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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梅傲雪独自开 ...


  •   1935年的秋晨,露水凝在苦楝树叶上,坠得叶尖发颤。

      吴张氏倚着门框,望着天井里那个背影——她的丈夫一农,穿着唯一一件体面的靛蓝褂子,脚上是她熬了三夜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底针脚密实,每一针都扎着她未说出口的话。

      他递来休书时,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肘部,露出内侧刻着的“百年好合”。那是成亲时,一农砍了整整一冬的柴,卖掉了心爱的一方砚台,才凑足银钱打的。如今,这四个字硌在她皮肉上,比休书上的墨迹还刺眼。

      “放心吧,爹娘我会照应。”她只说这一句,便将黄纸塞进灶王爷画像后。那里还压着他们的婚书,如今一纸休书叠上去,像道符,镇住了她后半生的命。

      她没哭。

      公鸡打鸣时,一农转身走了。张氏的手指死死抠进门框,腐朽的木刺扎进掌心,她却像感觉不到丁点的疼。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晒谷场尽头的薄雾里,她才缓缓松开手。三滴血珠渗进木头纹理,成了这个家最后记住的红色。

      她没追。

      那个年代的村落里,离婚并不离家。公婆的病榻前,她依旧晨昏定省,一勺药汤吹凉了喂;田里的稻子黄了,她抡起镰刀,腰弯得比男人还低。

      夜里油灯昏黄,她给两个孩子缝补衣裳,针线穿梭的声音像在数更漏——一更苦,二更熬,三更天就亮了。

      村里人嚼舌根:“吴家媳妇真是个傻婆娘,男人都休了她,还替他养爹娘。”她听见了,只是把磨刀石上的镰刀磨得更亮。

      刀刃映出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怨,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像苦楝树,再旱的年头也要开花。

      1942年冬,马蹄声踏碎村口的夜。

      张氏从织布机上猛地站起,梭子砸在地上。来的是个游击队员,带着两块大洋和一封信。信上说一农在延安当了干部,和一位女同志重组了家庭。

      “嫂子别怨他。”年轻人搓着冻裂的手,“组织上要求干部们……”

      “我晓得。”她把大洋放进米缸最底层,那里还埋着一包干桂花——一农最爱吃她蒸的桂花糕。孩子们熟睡的脸被油灯镀上金边,她轻轻拍去信纸上的雪粒,“他在做大事。”

      她没闹。

      1966年秋,□□来搜家时,张氏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小脚悬空离地三寸,姿势和三十一年前送走一农时一模一样。他们翻出她珍藏的《列女传》,她却指着腌菜坛子笑:“最反动的在那儿。”

      坛底埋着一农年轻时的照片,青年眉眼清亮,像从未经历过离别。夜里她挖出照片,就着月光看了很久,最后把它夹进《女儿经》扉页——那是她唯一认得的书,一农教她认的字。

      她没烧。

      临终那日,九十岁的张氏突然睁大眼睛:“田娃啊……”守在床边的长子慌忙俯身,却听见母亲念叨的是:“……鞋底纳厚些,北方雪大。”

      窗外苦楝树簌簌作响,仿佛又回到1935年的那个清晨。她一生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她等的从来不是那个离家的男人。

      是寒夜里自己呵暖的每一根手指,是饥年时匀给公婆的每一口粥,是儿女熟睡时她摩挲过的每一寸发梢。

      她等的是:乱世里,一个女子对自己生命的全然认领。

      花神叹息着拂过水面,涟漪里映出她的一生:不是零落的残红,而是苦楝树——花细碎,果苦涩,木质却硬得能做犁辕。

      可花神终究不忍。

      她指尖一点,那株苦楝便化作一树寒梅,在雪中凛然绽放。

      “封你为傲雪之梅。” 花神的声音似风吟,“不争春色,不羡桃李,任他霜欺雪压,你自守着你的骨,你的香。”

      张氏的一生,便这样被重新定义——

      她不再是那个被休弃的妇人,不再是默默吞咽苦果的楝树。她是梅,是冬日里最傲然的那一枝,风雪愈狂,她愈是挺直脊背,将幽芳沁入岁月的肌理。

      她有过柔软的时候吗?

      有的。

      当孩子们熟睡时,她会摸出那对银镯子,指腹摩挲过“百年好合”的刻痕。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薄得像张剪纸。

      那一刻,她允许自己脆弱,允许眼泪无声地砸在镯面上——但天一亮,她又成了那个雷打不动的吴张氏,灶台前的身影稳如磐石。

      她有过怨恨吗?

      或许。

      当一农再婚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蒸桂花糕。

      蒸汽模糊了她的眼,手却稳稳地将糕切成方块——公婆一块,孩子两块,剩下的送给隔壁瞎眼的五保户。桂花香里,她忽然想起新婚时一农说的话:“你做的糕,甜到心里去。” 她低头笑了,一滴汗滑进蒸笼。

      恨什么?恨他追求理想?恨这世道让女人活得如履薄冰?不,她只是更用力地活着,活成一座碑,刻满无人知晓的坚韧。

      临终那句“鞋底纳厚些”,是她最后的温柔与倔强。

      她至死都记得,北方风雪凛冽,而那个离家的男人,脚上穿的是她纳的千层底。

      花神封她为梅,是因她与梅一样——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多年后,孙女在族谱里发现她的名字:吴门张氏。没有生卒年月,没有事迹记载,只有寥寥几个冷硬的字。

      可当孙女推开老宅的门,却闻到一阵幽香——那株她手植的梅树,正在雪中怒放。

      1930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赣北丘陵间,野桃花已经星星点点地绽放。十六岁的张巧儿坐在花轿里,透过红盖头下窄窄的视线,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十指。手指细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染了凤仙花汁,是娘亲昨日亲手为她涂的。

      “新娘子到——”

      随着喜娘一声长喝,轿子稳稳落地。张巧儿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她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还有孩童嬉笑着讨要喜糖的声音。

      轿帘被掀开,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伸了进来。

      张巧儿犹豫了一瞬,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那手掌温暖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却意外地让她感到安心。

      “巧儿,我们到家了。”

      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张巧儿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未婚夫吴一农的声音。

      按照规矩,订亲后两人从未见面,她只在媒人口中听说,吴家独子一农生得高大魁梧,识文断字,在镇上私塾读过几年书。

      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张巧儿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吴一农竟直接将她从轿中抱了出来,在一片起哄声中大步走向吴家宅门。

      “一农!快放下!这不合规矩!”吴家长母急得直跺脚。

      “娘,我媳妇我抱着进门,天经地义!”一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胸膛震动传到张巧儿身上,让她耳根发烫。

      跨过火盆,拜过天地,张巧儿被送入洞房。

      红烛高烧,她坐在床沿,终于得以透过盖头下缘看清自己的夫君——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鼻梁高挺,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他穿着崭新的靛蓝长衫,胸前系着大红绸花,比她想象中还要俊朗。

      秤杆挑起盖头的那一刻,张巧儿害羞地垂下眼帘。她听见一农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巧儿,你真好看。”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张巧儿鼻子一酸。她偷偷抬眼,看见夫君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欢喜。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或许这门亲事,真如娘亲所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喜宴持续到深夜。待宾客散尽,一农回到新房时,张巧儿已经卸了钗环,正对着铜镜梳理长发。从镜中看见夫君进门,她慌忙起身,却不慎踩到裙角,向前栽去。

      一农眼疾手快地接住她,两人一起跌坐在床沿。张巧儿的脸红得像要滴血,一农却哈哈大笑起来。

      “巧儿,别怕。”他轻轻握住妻子的小手,“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对你好的。”

      张巧儿抬头看着丈夫坚毅的面容,轻轻点了点头。窗外,一株苦楝树在春风中摇曳,新生的嫩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见证这对新人的誓言。

      婚后第三日,张巧儿早早起床,梳洗完毕便去厨房帮婆婆准备早饭。吴家长母见她手脚麻利,暗自点头。这个媳妇虽是小脚,做事却利落,配得上自家儿子。

      “巧儿,来。”早饭过后,一农神秘地拉着妻子来到书房。这是宅子里最安静的一间屋,靠窗摆着一张榆木书案,上面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

      “我听岳父说,你认得几个字?”一农问道。

      张巧儿羞涩地点头:“小时候偷听哥哥们念书,识得一些简单的。”

      一农眼睛一亮,铺开一张宣纸,磨墨提笔,写下“张巧儿”三个工整的隶书大字。

      “这是你的名字。”他将毛笔递给妻子,“试试看?”

      张巧儿紧张地接过笔,手微微发抖。一农站到她身后,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带着她一笔一画地书写。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呼吸喷在她耳畔,让她心跳加速。

      “手腕要稳,下笔要有力。”一农的声音温柔而耐心,“对,就是这样。”

      墨香氤氲中,张巧儿渐渐放松下来。

      她喜欢这种被夫君环抱的感觉,喜欢他教导自己时专注的神情,更喜欢他眼中闪烁的赞许光芒。

      从那天起,每日午后,只要一农在家,两人就会在书房度过一段静谧时光。

      一农写得一手好隶书,常为镇上商铺题写匾额,赚些外快补贴家用。张巧儿则在一旁研墨、铺纸,偶尔也尝试临摹几个简单的字。

      “巧儿,你看。”一个春日的午后,一农兴冲冲地回到家,从包袱里取出一块青石拓片,“我在县里碑林拓的,是宋代大文豪的手笔。”

      张巧儿好奇地凑近观看,只见石上字迹苍劲有力,如龙飞凤舞。

      “我能学这个吗?”她轻声问。

      一农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明天我带你去后山,那里有块古碑,我们一起来拓。”

      次日,两人带着工具来到后山。一农先将宣纸浸湿,轻轻敷在碑面上,用棕刷反复敲打,使纸张完全贴合碑文凹陷。张巧儿则在一旁准备墨汁,看着丈夫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来,你来上墨。”一农将拓包递给她。

      张巧儿小心翼翼地用拓包蘸墨,轻轻拍打在宣纸上。墨色渐渐显现出碑文的轮廓,一农在一旁指导她力度和角度。两人配合默契,不多时,一幅完整的拓片就完成了。

      “真好看。”张巧儿捧着新鲜出炉的拓片,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一农看着她沾了墨迹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轻轻擦拭:“巧儿,你学得真快。”

      回家的路上,一农背着工具,张巧儿捧着拓片。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婚后第二年春天,张巧儿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接生婆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给她看时,她疲惫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一农,你看他多像你。”她虚弱地说。

      一农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这个大男人此刻手足无措,生怕弄疼了怀中这个柔软的小生命。

      他低头亲吻妻子的额头:“巧儿,辛苦了。我们叫他廷玺好不好?吴廷玺,朝廷的玉玺,我将视他比生命更宝贵,希望他这辈子能承袭太平,永享安康。”

      张巧儿点点头,眼中噙着泪水。屋外,那株苦楝树开花了,淡紫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随风飘入室内。

      两年后,张巧儿又生下一个女儿。这次生产比头胎顺利许多,小姑娘哭声洪亮,手脚有力。

      “就叫香菊吧。”一农抱着女儿,对躺在床上的妻子说,“愿她一生平安宁和,淡香如菊。”

      张巧儿微笑着点头。此刻的她比初为人母时从容许多,已经能够熟练地给婴儿换尿布、喂奶。她的小脚虽然不便长时间站立,但做这些细致活计却格外灵巧。

      有了两个孩子后,吴家的生活更加忙碌而充实。

      一农除了种地,还经常去县里帮人写对联、题匾额,有时也会接些拓碑的活计。张巧儿则在家照顾孩子,侍奉公婆,闲暇时也会帮丈夫洗笔、研墨,整理拓片。

      每当一农写字时,廷玺就会安静地坐在一旁观看,小手笨拙地握着一支小毛笔,在废纸上涂涂画画。香菊则更喜欢缠着母亲,学着张巧儿的样子“写字”,虽然大多时候只是在纸上画圈圈。

      "巧儿,你看廷玺握笔的姿势多标准。"一农常常骄傲地说,"将来肯定能写一手好字。"

      张巧儿则会笑着补充:“香菊也不差,她昨天还‘写’了自己的名字呢。”

      这样平淡而幸福的日子如溪水般静静流淌。张巧儿常常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然而,时代的洪流终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家庭。

      1935年秋天,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中国大地。一农从县里回来时,脸色异常凝重。

      “怎么了?”张巧儿接过丈夫的外衫,发现上面沾着尘土。

      一农沉默地喝了口水,才开口道:“日本人已经打到华北了,县里在招募壮丁。”

      张巧儿的手一抖,衣衫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借机掩饰自己瞬间苍白的脸色。

      “你......要去吗?”她轻声问,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一农长叹一口气,将妻子拉到身边坐下:“巧儿,国难当头,我辈读书人更应以身报国。况且......”他顿了顿,“若是国破,何以为家?”

      张巧儿低下头,不让丈夫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她知道一农说得对,也明白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在此时退缩。可一想到他要离开,她的心就像被撕成了两半。

      “我......我明白。”她终于抬起头,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去吧,家里有我。”

      一农紧紧抱住妻子,感受到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脚女子,骨子里有着不输男儿的坚韧。

      接下来的日子,一农开始为离家做准备。他教会张巧儿更多字,让她能够读写简单的书信;将家里的田地托付给可靠的亲戚;甚至悄悄教廷玺如何磨墨、洗笔——尽管孩子才五岁。

      离家的前夜,一农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镯子,轻轻戴在张巧儿手腕上。

      “我卖了柴火还是不够,狠狠心卖掉了那块珍藏的端砚,打了这个镯子。”他低声说,手指摩挲着镯子内侧刻着的四个小字——“百年好合”。

      张巧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滴在银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会等你回来。”她哽咽着说,“不管多久。”

      一农紧紧抱住妻子,两人在油灯下相拥而泣。窗外,苦楝树的叶子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演奏一曲离歌。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挂在苦楝树叶上,一农背着蓝布包袱站在天井里。他穿着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褂子,脚上是张巧儿熬了三夜纳的千层底布鞋。

      “祠堂那边......”一农嗓子发紧,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休书你收好,万一我——没人会再为难你......。”

      张巧儿站在门槛内的阴影里,比想象中还要瘦小。她接过休书时,手腕上的银镯滑到肘部,露出内侧刻的“百年好合”。

      “晓得。”她平静地将休书塞进灶王爷画像后面,“放心吧,爹娘我会照应。”

      公鸡开始打鸣。一农转身时,张巧儿突然攥住门框。腐朽的木刺扎进她掌心,但她的表情像是早已失去知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晒谷场尽头,她才松开手,三滴血珠渗进木头纹理,成了这个家最后记住的红色。

      1942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张氏蹲在灶台前,将最后一把稻草塞进灶膛。火苗微弱地舔着锅底,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自从一农离家,已经过去七个年头。

      “娘,我饿。”五岁的香菊扯着她的衣角,小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

      张氏摸摸女儿的头,从怀里掏出半块红薯,悄悄塞给她:“乖,先垫垫肚子,等爷爷回来一起吃。”

      屋外传来脚步声,张氏以为是公公从田里回来了,忙起身去迎。推开门,却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院中,身上穿着褪色的军装,肩上落满雪花。

      “嫂子......”年轻人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我是吴队长的部下。”

      张氏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木勺掉在地上。七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一农的消息。她下意识抚上腕间的银镯,那“百年好合”四个字已经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进......进来坐。”她声音发颤,弯腰捡起木勺,在围裙上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

      年轻人没有进屋,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和两块大洋:“吴队长让我带给您的。”

      张氏接过信,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一农熟悉的字迹——“吾妻巧儿亲启”。

      这个称呼让她的眼眶瞬间湿润。

      “他......还好吗?”张氏轻声问,目光不敢离开信封。

      年轻人踌躇片刻:“吴队长现在在延安,当了干部。”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组织上......安排他和一位女同志结了婚。”

      雪花落在信封上,迅速融化成一个小水珠。张氏盯着那个水珠,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雪花一样,悄无声息地化了,消失了。

      “嫂子,您别怨他。”年轻人急切地解释,“这是组织上的要求,领导干部要......”

      “我晓得。”张氏打断他,声音出奇地平静,“他在做大事。”

      她将两块大洋放进米缸最底层,那里还埋着一包干桂花——一农最爱吃她蒸的桂花糕。信被她塞进贴身的衣袋,像藏起一个不能示人的伤口。

      那晚,待公婆和孩子都睡下后,张氏才就着微弱的油灯展开信纸。一农的字迹依然挺拔如松,只是内容让她每读一行,心就冷一分。

      「巧儿如晤:
      暌违七载,思卿甚切。然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组织上安排我与李同志结为革命伴侣......二老与孩儿全赖卿照料......附上大洋两块,聊表寸心…...」

      信纸在张氏手中簌簌作响,像秋风中挣扎的枯叶。

      她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油灯将尽,才将信折好,藏进《女儿经》的扉页——那是一农教她认字用的第一本书。

      她没有哭,只是整夜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株苦楝树在风雪中摇曳。天快亮时,她起身和面,蒸了一笼桂花糕。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厨房,她已经像往常一样,平静地为一家人准备早饭。

      “娘,你今天眼睛好红。”吃早饭时,十岁的廷玺担忧地看着她。

      张氏摸摸儿子的头,勉强笑了笑:“昨晚熬夜补衣裳,没睡好。”

      公婆对视一眼,似乎察觉了什么,但终究没有多问。这些年来,他们早已将这个儿媳视如己出,知道她性子坚韧,有什么苦楚都习惯独自吞咽。

      日子如流水般继续。张氏白天照顾老小,晚上织布到深夜。她的织机声成了吴家最恒定的声音,无论春夏秋冬,从不间断。

      1945年,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村里时,张氏正在溪边洗衣。欢呼声从村头传到村尾,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边也冒出几丝白发。

      “一农......该回来了吧?”同洗衣的妇人小心翼翼地问。

      张氏拧干衣服,摇摇头:“他有他的路要走。”

      果然,一农没有回来。只有零星的消息偶尔会通过村里其他人传来——他在北方当了官,娶的妻子是个能读书写字的城里姑娘,两人有了孩子......

      每当听到这些,张氏只是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针线穿梭得更加细密。只有腕间那只银镯,在无人时会被她反复摩挲,上面的“百年好合”四个字几乎被磨平。

      1949年秋天,解放的消息传来时,张氏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廷玺已经长成挺拔的少年,飞奔进院大喊:“娘!解放了!爹要回来了!”

      张氏手中的木拍子掉在地上。

      十九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听到这个消息,双手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但一农依然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年春天,一封电报送到吴家——一农派长子廷玺去北方接母亲同住。此时,公婆已都不在了。孝敬老人,养老送终,她一个人全做到了。

      “娘,爹说现在生活稳定了,要接您去享福。”廷玺兴奋地说,手里捏着电报,“李阿姨——就是爹现在的妻子,也说要好好孝敬您。”

      张氏正在腌咸菜,闻言手一抖,盐撒了一地。她弯腰去收拾,借机掩饰自己瞬间苍白的脸色。

      “你......爹还好吗?”她轻声问,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好着呢!现在是厅级干部了,分了大房子。”廷玺眉飞色舞地描述,“李阿姨是医生,对人可和气了。他们有个女儿,今年十岁,听说我要去,高兴得不得了......”

      张氏静静地听着,将腌好的咸菜封进坛子。其中一坛被她特意放在角落——那里藏着一农年轻时的照片,是她多年前从全家福上小心剪下来的。

      “娘,您收拾收拾,我们下周就出发。”廷玺说完,兴冲冲地出门去告诉妹妹这个好消息。

      张氏独自站在厨房里,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曾经能写漂亮小楷的手指,如今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她忽然想起新婚时,一农手把手教她写字的场景,他温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呼吸喷在她耳畔......

      一滴泪水砸在手背上,张氏慌忙用围裙擦干。不能哭,她告诉自己,一农有了新生活,她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北方的城市比张氏想象中还要大。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让她这个乡下妇人无所适从。廷玺紧紧搀扶着她,生怕母亲在人群中走失。

      一农的家在一栋红砖小楼里,宽敞明亮。开门的是个穿列宁装的中年女子,齐耳短发,面容和善。

      “这就是廷玺的娘吧?一路辛苦了。”女子热情地接过张氏的包袱,“我是一农的爱人,姓李,您叫我小李就行。”

      张氏局促地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往屋里瞟。她看见客厅墙上挂着一农和眼前这个女子的结婚照,两人都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红花。

      “一农去省里开会了,明天才能回来。”李医生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解释道,“您先休息,房间都给您准备好了。”

      张氏被安排在一间朝南的小卧室,干净整洁,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窗外能看到一株梅树,枝头已经冒出嫩绿的新芽。

      “这是爹特意选的房间,说您喜欢看花。”廷玺帮母亲放好行李,眼中满是期待,“娘,您喜欢吗?”

      张氏点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她确实喜欢花,尤其喜欢苦楝花——但北方没有苦楝树。

      那天晚上,张氏见到了她和一农的女儿——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活泼可爱,叫一农“爸爸”,叫李医生“妈妈”,而叫她......

      “张妈好!”女孩甜甜地喊,好奇地打量这个从南方来的小脚老太太。

      张氏摸摸孩子的头,从包袱里掏出一双亲手做的绣花鞋:“给你的见面礼。”

      女孩欢天喜地地试鞋,李医生在一旁看得眼眶湿润:“张姐,您手艺真好。一农常说您针线活做得精细......”

      听到丈夫的名字从另一个女子口中说出,张氏心头一颤,但面上不显,只是谦逊地摇摇头,带着浓浓的口音:“乡下把式,不值一提。”

      夜深人静时,张氏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北方的月亮。和家乡的一样圆,却似乎更冷清些。她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一农眉目如画,正冲她微笑。

      “田娃......”她轻轻唤着丈夫的乳名,声音消散在夜色中。

      一农第二天傍晚才回到家。当门铃响起,张氏正帮李医生准备晚饭。听到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她手中的菜刀顿了一下。

      “巧儿......”

      转过身,张氏看见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站在厨房门口,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那个俊朗青年的轮廓。一农比她记忆中胖了些,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回来了。”张氏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就像他只是去田里干了一天活,“饭马上好。”

      一农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去客厅了。张氏继续切菜,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只有腕间的银镯在动作间偶尔闪现。

      那晚的饭桌上,一农滔滔不绝地讲着工作上的事,李医生不时补充,他们的小女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张氏安静地坐着,偶尔夹一筷子菜,更多时候只是微笑地看着这热闹的一家人。

      “廷玺娘,你多吃点。”一农终于注意到她的沉默,夹了块鱼肉放在她碗里。

      张氏点点头,小口吃着。鱼肉很鲜美,但她尝不出什么味道。席间,她注意到一农和李医生之间的默契——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一杯茶递得恰到好处......这些细微的互动刺痛了她的心,因为他们曾经也有这样的默契。

      饭后,李医生体贴地让一农陪张氏说话,自己收拾碗筷。父子俩带着张氏在院子里散步,一农详细询问了家乡的情况,老宅、田地、亲戚......

      “那株苦楝树还在吗?”一农突然问。

      张氏怔了怔,点点头:“还在,长得更粗壮了。”

      一农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那年春天,苦楝花开得正好,我抱着你跨进家门......”

      廷玺识趣地走开了,留下父母独处。月光下,一农看着妻子苍老的面容,忽然握住她的手:“巧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张氏轻轻抽回手,摇摇头:“都过去了。”她顿了顿,又问,“你对小李......好吗?”

      一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妻子问的是什么:“她是个好同志,对我很好。”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但巧儿,你永远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孩子的娘......”

      张氏打断他:“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一农的眼眶红了。

      他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妻子的哭闹、指责、怨恨......唯独没想过这样平静的宽容。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一个女子最纯粹的爱与最坚韧的品格。

      张氏在北方住了十年。

      这十年里,她看着一农的小女长大,看着一农的官职越升越高,看着廷玺娶妻生子,看着孙儿孙女长大成人......

      她像个安静的旁观者,从不干涉这个家庭的生活,却也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每个人——为一农的小女绣嫁衣,为孙儿孙女们做虎头鞋,为一农纳千层底布鞋......

      九十岁那年冬天,张氏病倒了。李医生亲自为她诊治,但老人的生命已经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临终那天,窗外飘着大雪。一农守在床前,握着结发妻子枯瘦的手。张氏突然睁开眼睛,目光明亮得出奇。

      “田娃啊......”她唤着一农的乳名,声音轻得像羽毛。

      一农连忙凑近:“巧儿,我在这儿。”

      张氏的目光却穿过他,看向虚空,仿佛看见了什么美好的景象:“......鞋底纳厚些,北方雪大。”

      这是她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当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一农伏在妻子身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明白,张氏临终前看到的不是床前的他,而是当年那个穿着千层底布鞋离家的青年。

      整理遗物时,李医生在张氏的枕头下发现两样东西——一本破旧的《女儿经》,里面夹着一农年轻时照片;还有一只内侧刻着“百年好合”的银镯,虽然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一农捧着这两样遗物,泣不成声。

      他终于明白,曾经的结发妻子用一生的沉默,诠释了什么叫“百年好合”——即使天人永隔,即使他已另娶,她始终守着当年的承诺,无怨无悔。

      出殡那天,雪停了。

      一农亲手将妻子的骨灰埋在那株梅树下——那是他特意为张氏栽种的,因为梅花耐寒,正如他的巧儿。

      “巧儿,来世......”一农哽咽着说不下去,只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

      一阵风吹过,梅树摇曳,几片花瓣飘落,轻轻覆在墓碑上,像是一个温柔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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