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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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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何宇收拾房子的时候,在夹层里找到一张照片,那是一张被遗落的全家福,似乎是某次吵架被摔进了缝隙里,它的玻璃是碎裂的。
他现在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但是不代表他小时候不喜欢。
他想念起小时候,怀念被美化的记忆,他出神地抚摸相框,手指被碎玻璃刺破。
他很久没有见到过爸爸了,每次他一提起爸爸,妈妈就会变得伤心,变得难过。何宇改过姓,他原来姓齐,叫齐宇。齐宇每天醒来就能享受着爸爸妈妈全部的爱,然后去学校里见自己的朋友们。
爸爸还会时不时带给他积木,在下班之后,一家人坐在茶几前对着几个小零件犯难。他爸爸还有个用马克笔涂积木内侧的习惯——用于标记关键零件。
很快乐的日子。
爸爸消失之后,转学、搬家,齐宇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而凭空出现的男孩叫何宇。
何宇也有一个爸爸,不过和齐宇不一样,何宇没有见过他的爸爸,只有每年忌日的时候妈妈会带何宇去上坟。后来连坟都不怎么去上了,妈妈说有别的女人会给他上坟。
何宇是妈妈喜欢的完美乖小孩。
何宇从不会没有道理地去找妈妈哭诉、撒娇,就算有理由,何宇也不会去。他看到妈妈一个人疲倦地跑过去跑过来,多年的家庭主妇重新进入社会,路上坎坷多得吓人。他看到妈妈变老,看到她的黑眼圈,眼角的皱纹,为了他们的生活,妈妈好累……
是他的错,何宇很难不把这些错归咎于他,妈妈也同样。
他的唯一是妈妈,妈妈在乎他,在乎他的未来,妈妈希望他懂事,何宇便懂事。妈妈希望他能学习好,何宇也很争气,成绩年年第一。
但何宇的乖孩子路程似乎要终止了。
他该怎么和妈妈交代?
何宇看着照片上的父亲,在记忆里都快找不到他的脸了。还好还有遗漏的照片,何宇将照片从破碎的相框里取出来,夹进本子里。
何宇忽然惊醒,他在厕所里靠着门睡着了。
晚自习还差最后十分钟下课,何宇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有了眼镜的遮挡,看不出哭过。
他回到座位,听到的,都是听过的陈腔滥调。
有几个胆大的,看热闹的喊了一声:“巴掌哥。”
何宇头一次解不开最后一道大题。
好在下课铃响,他起身准备走。
夏圆圆拉住了他的衣角,何宇以为对面要来质问自己,刚开口打算说明不是自己做的:“不、”不是我。
夏圆圆递过来紫皮糖:“是澜澜请你吃的,明天、明天见。”
宋澜澜装作全神贯注写作业不知道。
何宇紧紧皱在一起的眉毛终于松开:“谢谢。”
紫皮糖含在嘴巴里是甜的,虽然不是很爱吃糖,但是味道还不错。
他该怎么和妈妈解释?
他要隐藏吗?
他一路上走走停停。
学校的路灯忽闪忽闪。
他决定做一回坏孩子,他要隐瞒。他要悄悄地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他都不知道,他的妈妈又怎么知道?
不巧的是妈妈正在门口等他,要接他回家。何宇忐忑地跟随在她身后,何宇以为妈妈知道了自己被记过取消保送资格的事,惴惴不安先自首了。
妈妈的反应很平淡,只是何宇从她的眸子里读出了失望,但她说,保送不保送,以你自己的成绩考也能上一个好学校。
何宇眼睛一亮,妈妈说的对,如此他的顾虑便都消失了。他甚至想回去给产生欺骗自己妈妈想法的自己两巴掌。
何友惠又说:“我有些事要问你,视频是怎么回事?”显然何友惠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
何宇立马和她解释:“是误会。”
“误会?”
何友惠的表情显然是不信的。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女孩的父亲会找他。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视频里的人会是他。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他被记了过。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他的保送名额被取消了。
母亲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提出了一模一样的质问。
原来母亲和所有人一样,一样庸俗。
一样不可理喻。
何宇回神,立马把刚刚脑子里的想法清出去,他一条一条解释,在职场上打拼的妈妈应该是明白其中逻辑链的。
妈妈终于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小三、是怎么回事?”
“误会。”
“为什么这么多的误会都会在你的头上?”
何宇垂下头来,准备接受一切的罪名。
接下来妈妈会发疯,他知道。一旦听到这个词语,一旦这个词语和他扯上关系,妈妈总会发疯。
他看着木桌上的条纹,那些仿照木头的条纹,变成了一只一只蛆虫,在桌子上扭着屁股,直叫何宇要吐出来。
但是妈妈没有发疯,她只是扶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正在痛苦与挣扎之中:“何宇,我只希望你能为自己的话承担责任。妈妈……不希望你会变成爸爸那样的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何宇看着母亲皱眉的模样:“妈、你是不是头疼?要不要喝点水。”
何宇的手刚碰到何友惠,何友惠猛得甩开他的手,手里的皮包也跟着出去,砸向展示柜,积木纷纷倒地,有一个积木模型比较不幸,撞掉在地上。
妈妈没有发疯,但是她在发疯的边缘,她怒红的双眼正恶狠狠盯着何宇,何宇感到恐惧,他的后背发凉、汗毛竖立。
在齐宇的时期,妈妈最喜欢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的眉眼生得好,生得俊俏,和他爸爸一模一样,透出清清爽爽的书生气来。
他小心翼翼颤抖着出声:“妈妈,我是何宇。”
何友惠的视线低垂下去,是失望,狠狠地失望:“我知道。”
她把自己的皮包捡了起来。
何宇感到不安:“妈,你要去哪儿?”
“还有事。”何友惠头都没回一下。
妈妈很少有回家,自从何宇升入初中之后,何宇希望她能再多呆一会儿,这个家,她的气息太少了。
但是何宇只是目送她离开,不给妈妈添麻烦,是妈妈教给他的。
何宇蹲下来捡积木,手背被妈妈拍红了。何宇看着那断成两大块的积木,妈妈关门的回响猝然又响了一声。
怨恨的种子在敲门。
情绪把心门撞了个稀巴烂。
何宇拾起了那两块积木,抬起手,抛下。完好的积木裂开,碎成小碎片炸了满地。何宇却觉得畅快。
还剩一块,他把它扔了出去,它比第一块碎得更彻底,更响亮,稀里哗啦的碎片像雨点子一样坠在地上。
这片土壤比想象中的肥沃,种子迅速生根发芽,爬满何宇的背。
何宇害怕满地的积木,那像是怨恨的种子在满地发芽,他换上鞋子逃出家门。
他害怕怨恨会追上他,害怕陷进泥潭,无法自拔。
要怨恨一个人太容易了,像毛全胜,像黄丽。何宇不愿,怨恨这件事情太没有道理,太麻烦,太长久了。
他不要把怨恨当做生活的引擎,像妈妈。
他好像早就陷进了一张大网里,怨恨让他初步看清了这张大网,可是迅速地,网又归于无形。他要往哪儿走?他要往哪儿去?
影子在身后追逐着他。
手机滴滴滴地狂叫。
前途,前途,前途在何方。
何宇在何方,何宇是何人。
他是谁?
他在大街上快步向前跑着。
风逆着他在吹。
东郊,他要去东郊。
他要去东面郊区的森林。
那一片有和他相同的灵魂。
他要归于安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