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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锁朱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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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朔风裹挟着碎冰,如无数把淬毒的利刃,将铅灰色的云层割裂得支离破碎。那风似有灵智,专挑墙缝与衣角钻,将寒意一寸寸往骨髓里送。
细碎的雪粒混着冰碴簌簌坠落,重重砸在江府那扇朱漆剥落的大门上,剥落的木屑与积雪在青石板上交织出一幅衰败的图景,仿佛连这门庭都在诉说着江家日渐式微的命运。
江溯川扶着雕花栏杆,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之上。右腿的旧疾发作得厉害,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那疼痛如毒蛇噬咬,又似烈火灼烧,每挪动一寸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他不得不佝偻着脊背,拖着那只毫无知觉的右腿,艰难地挪进东厢房霉迹斑斑的墙角。潮湿的墙皮不断剥落,落在他单薄的肩头,仿佛连这破旧的屋子都在嘲笑他的狼狈,嘲笑他这庶子身份,嘲笑他如今被当作交易筹码的可悲命运。
铜镜里,金线绣就的并蒂莲喜服泛着冷光,刺得他眼睛生疼。那喜服上的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却照不暖他冰凉的心,与他鬓间那支生母留下的素银簪子格格不入。
那簪子缠着褪色的红丝线,是他八岁那年,病弱的母亲用最后气力为他别上的。那时母亲还说,等他长大了,定会遇到真心待他的人,可如今,这残破的簪子却要见证他被当作筹码送进谢家,成为家族换取利益的工具。
幼年的那场高烧,让他永远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从那以后,江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成了他的刑场。嫡母的冷眼,像冬日里的寒冰,能将人瞬间冻结;兄长的嘲讽,似带刺的藤蔓,缠绕在心头,日日折磨;下人们的指指点点,如同无数根细针,日日扎在他的心头。他记得有一次,在回廊上不慎摔倒,右腿传来的剧痛让他冷汗直冒,而路过的兄长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鄙夷:“瘸子就是瘸子,连走路都走不好。”
那一刻,他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泪水混着血水,将衣襟染得斑驳,满心的委屈与绝望无处诉说。
“少爷,谢家的花轿已到二道门。”老仆王福佝偻着背撞开虚掩的房门,棉帘扬起的灰尘混着雪粒子扑进屋内。老人浑浊的眼眶里蓄满泪水,枯瘦的手指拂过檀木托盘上的聘礼,声音发颤:“谢将军昨夜送来的聘礼...有西域进贡的缠枝莲纹银烛台,蜀地新贡的云锦十匹,还有长白山百年老参...”王福顿了顿,从锦盒里取出一支镶着东珠的白玉簪,“这支玉簪,据说是谢小公子亲自去玉器坊定制的。”
江溯川喉间泛起苦涩。三日前祠堂里的场景如烙铁般灼痛记忆:嫡母将茶盏狠狠掼在青砖地上,瓷片飞溅在他脚边,尖锐的瓷片划破了他的脚踝,鲜血渗进冰冷的砖缝,“你以为自己金贵?不过是个瘸腿没娘的庶子!能给江家换来谢府的婚约,是你的福气!”兄长倚在雕花门框冷笑,新换的和田玉扳指折射出冷光,字字如刀,“若不是圣谕,谁愿要你这累赘?”
那些话语,如同一把把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心口,让他对这所谓的家族彻底寒了心。
院墙外突然传来马嘶声。江溯川扶着墙,拖着病腿,跌跌撞撞地掀开结霜的窗纱,每走一步,右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风雪灌进喉咙,呛得他眼眶发红。
雪幕中,谢烬珩身披陈旧的玄甲端坐马背,腰间玉佩缺了一角,缰绳末端还缠着褪色的布条。曾经鲜衣怒马的谢家公子,如今苍白的面容上布满风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星般凛冽,却在望见他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那涟漪,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欣喜,又像是故人重逢的感慨,转瞬即逝,却被江溯川敏锐地捕捉到了。
吉时一到,鞭炮声撕破长空。谢烬珩翻身下马,玄甲上的冰碴随着动作簌簌掉落。
他踏着积雪走向花轿,每一步都沉稳有力,腰间缺角的玉佩与青铜护腕相碰,发出清越声响。那声响,在这寂静的冬日里,仿佛是命运的钟声,敲响了两人新的人生篇章。
两名丫鬟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谢烬珩伸手搀扶江溯川,掌心的温度透过嫁衣传递过来,让江溯川不由自主地颤了颤。那温度,像是冬日里的暖阳,让他这颗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跨过火盆时,江溯川的右腿突然一软。谢烬珩眼疾手快,揽住他的腰,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带过火焰。
周围宾客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来,江溯川的兄长更是嗤笑出声:“连走路都走不利索,还嫁什么人?”谢烬珩猛地转头,凛冽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江家兄长,后者被盯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后退半步。那目光里的寒意,仿佛能将人冻结,谢烬珩用自己的方式,在众人面前护下了江溯川。
到了拜堂环节,红绸铺就的长毯在寒风中翻卷。江溯川咬着牙,试图挺直脊背,却因疼痛额头冒出冷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承受酷刑,但他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
谢烬珩察觉到他的异样,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他微微颤抖的右腿,低声道:“莫怕。”那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同一股力量,注入江溯川的身体,让他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当“一拜天地”的喊声响起,两人同时弯腰,江溯川的喜服下摆扫过地面,扬起细小的雪尘;“二拜高堂”时,江家嫡母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神轻蔑地看着这对新人,那眼神里的不屑,深深刺痛了江溯川的心;最后“夫妻对拜”,谢烬珩特意比江溯川多弯了几分,让他不必因弯腰过深而失去平衡。
这细微的举动,让江溯川心中泛起一丝感动,在这冰冷的婚姻里,似乎还有一丝温暖存在。
礼成后,送入洞房的路格外漫长。江溯川每走一步,右腿都像是被千万根钢针扎着,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忍受。谢烬珩始终保持半步距离,既不触碰他惹人非议,又能在他身形摇晃时及时扶住。
经过回廊拐角,一阵狂风卷起江溯川的红盖头,露出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和额间细密的汗珠。谢烬珩眸光微闪,伸手将盖头重新整理好,指尖擦过江溯川发烫的耳尖,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温度。那温度,如同一缕春风,轻轻拂过江溯川的心间。
洞房内,红烛泪蜿蜒在喜字上。江溯川摘下凤冠,金钗坠地的声响惊飞梁间栖雀。谢烬珩站在五步开外,玄甲未卸,腰间佩刀还缠着血迹未干的布条。“这合卺酒...”江溯川举起酒盏,喉结滚动,“不如敬这荒唐的世道。”酒液辛辣,灼烧着喉管,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驱散心中的苦涩。
江溯川瞥见谢烬珩颈间狰狞的鞭痕,那是替父受过的印记。那鞭痕,像是一道伤疤,刻在谢烬珩的身上,也刻在江溯川的心里。
他颤抖着取出膏药,却在指尖触到对方皮肤时猛然收回——他们本不该如此,却都被命运的枷锁勒得鲜血淋漓。
一个是被家族抛弃的瘸腿庶子,一个是替父受过的落魄公子,两人的命运,在这荒唐的世道里,紧紧交织在一起。
风雪拍打着窗棂,似是天地都在呜咽。两个被家族抛弃的人,隔着半丈距离,望着彼此眼中破碎的星光。
这场婚姻不是良缘,而是两具残破灵魂在寒冬里的相互取暖,是明知前路无望,却仍要咬着牙走下去的无奈与悲凉。江溯川靠在床头,右腿的疼痛愈发剧烈,他强忍着不适,望向谢烬珩。
而谢烬珩也恰好转头,两人目光交汇,在这冰冷的洞房里,仿佛有一丝微弱的暖意,在彼此心间悄然蔓延。
红烛“噼啪”爆开一朵灯花,江溯川盯着杯底未化的酒渍,喉间泛起苦涩。谢烬珩解下染血的佩刀,玄甲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忽然开口:“你的腿...可找过大夫?”
话音未落,江溯川猛地攥紧酒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江家嫌我是累赘,怎会浪费银钱请大夫?八年来,不过是敷些廉价的草药罢了。”
他想起每到阴雨天,右腿如坠冰窟般的疼痛,想起嫡母将大夫拒之门外时的冷脸,眼眶不禁发烫,那些被忽视、被冷落的过往,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谢烬珩沉默良久,伸手解开衣襟。江溯川下意识别过头,却听见布料撕裂声。转头时,只见谢烬珩撕下玄甲内衬,那是一块柔软的细棉布。
“过来。”他单膝跪地,抬头看向江溯川,眼神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你的腿伤已入骨,若再拖延,怕是……”那眼神里的关切,让江溯川心中一颤,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关心过他的伤痛。
江溯川浑身僵硬,任由谢烬珩托起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男人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
当棉布轻轻缠住膝盖时,他忽然想起幼年落水,也是这双手将他从刺骨的河水中拽出,彼时谢烬珩同样跪在岸边,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那记忆,如同一幅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温暖,一点点被唤醒。
“为何对我这般好?”江溯川声音发颤,“不过是一场利益联姻,你我本无需...”“因为你是阿川。”谢烬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仔细地为江溯川包扎着伤口,“还记得十二岁那年,我被父亲责罚,是你偷偷翻墙送来伤药。那时你说,‘我们是朋友’。”
他抬起头,寒星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愫,“即便过了六年,即便你我都身不由己,这句话从未变过。”
江溯川呼吸一滞。记忆中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春日里,他们在谢家后院偷放风筝,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笑声回荡在院子里;盛夏时,谢烬珩教他骑马,自己不慎摔下马背,谢烬珩比他还着急,小心地为他查看伤口;秋夜中,两人躲在藏书阁分享江湖话本,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营造出一种静谧而温馨的氛围...直到那场高烧夺走他的健康,也斩断了这些珍贵的情谊。
而如今,在这冰冷的洞房里,那些逝去的美好回忆,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谢烬珩包扎好伤口,却并未起身,依旧跪在江溯川面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阿川,往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那话语,像是一个承诺,一个跨越了岁月与命运的承诺。
江溯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脸庞,看着他眼中真挚的情感,心中的防线一点点崩塌。这么多年来,他在江府受尽了冷眼与嘲讽,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而如今,却有人愿意为他遮风挡雨,愿意护他周全,这份感动,让他眼眶泛红。
“烬珩...”江溯川轻声呼唤着谢烬珩的名字,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可我们的婚姻,终究是家族的交易,又能走多远?”他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在这乱世之中,在这利益至上的家族面前,他们的感情,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
谢烬珩伸手握住江溯川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坚定地说道:“阿川,命运将我们推到了一起,那我们就一起走下去。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会陪着你。”
窗外的风雪依旧呼啸,似乎想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掩埋。但在这小小的洞房里,两颗冰冷的心,却在彼此的温暖中渐渐融化。江溯川靠在谢烬珩的肩头,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心中的不安与恐惧渐渐消散。
或许,这场婚姻一开始是一场悲剧,但此刻,他们却在这悲剧中,寻找到了一丝希望,一丝温暖。
夜渐渐深了,红烛的光芒在风雪中摇曳。谢烬珩小心翼翼地将江溯川扶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眼神中满是温柔与关切。
“阿川,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便去请大夫为你诊治。”江溯川看着谢烬珩,点了点头,心中满是感动。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得到如此悉心的照顾,还能感受到如此真挚的关怀。
谢烬珩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江溯川入睡。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皱起的眉头,心中满是心疼。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江溯川的腿伤痊愈,一定要让他不再受任何委屈。在这冰冷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的依靠,是彼此的温暖。
风雪依旧未停,但在这洞房里,却有着一份别样的温馨与宁静。两个被命运捉弄的人,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共同期待着未知的明天。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或许充满荆棘,但只要他们携手同行,就一定能在这黑暗中,寻找到属于他们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