零四个月,足够让一座城市面目全非,却没能改变这个声音的质地——清泠如檐角风铃,尾音总带着点上扬的雀跃。
许明月站在水晶吊灯下,黑色鱼尾裙勾勒出比记忆中更纤细的腰线。她耳垂上晃动的珍珠耳坠让季沉想起毕业晚会那晚,她戴着他送的廉价耳环在操场转圈,月光把塑料珠子照得像真正的珠宝。
"许策展人。"他听见自己用商务洽谈的腔调回应,"没想到主办方请到了你。"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季沉熟悉这个小动作——她在消化情绪时总会这样。以前他总趁这时候偷亲她,现在他只能将香槟杯握得更紧。
"季小熊学会说客套话了?"许明月忽然笑起来,眼角泛起他魂牵梦萦的细纹。这个大学时她给他起的绰号从唇间滑出,自然得仿佛时光从未断裂。
宴会厅的嘈杂瞬间远去。季沉看见二十岁的许明月蹲在美术系后门的台阶上,用炭笔在他手心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熊。"你看,"她鼻尖沾着铅笔灰,"季同学板着脸的样子多像这只炸毛小熊。"
侍应生端着托盘经过,季沉趁机调整呼吸。他注意到许明月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灯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泪。
"听说你要结婚了。"这句话像刀刃般自己滑出喉咙。他原计划谈论她的新展览,或者抱怨这糟糕的天气——任何安全的话题都好过这个。
许明月转动戒指的动作被他的目光捕捉。"下个月。"她望向雨幕,"陈岩是外科医生,就是当年总帮我带早餐的那个学长。"
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合。季沉想起那个总在图书馆"偶遇"许明月的眼镜男,想起自己曾如何幼稚地在对方课本上泼咖啡。现在那个男孩要拥有他没能守住的东西了。
"恭喜。"季沉举起酒杯,香槟气泡像无数破碎的诺言上浮,"他很..."
"别说他很好。"许明月突然打断他,"至少别在今天。"
雨声填满沉默的间隙。季沉想起大四那年暴雨夜,许明月浑身湿透地敲开他公寓门,怀里抱着为校庆通宵制作的陶艺品。"季小熊!"她眼睛亮得惊人,"我做成星云状的了!你说过喜欢星空..."
那天他本该告诉她父亲病危的消息,本该解释为什么必须放弃留学计划接手家族企业。但看着她睫毛上的雨珠,他只是接过那个歪歪扭扭的陶罐,说了句"真好看"。
"你的上市发布会我看了。"许明月用指尖描摹杯沿,"季氏股价涨了百分之三十。"
"嗯。"
"去年在纽约,我路过你收购的那家画廊。"
"是吗。"
"季沉。"她终于叫他的名字,"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宴会厅的灯光突然刺眼起来。季沉想起分手那天许明月摔碎的马克杯,印着他们合照的那只。当时她说"季沉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而现在她站在他面前,身上带着陌生男士的古龙水气味。
"我生的是自己的气。"他解开西装扣子,露出内侧口袋的钢笔——笔帽上缠着褪色的红线。许明月眼神一颤,这是她大三送他的生日礼物,红线是她从毛衣上拆下来的。
雨势渐猛,主办方宣布提前散会。季沉鬼使神差地提议送她回家,许明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车库里的霉味混合着她身上的栀子香。当许明月弯腰进车时,一缕头发勾住了他的袖扣。这个过于熟悉的意外让两人都僵住了。季沉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转向了安全带。
"咔嗒"一声,像当年他锁上公寓门的声响。
车驶入雨夜,许明月报出的地址是城东新开发的豪宅区。导航显示途经他们母校,季沉故意绕了远路。
"你还记得吗?"许明月忽然指向窗外,"那家关东煮..."
玻璃上的雨痕扭曲了便利店的光晕。季沉当然记得,寒冬深夜他总来这里买热饮,许明月会把他冻红的手揣进自己羽绒服口袋。现在那里装着别人的戒指。
红灯亮起,车内弥漫着潮湿的寂静。雨刷器规律的声响中,季沉听见许明月很轻地说:"我策展的第一个主题是'不可复现的光'。"
他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这是他们当年在天文台看流星雨时,他随口说的词。那天许明月说每颗流星都像被浪费的愿望,而他吻着她手背说:"有些光是用来错过的。"
"我看到报道了。"季沉盯着倒计时红灯,"很成功。"
"展馆最中央的位置,"许明月转向他,"我留给了那罐星星。"
后视镜里,季沉看见自己瞳孔骤缩。毕业前他偷偷叠了365颗纸星星塞在许明月储物柜,每张纸条都写着他们的回忆。他以为她早扔了。
"陈岩知道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许明月笑起来,声音却像在哭:"他知道我有舍不得扔的垃圾。"
车停在高级公寓楼下,雨幕将路灯隔成朦胧的光团。季沉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许明月也是这样站在路灯下等他,运动鞋边放着两罐啤酒。
"要上去喝杯咖啡吗?"许明月问,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安全带。
季沉望向11楼亮着灯的窗户。那里或许挂着婚纱照,玄关摆着情侣拖鞋,浴室有两支牙刷。所有他没能给她的平凡幸福。
"下次吧。"他撒谎道。
许明月解开安全带时,香水味掠过他的鼻尖。七年前她用的还是桃子味洗发水,现在这款前调是苦橙。季沉突然抓住她手腕:"当年如果..."
"没有如果。"许明月轻轻抽回手,"你选了季氏,我选了自尊。"
她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裙摆。季沉抓起伞追出去,却在看到她无名指的闪光时刹住脚步。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七年的时光,数亿的资产,一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好男人。
"至少让我送你到电梯。"他撑开伞。
雨声中,许明月忽然转身。她踮起脚尖的动作如此熟悉,季沉下意识低头——却在最后一厘米停住。他们的呼吸交融在潮湿的空气里,像无数次梦境重演。
"再见,季小熊。"许明月最终只是替他整了整领带,转身走进雨中。
季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理石大厅。电梯门开合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二十岁的许明月在向他挥手,怀里抱着那个丑丑的陶罐。
回到车上,季沉发现副驾驶座落着一枚珍珠耳坠。他捏着这枚小小的遗落物,突然想起分手前最后那个拥抱。许明月说:"季沉,有些人注定是白月光。"当时他不明白,现在知道了。
白月光是照不进现实的。它只适合悬挂在记忆的夜空,在每一个雨夜隐隐作痛。
车载电台开始播放《年少有为》,季沉关掉引擎,任雨水将车身淹没。七年前他选择做季总而非季小熊,如今连遗憾都成了奢侈。
雨刷器停了,挡风玻璃上的雨痕像泪水一样流下。
季沉站在淋浴下,水流冲刷着他紧绷的肩颈肌肉。浴室镜面蒙着雾气,却遮不住他眼底的血丝。凌晨三点的公寓里,只有水声在回应他的失眠。
许明月留下的那句话像一根刺,随着心跳在他胸腔内震动——"有些人注定是白月光"。
他关上水龙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锁骨处。床头柜上的手机亮起,助理发来的日程表显示上午十点有并购会议。季沉用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目光落在书桌抽屉上。
那里锁着一个檀木盒。
手指不受控制地拨动密码锁——0923,许明月的生日。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叠展览门票,从2016年到2023年,每场许明月策划的展览他都去了,躲在人群最后方,像窥视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人生。
最新的一张是浅蓝色卡片,烫金字体印着"不可复现的光"专场回顾展。季沉用指腹摩挲着日期——就在今天下午。
窗外,城市天际线泛起蟹壳青。季沉拉开衣柜,手指在十几套高定西装上方徘徊,最终选了许明月说过最适合他的深灰条纹款。那时她歪着头打量他:"季小熊穿这个像偷大人衣服。"而现在,这套西装完美贴合他锻炼过的身躯。
"季总,您的咖啡。"助理小林将杯子放在会议桌上,诧异地看了眼时钟——向来准时的老板已经迟到七分钟。
当季沉终于出现在会议室时,所有高管都察觉到了异常。他第十三次看表,在财务总监汇报时打断三次,最后竟将并购方案里的数字说错。散会后小林跟到办公室,发现老板正对着手机屏保出神——那是张拍摄于七年前的星空照片。
"下午的行程全部推迟。"季沉突然说。
"可是新加坡视频会议..."
"推迟。"他解开袖扣又扣上,"备车去当代艺术中心。"
小林恍然大悟地看了眼桌上的蓝色邀请函。两小时后,当季沉站在艺术馆门口调整呼吸时,年轻助理突然小声说:"许策展人不知道那些匿名赞助是您安排的,对吧?"
季沉整领带的动作僵住。
"我多嘴了。"小林赶紧递上参观证,"C区有惊喜。"
艺术馆内冷气开得很足。季沉穿过装置艺术区,在人群缝隙中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许明月穿着雾霾蓝衬衫裙,正踮脚为一个高个子男人调整讲解器。那人自然地扶住她的腰,无名指上的铂金戒反射着顶灯。
季沉认得这张脸——医学杂志封面上的神经外科新锐,陈岩。
"这件作品源自策展人大学时期的灵感。"讲解员的声音飘过来,"据说当时她与恋人经常..."
季沉转身走向C区,心跳震得耳膜发痛。转过珊瑚绒帷幕,他猝不及防地撞见一片星空——三百六十五颗玻璃星辰悬浮在暗室中,每颗内部都嵌着发光的纸条。那是他当年熬夜写的回忆,现在被放大投射在四壁,像一场温柔的凌迟。
"喜欢这个设计吗?"
许明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近得能闻到她衣领上的茉莉香。季沉没敢回头,怕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陈医生呢?"他盯着玻璃罩上两人的倒影。
"去接急诊电话了。"许明月站到他身侧,月光投影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其实这些纸条内容,我去年才看到。"
季沉猛地转头。许明月苦笑着解释:"当年觉得太难过,一直没拆开。直到筹备展览时..."
"明月!"陈岩的声音打断了她。高挑的医生快步走来,自然地揽住未婚妻肩膀,"医院有台紧急手术。"他朝季沉点头致意,目光扫过对方僵硬的站姿,"季总也对这个系列感兴趣?"
"商业投资考虑。"季沉听见自己说。
许明月突然抓住他手腕:"留下来参加闭幕酒会吧?就在今晚。"她指尖冰凉,像那年冬夜图书馆里冻红的手指,"有件事我必须..."
"主任!32床动脉瘤破裂!"一个护士模样的人冲过来拽走陈岩。
许明月的手慢慢松开。季沉看着她追赶未婚夫的背影,西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新加坡客户坚持要立即视频会议。
暮色降临时,季沉在办公室落地窗前踱步。会议结束三小时了,他面前摊着合同,视线却不断瞟向艺术中心方向。小林敲门进来,放下一份快递。
"许策展人助理送来的。"
盒子里是那只修复好的星云陶罐,罐底压着酒会请柬。季沉用拇指抚过罐身上填补过的裂痕,突然抓起车钥匙。
艺术中心后花园的露天酒会已近尾声。季沉在香槟塔旁找到许明月时,她正仰头喝下今晚不知道第几杯酒,珍珠耳坠在颈侧摇晃。
"你来了。"她眯起眼笑,酒精让脸颊泛起潮红,"陈岩被急诊叫走了,真可怜是不是?未婚夫总在救别人的命..."
季沉夺过她的酒杯:"你喝多了。"
"比得上你送我回家那晚吗?"许明月突然凑近,呼吸间的白葡萄酒味混合着旧日气息,"季小熊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
月光把她的轮廓镀成银色。季沉想起大学时她偷喝他啤酒后的样子,也是这样眼角泛红,把易拉罐拉环当戒指套在他手指上。
"我送你回去。"他脱下西装裹住她单薄的肩膀。
许明月却拽着他往花园深处走。紫藤花架下有个秋千,她踉跄着坐上去,拍了拍身旁空位。季沉犹豫片刻,最终单膝跪地帮她系散开的鞋带。
"为什么赞助我的展览?"许明月突然问。
季沉的手指在缎带上一滞。
"小林告诉我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从2016年我在798的首展开始,那些匿名资金..."
夜风穿过花架,吹落几片紫藤花瓣。季沉维持着半跪姿势,看见她小腿上那道淡疤——大二时她骑车去给他送笔记摔的。当时他背着她穿过整个校园,现在他们之间却隔着一整个错过的七年。
"你结婚请柬,"他哑着嗓子转移话题,"能不能..."
许明月突然俯身捧起他的脸。这个动作让秋千剧烈晃动,季沉不得不扶住她的腰。他们的鼻尖几乎相触,月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像给拥抱镀上毛边。
手机铃声突兀地炸响。陈岩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许明月如梦初醒般后仰。季沉迅速起身,西装裤上沾着草屑和花瓣。
"手术结束了?"她接起电话,声音恢复清明,"好,我马上..."
季沉已经退到三米外,用口型说"我去叫车"。转身时他听见许明月对电话那头的陈岩说:"不用接,我自己回。"
黑色轿车缓缓驶离艺术中心。后视镜里,许明月站在路灯下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粒光点。季沉降下车窗,夜风灌进来,吹散了那句哽在喉咙的"别嫁给他"。
手机在此时亮起。许明月的消息映入眼帘:"陶罐里还有东西。"
季沉急刹车停在路边。他颤抖着打开副驾座上的盒子,在陶罐深处摸到一枚易拉罐拉环——2014年的啤酒品牌,早已停产多年。
回忆如潮水涌来。二十岁的许明月在毕业晚会上偷了两罐啤酒,把拉环套在他无名指上:"先欠着,等季小熊变成季总,要还我钻石的!"
而现在,这枚生锈的拉环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句迟到的告别。
季沉仰头看向夜空。云层散开,露出一轮满月。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艺术家总画不好月光——因为它太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