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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玉阶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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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萧景琰倚在雕花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宫墙,那墙高得几乎遮住了半边天。
"三殿下,该用药了。"身后传来宫女怯生生的声音。
萧景琰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宫女犹豫片刻,还是将药碗放在了他身旁的小几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药汁黑如墨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萧景琰知道,这药里掺了什么——能让一个习武之人手脚发软的药物。自从三个月前他被"请"进这偏殿"养病",每日的饮食中便少不了这东西。
窗外,一队侍卫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铠甲摩擦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萧景琰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整个皇宫都知道,三皇子萧景琰因染病需要静养,不得见客。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和那个人心知肚明。
"景琰。"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景琰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转身,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脚步声渐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那人身上带着龙涎香的清冽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潮湿,萦绕在萧景琰的鼻尖。
"为何不用药?"萧景桓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
萧景琰终于转过身来,对上了那双如墨般深沉的眼眸。太子萧景桓——他的兄长,也是将他囚于此地的人。
"皇兄日理万机,何必亲自来监督我喝药?"萧景琰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萧景桓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你瘦了。"那手指顺着下颌线滑至脖颈,在喉结处轻轻摩挲,"我命御膳房准备了你爱吃的鲈鱼羹,晚些时候送来。"
萧景琰别过脸去,避开了那触碰:"不必费心。"
"还在生我的气?"萧景桓的手转而扣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景琰,你该明白,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萧景琰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将我软禁于此,每日下药,派重兵把守——皇兄所谓的'好',当真令人费解。"
萧景桓的眼神暗了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若非如此,你早已随你那帮所谓的'忠臣'一同赴死了。"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兵部尚书密谋之事?"
萧景琰瞳孔微缩。原来如此,萧景桓早已察觉他们的计划。
"景琰啊景琰,"萧景桓叹息般唤着他的名字,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发丝,"你总是这般不听话。小时候如此,长大了还是如此。"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儿时的萧景桓总是护在他身前,无论是面对严厉的太傅还是其他皇子的刁难。那年春猎,一支冷箭射向萧景桓,是萧景琰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身前。箭矢穿透肩膀的疼痛至今难忘,而萧景桓抱着他痛哭的样子也同样刻骨铭心。
"皇兄,"萧景琰的声音软了下来,"放过我吧。我可以离开京城,永不回返。"
萧景桓的眼神骤然变得危险:"离开?"他猛地将萧景琰拉近,两人鼻尖几乎相触,"你想离开我?"
"我不是你的囚徒!"萧景琰终于爆发,一把推开萧景桓,"我们是兄弟!"
"兄弟?"萧景桓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景琰,你当真以为,我对你的心思,仅仅是兄弟之情?"
萧景琰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窗棂。
萧景桓步步逼近,眼中燃烧着令人心惊的火焰:"从你十五岁那年,在御花园练剑时汗水浸透衣衫的样子,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一把扣住萧景琰的手腕,将他拉入怀中,"你以为这些年我为何处处维护你?为何在父皇面前为你说话?为何——"
"住口!"萧景琰厉声打断,脸色煞白,"你疯了!我们是亲兄弟!"
"那又如何?"萧景桓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垂,"这天下将来都是我的,你自然也是。"
萧景琰浑身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猛地发力挣脱萧景桓的桎梏,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殿内回荡。萧景桓偏着头,舌尖抵了抵被打的脸颊,竟笑了起来:"这才是我认识的景琰。"他突然出手,将萧景琰压在了窗边的软榻上,"有脾气,很好。"
"放开我!"萧景琰挣扎着,却因药物的作用使不上力气。萧景桓轻易地制住了他的双手,举过头顶。
"景琰,别反抗了。"萧景桓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却让萧景琰毛骨悚然,"接受现实吧。父皇病重,我即将登基。而你,"他的唇落在萧景琰的颈侧,"将永远留在我身边。"
雨声渐大,掩盖了殿内的一切声响。萧景琰望着头顶繁复的藻井,眼中一片死寂。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
秋去冬来,偏殿外的梧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
萧景琰将药汁悄悄倒入花盆已有七日。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力量正在一点点恢复。窗外的守卫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他早已摸清了规律。
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萧景桓三日前离宫前往京郊大营巡视,按惯例要在那里停留五日。这是他被软禁以来,萧景桓第一次离开皇宫。
"三殿下,晚膳来了。"老太监李德全弓着身子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
萧景琰点点头,目光扫过李德全粗糙的手。这位老太监曾是母妃宫里的老人,也是这几个月来唯一对他流露出同情的人。
"李公公,"萧景琰压低声音,"今晚子时,东偏门的守卫是谁?"
李德全的手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向门口,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是赵家兄弟...他们...他们受过淑妃娘娘的恩惠。"
萧景琰闭了闭眼。母妃虽已故去多年,竟还有人念着她的好。
"帮我带句话。"萧景琰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塞进李德全手中,"就说,三皇子想给母妃上一炷香。"
李德全将玉佩攥紧,深深看了萧景琰一眼,无声地退了出去。
夜幕降临,萧景琰和衣而卧,静静等待。子时的更鼓声远远传来,他睁开眼,从枕下摸出一把短剑——这是他从萧景桓上次来时不慎落下的腰带上取下的。
门外传来两声猫叫。萧景琰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看到李德全佝偻的身影站在院中。
"守卫已经调开了,殿下快走。"老太监的声音颤抖着,"东偏门外的马车会送您出城。"
萧景琰深深看了这个冒险帮助自己的老人一眼:"大恩不言谢。"
借着夜色的掩护,萧景琰穿过一道道宫门。东偏门果然无人把守,他轻轻推开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等候在那里。
就在他即将踏上马车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声响。
"关城门!太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宫!"
萧景琰心头一震,来不及思考为何计划败露,纵身跃上马车:"走!"
马车疾驰在宫道上,身后追兵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突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中马腿。马儿嘶鸣着倒地,马车轰然倾覆。
萧景琰滚落在地,迅速爬起,朝着御花园的方向奔去。那里地形复杂,或许能甩开追兵。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萧景琰的肺像被火烧一样疼痛。就在他即将穿过一片竹林时,前方突然出现了数支火把。
"三弟,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啊?"
萧景桓一身玄色锦袍,从火光中缓步走出,脸上带着令人胆寒的笑意。
萧景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他环顾四周,已被重重包围。
"怎么?见到皇兄不高兴?"萧景桓一步步逼近,"我特意从大营赶回来,就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萧景琰的手摸向腰间的短剑:"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景桓轻笑一声,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扣住萧景琰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他的唇几乎贴上萧景琰的耳朵,"你以为李德全是谁的人?"
萧景琰如坠冰窟。原来这一切都是陷阱!
"为什么?"萧景琰的声音嘶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萧景桓的眼神变得幽深:"因为我不能失去你。"他抬手抚上萧景琰的脸颊,"景琰,你永远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
"重要到要将我囚禁起来?"萧景琰猛地推开他,"这不是爱,这是占有!"
周围的侍卫识趣地退开一段距离,给两人留出空间。
萧景桓的表情阴沉下来:"那又如何?我是太子,将来是这天下之主。我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他再次逼近,"包括你。"
萧景琰拔出短剑,剑尖直指萧景桓:"别过来!"
萧景桓却笑了,竟迎着剑尖走上前来:"你要杀我?"他的胸口抵上剑尖,"来啊,就像当年为我挡箭那样,现在把剑刺进来。"
萧景琰的手在颤抖。眼前浮现出儿时萧景桓背着他偷溜出宫玩的场景,浮现出他生病时萧景桓彻夜不眠守在床前的样子。
"我做不到..."萧景琰的手缓缓垂下。
萧景桓趁机一把夺过短剑,将萧景琰拉入怀中:"跟我回去。"
"不!"萧景琰突然发力挣脱,转身朝御湖方向跑去。
"拦住他!"萧景桓厉声喝道。
箭矢破空而来,一支射中了萧景琰的右腿。他闷哼一声,踉跄着继续向前。前方就是御湖,湖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景琰!站住!"萧景桓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萧景琰在湖边停下,转身面对追来的萧景桓和侍卫们。他的腿在流血,但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皇兄,你曾说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萧景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我的心,永远是我自己的。"
在萧景桓惊恐的目光中,萧景琰向后一仰,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不!"萧景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不顾一切地冲向湖边,却被侍卫死死拉住。
"殿下!湖水太冷,您不能下去!"
"滚开!"萧景桓抽出佩剑,一剑刺死了阻拦他的侍卫,"救他!快救他!"
数十名侍卫跳入湖中,但为时已晚。当萧景琰被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萧景桓跪在地上,将萧景琰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像要将他揉进骨血里。泪水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却再也唤不醒怀中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萧景桓的声音支离破碎,"我只是...只是不能失去你啊..."
三日后,萧景琰被以皇子之礼下葬。那天下着大雪,萧景桓站在墓前,一动不动,直到变成一个雪人。
老太监李德全在整理萧景琰遗物时,在枕下发现了一封写给萧景桓的信:
"皇兄:
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获得自由。
记得小时候我生病,你整夜不眠为我读诗。其中一句我一直记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你要的不仅是我的心,还有我的自由,我的尊严。
若有来世,望我们不再是兄弟,也不再是君臣。
只是陌路人。"
信纸从萧景桓手中飘落,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鬼泣。
从此,东宫再无太子萧景桓,只有一位冷酷无情的监国。他夜夜独坐于萧景琰曾经被软禁的偏殿,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
直到一年后的同一天,宫人在御湖边发现了萧景桓的尸体。他怀中紧抱着一件萧景琰生前常穿的青色长衫,面容平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史书记载:太子萧景桓暴病而卒,与三皇子萧景琰合葬于皇陵。后世无人知晓,在那冰冷的陵墓中,两具棺椁是如何紧紧相依,如同他们生前未能实现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