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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无人知晓 ...

  •   大巴车一路上摇摇晃晃,窗外黑乎乎的一片,凉风从窗缝里透进来。身边鼾声四起,谢桐珏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没有丝毫睡意。
      MP3早就已经没电了,但他没有摘下来,就这样松松垮垮地挂在耳朵上。巴车顶上的灯已经熄灭,只留下最前方的电子显示屏上,还闪着现在的时间,发出幽暗的红光。
      3点56分。
      车子穿过隧道,橙黄色的壁灯灯光照进车内,让人打不起精神。驾驶员是0点交班上去的,也开了近4小时,这灯光晃得他有些迷糊,他侧头望了眼车内,那个带着耳机的男孩是车里唯一醒着的乘客。
      这孩子真奇怪,从他上车起到现在,一下子都没睡。
      这个隧道格外长,驾驶员搔了把头发,跟谢桐珏搭话:“过了这个隧道前面就是山西了,你不睡会儿吗?”
      谢桐珏闻言,抬头跟他在后视镜内对视一眼。他摘下耳机,望向窗外飞驰过的壁灯虚影。
      出隧道了,他转身环住椅背,看那些雄伟连绵的群山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生长了17年的故乡,在他生日的这一天和他彻底告别。
      他低声回答道:“不睡了,天快亮了。”
      清晨6点半,从山西省江源市的长途汽车站出来,谢桐珏没有停留。他又匆匆踏进了对面的火车站,在售票窗口买了最早一班去广东省港门市的火车票。
      他靠在绿皮火车陈旧的座椅上,窗外陌生却明媚的景色飞速向后退,终于闭上眼想睡一会,心里是无限的茫然。
      半梦半醒间,他的脑海里浮现起,两天前那个中午争吵时的情景。
      舅舅告诉了他,关于他母亲的一切。
      林锋强撑着桌子,跟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阿双,有些事情,我想是时候该告诉你了…是关于你妈妈的。”
      随着他缓缓的诉说,一个女人的身影逐渐从谢桐珏的心里浮现出来。
      林莹欢是林锋强的妹妹,比他小3岁。一个漫长干燥的冬天里,她被祝凤英在县医院里生了下来。
      那时临近除夕,林锋强和父亲林志梁都守在医院里,焦急地等待着这个小生命的降临。可当医生把她抱到父亲面前的那一刻,林志良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个女儿。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深入人心,绝大多数人都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因此,这个女孩未来十几年的人生,注定是痛苦的。
      好在林志梁是个有文化的教书先生,他虽然也遗憾没能生出个儿子,可还是给她取名“莹欢”,希望自己这个女儿能比别家的儿子强。
      所以从小,他对这个女儿就要更加严厉。林锋强抓鸡逗鸭的时候,她被自己亲自盯着背诗写字。
      用林志梁老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你哥哥以后再怎么样也是有力气,能继承咱家老房子娶媳妇的人!你是个女孩,现在不好好学知识,走出这个小山村,你就只能草草嫁人,生的孩子也不随你姓!”
      虽然他这话说得很不公平,但那个年代的事实就是这样。林志良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思想很超前的人了。
      林莹欢是个很争气的女孩,小时候成绩一直是位列前茅,还有一副绝好的嗓子,是学校合唱团的主唱。
      小学六年,代表学校去市里参加了好几次比赛,原本可以作为特长生招进市里的初中,可意外也在那一年的初春来临。
      那天,林志梁加班到深夜,他骑着自行车回家途中,在一个陡坡上没刹住车,摔滚下山了。
      这一摔格外严重,全身上下都是伤,双腿严重骨折。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后,最终林志梁因为伤势严重、医疗条件落后而死在了病床上。
      这对这个家庭来说,是无比沉痛的一击。对祝凤英来说,更是绝望无比的事实。这意味着她要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
      而那个时候,林莹欢12岁,林锋强15岁。
      家里的钱几乎都拿去给林志梁看病了,祝凤英没有任何办法,自己夜以继日地做服装厂女工的同时,她下定决心要让林莹欢辍学。
      一个即将满怀梦想和希望,即将去看更大世界的女孩,突然被切断了前面所有的路。
      祝凤英是这样跟她说的:“你能读这么多年书,已经很幸运了,现在我们家连买粮票的钱都没有,还要供你哥哥读高中,你这学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
      林莹欢在学校里受过更先进开放的教育,听到这话她一瞬间便开始反问母亲:“那凭什么哥哥可以继续读高中,我初中都没上过就要辍学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以为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吗?没有你爸作依靠,我们全家连活着都难!”说起自己的丈夫,祝凤英眼角泛泪,她忍住哽咽理直气壮地回答。
      男女平等、受教育是每个人最基本的权利、遥不可及的梦想和前途、父亲离世的难过……这些念头在林莹欢的心里如潮水般涌出,又混乱无比。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我知道你很辛苦,可你能不能也为我考虑一下?我不想辍学,我就想和哥哥一样继续读书,至少读完初中!”
      此时的林峰强坐在一边不敢说话,他无疑是不希望妹妹辍学的,但是自己中考落榜,大概率只能读个中专,要问家里拿不少钱。
      一个自私的想法从他心底萌生出来:如果他和妹妹注定只有一个人能继续上学,他更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祝凤英红着眼睛看着自己女儿,这个被封建思想深深束缚住的妇人也很无助。她伸手颤抖着捧起女儿的脸:“对不起,是妈没用,供不起你读书。但你看,不读书也是有很多出路的,特别是你这么聪明……”
      据林峰强回忆说,那天晚上,他的良心第一次感到不安,一夜都没睡好,半夜醒了好几次,都能听见隔壁屋林莹欢的抽泣,以及母亲的声声叹息,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刀刀剜在他心上。
      6月底,林莹欢拿到了自己的小学毕业证,跟着母亲去服装厂学做裁缝。林峰强则带着几百块钱学费,到县里去读了个职业中专。
      林峰强虽然没什么学识,但写得一手好字,偶尔还会吟几首酸诗,学校里不少女生都对他芳心暗许。他又重面子,在学校都不好意思提起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一次回家,他为了在女朋友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偷偷拿了林莹欢那个月刚发的工资。这件事被祝凤英发现了,她虽然也觉得儿子做得不对,但她还是拉着女儿不然她去计较。
      “算了算了,说不定你哥现在有难处呢?他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也该体谅体谅他!”
      林莹欢甩开了母亲的手,压抑在她心头多年的情绪,和委屈全都爆发出来了:“体谅他?这么多年我还不够体谅他吗?为了给他攒学费我书都没读了!可是你看看他,他连在外面提起我们都嫌丢人!现在还直接来偷我的钱,他身上哪有一点点当哥哥的样子?我不想再受气了!”
      林莹欢性子刚烈,当天就跟要去广东务工的表亲一起坐上了离开陕西的大巴车。一天一夜的大巴车加上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她凭着一腔热血和不认命的劲,闯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里去。
      那一年,刚来广东的她16岁。
      因为没有文凭没有背景,什么脏活累活她都干过。最后因为长得好看唱歌好听,她被长期招进了一家综合型酒店,白天做迎宾前台,晚上就给酒店娱乐区的酒客们唱歌。
      酒客们就喜欢这样年轻漂亮、会唱歌逗自己开心的女孩,所以林莹欢虽然赚得不少,但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受到骚扰。不过,好在还有另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他叫谢建平,在酒店娱乐区给她伴奏。这个男人是广东本地人,也是农村出身。他在这家酒店里干了很久,也获得了一个经理的名头。因为弹得一手好吉他,长得也是风流倜傥,被高层安排着在娱乐区做了个伴奏。
      起初两个人因为一首《红日》结缘,因为林莹欢的粤语发音不标准,为了不让客人投诉,谢建平就带着她一句句地唱。
      在一句句动听的旋律里,两人对望的眉目间第一次产生懵懂的情愫。
      谢建平比她大5岁,彼时19岁的林莹欢,浪漫的少女心事寄托在了这个25岁,成熟又有魅力的男人身上。
      他会在她被骚扰时维护她,会把自己的饭菜分给她吃,会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耐心听她说她受过的不公和委屈……对林莹欢来说,她觉得她是遇到了自己的真爱。
      就像她在《简爱》里看到的那样,就像简爱遇见罗切斯特一般,自己遇上了谢建平。
      他们很快确定关系在一起,电话刚普及的年代,谢建平斥巨资给她买了一部小灵通,她也是那个时候,才有机会给家里打去离家后的第一通电话。
      之前她都是给家里写信,半个多月才能受到回信。她按照信上的号码给自己的哥哥打电话,才知道哥哥中专毕业以后就一直在想办法赚大钱,还说他正在和一个女孩谈恋爱……
      林莹欢接着这个话题说:“那真是太好了哥哥,我也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和妈妈!我在广东,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我想和他结婚。”
      这些年来林峰强深知自己亏欠妹妹很多,他希望妹妹能平安幸福,可他也深知外面的世界复杂难测,他害怕自己的妹妹被骗。
      但相隔数千里,闻声不见人的,林峰强只能在电话里叮嘱自己的妹妹,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
      林莹欢坚强肯吃苦,但陷入爱情后的她就像个小姑娘。她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她想和谢建平有一个共同的小家。
      恋爱2年后,他们在广东领证结婚了。30平的酒店员工宿舍是他们的婚房,谢建平也是农村出身,1万3千块钱的彩礼娶了林莹欢。
      婚后的他们虽然不算富有,但好在知足幸福。可现实终归是现实,少女情怀敌不过漫长的岁月。
      谢建平有严重的烟瘾,还爱喝酒,所以他的肺和肝一直都不太好,有时晚上还会心悸失眠。他虽然娶了妻,但还是改不掉自己沾花惹草的性格,经常调侃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
      林莹欢为了这事没少跟他闹,他却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妻子想太多。
      直到一次,林莹欢亲眼看见他在酒店里亲吻新来的女迎宾。
      她带着失望和痛苦回到了陕西,回了自己的娘家。
      林峰强说到这里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好像是在对自己的外甥说,但又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从来没见过莹欢那个样子过,我记得那是个深秋,但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格子衫,连脚都是肿着的……”
      那时候的林峰强刚刚跟杨芙结婚,两人商量着要把家里的老宅改建成民宿。他的妹妹就这样落魄地猝不及防地回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
      祝凤英和林峰强心疼她,想让她留在家里好好休息。但毕竟她离家许多年,家里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很多时候他们坐在一起,她就像是个客人。
      杨芙才刚嫁给林峰强,他那个离家很多年的妹妹就回来了,她们彼此不熟悉,相处起来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膈应。
      林峰强在中间两头都不得好,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亏欠这个妹妹太多太多了。
      虽然回了娘家,但林莹欢和谢建平还是夫妻关系。谢建平每天每夜都给她打电话,痛诉自己的出轨行为,求着她原谅。林莹欢深知自己的丈夫本性难改,这些都不过是鳄鱼的眼泪,但她又实在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于是有一次,她开玩笑般地对丈夫说道:“如果你现在能抛下一切,来陕西找我,我就跟你回去。”
      没想到,谢建平真的赶着最快的一班火车来了。挂断电话的第三天清晨,他穿着黑色皮夹克,什么都没带,一个人一颗心跨越了几千里站在了她面前。
      他站在半山腰冲山上的她大喊:“林莹欢,我来了!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那一刻,林莹欢确定,这个男人对她是有爱的,只是不够多也不够浓罢了。
      爱情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林峰强知道自己的妹妹被妻子挤兑,但他始终无法完全指责自己妻子,就像林莹欢明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选择跟他走,原谅他曾经的背叛。
      她跟着丈夫回了广东,继续住进了十几平的出租屋内。林莹欢想,她这一辈子也不奢求什么唯一的爱了,她只想要一个家,安稳平淡地度过一胜就是她最大的愿望。
      可惜老天就像是偏要跟她对着干似的,没过多久,谢建平就因为长期的抽烟和酗酒,得了肺癌和恶性胆囊息肉,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单。
      谢建平的父母去世很早,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妻子,以及他妻子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是的,林莹欢怀孕了。
      在ICU病房门口,林莹欢接到这张单子的时候,身子瘫软在地上,她太难受了,也不在乎医生和其他病人同情、无奈、嫌弃的目光,她抱头痛哭起来,哭出这些年命运对她的不公,哭她的痛苦和心酸。
      因为情绪的大幅波动,她的胎动异常强烈,医生害怕她流产,赶忙几个人把她搀扶起来,坐在椅子上安抚她的情绪。
      等她哭够了哭累了,接受这个事实了,她被护士带进病房内,见到了自己丈夫最后一面。
      谢建平脸色蜡黄,靠着呼吸机延续最后的生命。他握着妻子的手,虽然很费劲,但他还是用气若游丝的音量从她说话:“你刚才,在门外哭了很久,我听见了……”
      林莹欢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怎么也哭不出,整个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谢建平扯了下唇角,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你19岁就跟我在一起了啊……”
      林莹欢想说话,但她的嗓子已经沙哑了,一个字都发不出。她只能摇头,紧握着丈夫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从死神的手上拉回来。
      “我不是个好东西,这些年从来没让你过上过好日子……你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我也没机会看着他出生了,我只想让你好好地活着。”
      他看向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树,枝头最后一片泛黄的枯叶被风吹落。
      眼角的眼泪打湿洁白的枕头,他低声道:“忘了我吧,以后别老委屈自己了。”
      谢建平的心电监护仪变成了一条直线,林莹欢的心,也在那瞬间化作死灰。
      两个月后,林莹欢把孩子生了下来,并按照自己和亡夫之前的想法,给这个孩子取名为“桐珏”。
      希望这个孩子,有梧桐树一样有顽强的生命力,如玉一般珍贵美好。
      再起个小名,就叫阿双吧。
      珏为双玉,是爸爸妈妈两个人爱你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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