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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24年 ...

  •   提姆在查理的办公室门外排队,排在他前面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等着被查理召唤然后进入他的接待室,约谈时间是提前定好的,最近几天查理的助理一天忙下来有一半时间用来安排各种约谈和见面。
      世界在飞快改变,又快又急,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不知道抽打它们的鞭子握在谁的手中,也不知道大家都向着哪里飞奔而去。突如其来的全世界范围大规模流行性传染病和局地开战带来文艺演出交流封锁并发症,消费和艺术市场一蹶不振、持续下行,莫大的老院长座位岌岌可危。为了不让剧院关门(保住自己的饭碗),老院长忙碌进出社交场合,从皮裤皮靴型男变成地中海式秃顶外加社交啤酒肚。就连查理这样的艺术总监也不得不被经济效益、绩效考核等若干运营市场化的规则限制在种种利益冲突和条框之间。
      他的艺术邻域被攻陷,最明显的观感就是查理的头发也随了院长,变得越来越薄,依稀可见护理得很干净的光洁的头皮。
      这些都是提姆从助理们在餐厅角落和茶水间自动咖啡机前忙里偷闲的零散抱怨中听来的。
      轮到提姆进屋的时候,查理已经满脸疲惫。
      屋子里的味道很杂,许多具有可辨识性的味道挤在一起,十分浑浊。但是坐在办公台后面的查理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提姆。”查理抬头看他。
      “嗯。”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提姆愣了一下,他下意识皱了下眉,随后又强迫自己将面部表情舒展开。
      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多一些的,他觉得自己应该习惯了。
      关于莫大和他自己,提姆都从私人渠道听到过一些风声。被约谈之前他暗地里给自己做过一点心理建设,但事实证明这些都不足以让他临阵非难的时候保持平常心。
      “很糟糕吗?”他问,语气中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极力否认。
      “有点。”查理说,“但我觉得尚在你我可承受范围内,只要你现在的想法还和前年进团时一样。”
      查理在试探他。
      提姆看向查理的眼神有了变化。
      “好啦,好啦。”查理从座椅上站起来,顺势伸了个懒腰,“我今天坐在这里找你们谈话,一直没停,你是最后一个。我特地让助理把你排在最后一个,你能明白我这么安排的意图吗?算啦,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苦心都不重要,我自己心里有谱。”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烂摊子,当初我肯定就不接手艺术总监这个烫手山芋了,谁爱当谁当。”
      查理穿上外套,拍了拍提姆的肩膀。
      “走吧,最后一名。和我去喝一杯。我们边喝边聊。”

      舞团和剧院附近有很多可以买到酒的地方。
      查理的办公室里总是有股咖啡豆被过度烘培后烧焦的糊味,酒馆则不同,空气含糖量高到闻起来甜丝丝的。不是蜜糖的味道,糖分早在酿制中就发酵成了酒精。他们闻到的是花、果实和种子的香味。
      查理应该算得上是酒馆的老主顾,从推门而入到落座于角落的木桌旁,他的动作连贯自如,一气呵成。
      “一杯伏特加,加冰。”查理看着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此时直立站在桌侧的服务员,指了指自己。
      “一杯水,常温。”
      查理看了提姆一眼,转头对服务员重复一遍:“一杯常温白水。”
      一去一回,托盘上的两个杯子,里面都是透明液体,闻起来和入口的味道却截然不同。
      查理其实没什么需要和提姆说的,但是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为这个后辈和其他舞团成员操过的心,绝对值得让他陪着自己喝两杯。哪怕只是两杯常温的白水。舞团的一些人打算离开,另一些人仍在观望。
      离开舞团,离开莫斯科,离开俄罗斯,离开欧洲大陆。
      “怎么不逃离地球?!”查理嘟囔,“你说为什么好不容易把人聚到一起之后,就总有人想要把他们再分开?”
      查理问得没头没脑,不过提姆是个满分听众。
      “我辛辛苦苦凑好团队,刚松口气,还没享受几年,啪,幸福的泡泡就在眼前碎掉了。”查理手心向上做出手指缓慢聚拢又迅速张开的动作。“该死!简直糟糕透顶!”他低声抱怨,“都是利益,每个人都打着小算盘,哪怕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眼前芝麻大点地发生的事,只听见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担心得不得了,生怕自己吃了亏。”
      提姆没应声,他坐在那里喝水。
      “一群白眼狼!”
      提姆抬眼看了看四周。好在查理抱怨的声音不算太大,他们坐着的角落很偏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提姆又垂下眼皮继续看向桌面。桌子不大,桌面的木纹很漂亮,是自然生长的那种,不是批量生产、压制成型的板材。
      “短视,他们只想着自己口袋里的那点东西。”
      查理又要了一杯冰镇伏特加。
      “让他们走!走了就别想再回来!”查理紧紧握着玻璃杯,任由杯壁外侧的冷凝水滑落打湿他的虎口和手指。潮湿的感觉不怎么舒服,杯子也变得滑溜溜,随时准备逃离他的手心。
      “提姆。”
      提姆应了一声,他怀疑查理已经醉了。他记得查理说自己还是舞蹈演员的时候烟酒不沾,觉得这两样会损伤运动神经。他舞台毕业告别观众的那一天四十岁整,生日蛋糕、鲜花和香槟,在圣彼得堡芭蕾舞团的休息室里,他因为宿醉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那一晚可称不上半点愉快,第二天头疼欲裂,行动迟缓,于是“酒”再次登上他禁止自己摄入的物品清单。如今查理明显已经破戒许久,只是酒量不大。
      “你不要走好不好?”查理发出一种他绝对不允许出现在办公室或者排练厅里的声音,“再过一年你就是团里一哥,看看这张脸,这身材,莫大是最好的舞台。”
      “我已经很红了。”提姆说,“当然这都要感谢你。”
      查理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
      “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帮大卫好吗?”他说,“他现在有点危险,你一定要帮帮他。”

      提姆在排练厅合拢的门外驻足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他半倚在墙上,时不时交换一下承重主力腿。提姆不觉得累,休息日大家一起去游乐园的时候,因为舍不得花钱享受速通,他们排队站过更久。站在走廊的这段时间没有人经过,即使有人经过,提姆也已经想好了近乎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临时编撰的理由很牵强,不过反正也不会有人真会在意他说的是不是逻辑通顺、合情合理。只除了一个人。那个人——菲利普——现在就在排练厅里,所以不存在意外翻车的可能。概率小到无限趋近于零。
      同在排练厅里的是大卫,门没有关严,否则提姆路过时应该听不到排练厅里两个人的对话,或者即便能听到声音,也无法依稀辨清他们交谈的内容。
      这才是他站在这里的理由:偷听、暗中观察。他只是无意间、凑巧、恰好经过,提姆对天发誓,他当然知道排练厅这天下午的时间事先就约定好都是属于菲利普和大卫的,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意愿、随意使用这里。
      他们是职业舞蹈演员,他们的工作不只是舞台上聚光灯下的两到三个小时。舞台下面相比舞台上成倍增加的排练时间也是他们工作的另一段“重头戏”。
      和大卫一样——对菲利普来说也是如此——提姆非常、非常喜欢跳舞。
      这意味着他很尊重这份工作。尽管他偶尔表现出性格叛逆,但绝不会影响与工作相关的计划安排。与之相反,他严格遵守事先说好的规矩。同意——执行,他最令查理放心托付的品格,也是在舞团里他和菲利普为数不多一直心照不宣的默契。
      “放松,大卫,你需要再放松一些。”从排练厅没有关好门因而存在的细小缝隙中再次传出菲利普的声音。类似或者同样的话,在提姆站在走廊里的半个小时里,他听到过不止一次。
      他能猜想到此时此刻排练厅里的状况。
      被同样身为男性的舞者托举起来,对于经验不甚丰富的大卫来说,果然还是有些挑战。
      提姆拿不准小酒馆里两杯伏特加就醉了的查理是不是给他设了个局。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收到劝退通知,或者转为客座首席。这两种假设一经出现在想象中,提姆便坦然接受了。“恩赐予你,也随时可以夺走恩赐。”父母和神学院的老师总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句话偶尔也会在提姆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乐队里的长笛,天边掠过的飞鸟,或者电子广告屏幕上滚动出现的紧急通知。
      天知道他多厌恶这句话。
      查理没打算从他这里拿走什么,这让提姆松了口气。
      但是听查理藏在话里的意思,有人想在大卫身上动脑筋,暂时没有实施,所以他们还有时间和机会挽回局面。
      “我有点后悔自己年初让大卫升了首席。这话除了你,我再没跟别人提起过,那些老家伙们也没有。”查理嘟嘟囔囔,口齿不清。
      “今年的巡演他一定得参加才行。”查理指指点点,“亚洲巡演,你、菲利普、带着大卫一起。”
      提姆觉得查理伸着食指的滑稽动作有点好笑,“大卫你还不放心的话,整个团里就没剩下几个不需要你操心的了。”
      查理摇头。“你不懂,不过很快就能懂了。”
      提姆当时半疑半信,现在半信半疑。
      “大卫你很轻的。”排练厅里菲利普说,“相信我,我托得住你。”
      “你教他做合格的首席,我不想让他跟那些迂腐的老资历学。说实话菲利普也不错,但他自己还需要再努力。至于搭档,我来寻摸个适合他的奥罗拉公主。”
      奥罗拉公主,《睡美人》,为虚幻泡影跋山涉水的王子德西雷,男女主角各自分别大段的独舞。
      查理喝到第三杯伏特加的时候,脸几乎要贴到小木桌桌面上。他根本就不适合喝酒。提姆有时感到疑惑是什么让查理这几年甘愿留守在莫大艺术总监的位置,经济下行得厉害,明明对于他来说,去学校做老师或者专职做编舞和指导,都要比艺术总监来得更顺心、轻松和稳定。只要他愿意。
      “好,”提姆听到自己说:“成交。”
      排练厅里的两个人还在继续,提姆又逗留了一阵。他忘记了时间,也感受不到时间。直到听到菲利普提议休息一下去楼下喝点水,他才赶在他们推门出屋前匆匆离开。走在前面的菲利普捕捉到他离去背影的一角,迟疑片刻的后果是跟在他身后的大卫没停住脚步一头撞了上来。
      “怎么回事?”大卫揉着撞到的鼻子。
      “不,没有什么。”
      走廊的空气中若有若无能捕捉到一丝古龙水的味道,很淡,但是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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