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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恩怨是非 ...


  •   “荣大哥?!”

      阴冷幽森的山洞,狂风裹着呛人刺鼻的血腥气直扑叶惜闲面门。

      认出镣铐桎梏的眼前人,她两眼骤缩,怀抱着苏囡囡,下意识后退半步。

      “小心!”

      洞内地势起伏,她脚踩中碎石、趔趄往后刹那,耳畔青丝轻轻扬起又落下,熟悉的气息于无形中骤然靠近。

      却是悟空已隐身而来。

      “他……”

      叶惜闲一把抓住虚空正搀着她的臂腕,转向对方道:“可还活着?”

      悟空的视线顺着她的臂腕上移至两人面前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阿荣,近前探了探他鼻息,颔首道:“还有气!”

      不知朝他施了个什么口诀,只刹那,洞中响起重重的咳嗽声。又片刻,阿荣自昏迷中悠悠醒来。

      “荣哥?阿荣哥?”

      叶惜闲快步朝前,仔细端量着他面色,神情担忧道:“可还好?可认得我是谁?”

      “……仙仙?!”

      认出叶惜闲,阿荣的眼里掠过一丝迷茫,似一时有些分不清当下是梦是真。

      “你为何在此?”

      话音未落,垂目认出她怀里眨巴着双眼怡然自乐的苏囡囡,阿荣两眼一颤,突然剧烈摇晃着手镣脚铐,抬头朝洞口方向破口大骂:“杨春!杨秋!尔等卑鄙小人!有什么事冲我来!为何将我囡囡掳来山中!”

      杨秋本是暴躁的性子,无缘无故被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如何能忍?

      “胡言乱语!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一拳砸在铁门上,手伸进铁门指着阿荣,怒不可遏:“我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不动你家人就不会动你家人!无凭无据,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囡囡自己跑上山的不成?卑鄙小人!言而无信!”
      “你住口!”

      铁门被拍得哐哐作响。双方各执一词、各不相让。

      叶惜闲只怕囡囡受惊,紧了紧怀中襁褓,两眼在阿荣与杨秋脸上飞快打了个来回,实在忍不住道:“荣大哥!”

      待双方齐齐抬眼望来,她上前一步,正色道:“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囡囡不是你带上山的?”

      “仙仙说的哪里话?!”

      手铐脚镣一阵锵锵作响,阿荣猛地挺起身,上下打量着自己,又蹙眉朝她道:“我如今这般,仙仙为何会以为是我会将囡囡带来了山中?”

      叶惜闲喉头一哽,望了望满身伤痕的对方,又转向门外不置可否的杨秋,蹙起眉头。

      若阿荣自始至终被困在洞中,他自然不可能是带走囡囡的主谋。

      那午时庄中奶娘的证词……莫不是怕主家责怪而肆意攀咬、信口开河?

      还是山中有其他人易容成了阿荣的模样?

      若非如此,囡囡为何会出现在山中?

      可看杨秋激动的样子,又实在不似作伪。

      察觉阿荣殷殷望来的目光,她眸光一顿,下意识垂目望去。

      苏庄上下对奶娘的指控全无怀疑,不为别的,只为他们一早认定阿荣已投身为匪。

      可看他如今处境,哪似与杨春杨秋沆瀣一气的山匪?

      若一切都是误会,他从不曾投身为匪……

      叶惜闲眉心一跳,沉声道:“阿荣哥,方才没来得及问你,你为何会在此?莫不是采药路过山下时,误喝了茶肆中吃了料的水?可……”

      她又转头望向门外神色倨傲的杨秋,神情不解。“我听闻杨家村人虽投身为匪,不曾伤人性命,更不曾……”

      “的确如此!”
      不等她把话说完,阿荣轻嗤一声,又转头瞟了眼洞口杨秋的身影,目露黯然道:“杨家村人并未说谎,我身上的伤,并非他二人所为。”

      “非他二人所为?”叶惜闲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杨春自诩聪明,到头来还不是被徐三耍得团团转!”阿荣轻哼一声,低垂着眼帘,摇摇头。

      “徐三?”叶惜闲的神情越发不解,“谁是徐三?”

      阿荣眼里掠过一丝莫名,仰头看向她道:“仙仙可记得,你阿姊与我成婚前曾定过一门亲?”

      “亲……”

      想起白日里阿青所言,叶惜闲神情一怔:“你是说,伤你的不是杨春杨秋,而是那一年多前曾与秋姐定下过婚约的徐家三郎?!”

      阿荣眼里噙着黯然,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约莫半个月前,徐三外出办事路过北岱,入茶肆问李老伯要了碗茶吃……仙仙方才提起山下茶肆,想来已知晓杨家兄弟劫掠路人的方式……

      “寻常路人,待次日醒来发现人去楼去,钱财又少了一半,必定匆匆忙忙夺路而逃,徐三却不同。他不仅不跑,甚至……”

      阿荣眸光忽闪,眼底若有恨意翻涌:“在山下等着一老一少再度出现,与他们谈起了买卖!”

      “买卖?”叶惜闲眼里颤动着莫名。

      阿荣蓦然错开眼,颔首道:“徐三与他们说,北岱渡日渐寥落,山下行人寥寥,他们‘劫掠’路人又总是留有余地,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他有法子能一劳永逸,只需杨家兄弟帮他一个小忙。”

      “小忙?”叶惜闲盯着眼前吐息越发粗重的阿荣,眸光一颤,“你是说、你?!”

      想起近半个月来的遭遇,阿荣突然浑身颤抖、两眼翻白,苍白的脸上浮出不正常的红。

      “阿荣?阿荣!”

      看出他状态不对,叶惜闲心一惊,连忙上前,一面猛掐他人中,一面转向空气流动的右手边,神情急迫道:“大圣,可有法子?”

      悟空挠挠头,左右看了看,突然自耳后拔下两根毫毛,行至叶惜闲身侧,毫毛凑到苏囡囡颊边轻轻拨弄。

      “咯咯!咯咯咯!”

      耳边若有绒羽轻柔,苏囡囡挥动着小手,被逗得咯咯直笑。

      听见爱女笑声,阿荣突然浑身一颤,当真仿似服了仙丹般,再度醒转过来。
      “囡囡!”

      “阿荣哥!”叶惜闲连忙上前,让他看清怀中的囡囡安然无恙,又站起身道,“阿荣哥莫要担忧!囡囡没事!”

      阿荣深吸一口气,顶着猩红的一双眼,望着囡囡,轻轻颔首。

      “徐三与杨家兄弟说,”少顷,他移开目光,哑声继续,“我是苏庄的少东家,只要拿了我,不怕苏庄不拿钱来赎!”

      “这便是他与杨家兄弟说的一劳永逸的法子?”叶惜闲动作一顿。

      阿荣眼里闪过一丝痛楚,紧拧着眉头,平复许久,才颔首继续道:“那日他们将我掳来山中后,杨春提笔便要给苏庄中人去信,徐三拦了下来……

      “他与杨春说,苏庄势大,如此贸贸然去信要赎金并非良策,怕只怕钱没要到,还给山中上下带来杀身之祸。再者,一次赎金寥寥……

      “我为苏庄少东家,必知晓庄中的库房所在,与其依托于苏伯尹婆的善心,不若让我带路,去苏家库房自取……苏庄家财无数,如此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叶惜闲安抚着怀里的苏囡囡,听得越多,眉头越发紧拧:“阿荣哥不肯应他,给了他对你动刑的由头?”

      “苏伯尹婆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再怎么没良心,如何能为了……毁去他们半生心血?可他、他们……”

      话至此处,阿荣蓦然抬起头,恨恨等着杨秋方向,哑声继续道:“徐三告诉他二人说,先前与阿秋议亲时曾听尹婆提起过,阿秋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寺里进香。他怂恿杨春,我与阿秋情长,若能劫了阿秋,不怕我不应!”

      “他们用阿秋姐威胁你?!”叶惜闲脸色骤沉。

      手镣脚铐再度发出不堪忍受的锵锵声,浑身哆嗦许久,阿荣顶着仿如死灰的面庞,颤声道:“仙仙,我、我别无他法……”

      叶惜闲眸光一闪,想起什么,追问道:“所以那次夜半回苏庄,被苏伯撞见……是你夜探粮仓?”

      “我自小愚夯,护不住妻儿……”

      阿荣双手紧攥着腕间铁链,眼神空茫,奄奄一息。

      “那日听了徐三与杨家兄弟的话,我只怕他们当真伤了阿秋、囡囡,不得已,只得假意顺从……

      “虚与委蛇了数日,他们信了我的投诚……我与他们说,苏庄仓库地势复杂,锁又难开,若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去,怕太过耽搁功夫,又容易打草惊蛇,不若让我先去将那锁开了,兄弟们再去……他们让我换上了山匪衣物再去……

      “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趁夜半无人,带阿秋与囡囡连夜远走高飞。待过几年,风声淡了,再带妻儿回苏庄,同二老赔罪。可谁知,天不遂人愿,那夜没见到阿秋,却见到了阿爹、阿爹?!”

      提起苏伯,阿荣猛地抬起头,整个人被铁链重重一绊却全然不顾,神情焦急道:“阿爹的伤!仙仙,你既然在此,可是见过你阿姊了?可曾见到苏伯?”

      叶惜闲颔首,又轻轻摇头道:“暂且性命无碍,阿荣哥不必担心。”

      “你身上的伤,”沉吟片刻,她又上下打量着阿荣,忍不住追问道,“是那日事败,徐三新仇旧恨,皆发泄在了你身上?”

      阿荣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自己,眼里突然幽光流转,脸上浮出些许畅快。

      闷咳了好几声,他抬起头,粗声粗气道:“被阿爹撞见虽非我所愿,先前我只怕他们因我伤怀,又怕徐三当真伤了阿秋,如今这般也好!就让他们以为我已投身为匪、我以怨报德,如此,才会时时提防、事事谨慎,看见我、看见山匪,第一反应不是相认,而是呼喊、躲避、报官……如此,徐三再无以威胁我!咳!咳咳咳……”

      闷咳许久,阿荣再度垂下眼帘,眼底噙着若有似无的怆然,哑声道:“那之后,徐三没了法子,终于露出了他凶残暴戾的本性。他与杨家兄弟说,他有法子让我屈服……”

      洞中种种闭口不提,胸口起伏、平复良久,他抬起头道:“杨家兄弟虽一时不敢将我放下山去,却终于看不过眼徐三的残暴。昨日他又要对我用刑,杨秋与他大吵了一架……约莫一个时辰前,大半人马下了山,徐三趁四下无人,也跑下了山去……

      “正因昨日那一出,我认定杨家兄弟是个好的,心性不坏,只是为人撺掇……可谁知!”

      阿荣望向她怀里的苏囡囡,倏然目眦欲裂。“仙仙和囡囡又出现在了洞里!”

      “你胡说!”

      杨秋一拳砸在贴门上,圆瞪着双眼,怒气冲冲。

      “白日里我们都在山上,谁也不曾开过这门,谁知山里怎会突然多出个娃娃?!若非你道出她身份,我们根本不知她是你闺女!掳了襁褓里的娃娃,那还是人吗?”

      “你!”

      眼见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又要起争执,叶惜闲连忙上前隔开两人视线,沉声道:“杨秋哥,对阿荣哥用刑既然并非你二人本意,而今误会已解,不如先……”

      “……秋儿!秋儿!”

      她话没说完,风声簌簌的道路前方倏而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几人齐齐抬起头望。

      “阿伯?”认出来人,杨秋神情一怔,连忙快步上前,“怎么这个点来了?出了什么事?”

      “快!把门打开!”李伯撑着他臂腕,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抬眼瞧见洞里的叶惜闲,神情一怔,“叶娘子?你为何在此?”

      顾不得多问,他一把夺过杨秋手里的钥匙,一面开锁,一面转头朝几人道:“秋儿,快带叶娘子与他几个下山!他们不是杨家村人,莫要被连累了!”

      “下山?!”杨秋一把拽住他臂膀,神情急躁道,“阿伯,到底出什么事了!”

      “出……”
      “山上的人听着!”

      李伯浊目颤抖,嘟哝着双唇正要说话,落影幢幢的山道尽头忽而浮出点点火光。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顺着萧萧长风远远传来。

      “我等今奉西梁国东关巡检之命前来剿匪,主动投降,大人既往不咎……”

      朝夕?!

      听出朝夕的声音,叶惜闲眼睛一亮,抱着囡囡朝前一步。

      没来得及开口亮明自己的身份,匿迹许久的悟空却失了耐性。

      他摇身一变现了原形,挠挠头,牙一嗟,转向叶惜闲道:“与他们废话什么?而今人已找到,还不快走?”

      浑不顾门外两人惊骇神色,他招招手弄来一阵狂风,摄了叶惜闲三人,唿哨云端,又转头朝下界两人道:“老丈,杨相公,念在尔等不曾为恶,好生听山下来人安排!巡检大人保你们安然无恙!”

      而后不顾众人神色,驾雾腾云往苏庄方向而去。

      “……神仙?!”
      “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北岱山间,不知谁人一声高喝,遥见月下仙人显灵,山中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北岱山下,认出自家大人身影的朝夕朝落:“……”

      *
      遣人给她两人递了个口信,叶惜闲一行急急忙忙往苏庄赶。

      原因无他,自打出了北岱,仿佛因确认囡囡已安然无恙,阿荣一口气散去,倒地喷出一口鲜血,情况急转直下。

      半个时辰后的苏庄——

      “快!快!热水快送进去!”
      “药煎好没有?!”
      “大夫!大夫呢!”

      寻回囡囡的喜悦为他的命悬一线冲淡,夜半三更,苏庄上下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灯火高照的偏厅,沙僧满目担忧,八戒晕晕欲睡,唐僧低垂着眼帘“阿弥陀佛”,悟空不知为何,原地不停打转。

      叶惜闲翘首望着人来人往的门边,满心惴惴,自言自语道:“怪我……若没在那洞里耽搁那么久……”

      “与你何干?!”

      话说一半,悟空突然转过头,瞪了眼人影绰绰的内室,又“恶狠狠”朝她道:“你去得早些,他便能活?怪你什么?是你把他掳上山,还是你给他留下了那些伤?你……”

      “悟空!”

      唐僧骤然出声打断,转头看了眼愕然在旁的叶惜闲,正待开口劝慰一二,人来人往的里屋门里突然传来一声痛声惊叫——

      “阿荣!!!”

      偏厅众人齐齐一怔。

      不等谁人回神,叶惜闲已飞快推开座椅,大步朝声音传来方向狂奔。

      窗外惊鸟齐飞,惊得秋叶悠悠坠落,仿佛谁人夜半匆匆道别离。

      悟空几人面面相觑,亦你搀我扶,快步朝里间而去。

      *
      “仙、仙仙!往、往后,如何独活……”

      他几人抵达时,阿秋已抱着紧挨在旁的叶惜闲泣不成声。

      榻上的阿荣脸色青白,已然没了生气。

      “秋姐……”叶惜闲轻拍着苏秋肩背,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

      红尘莽莽,知音难觅。
      至亲至爱离世,自此往后天人永隔……

      只是生出这个念头,她便觉自己的心仿佛被冻在了寒冬腊月的霜雪中。

      节哀顺变?言语多浅薄……

      人影斜进门廊,她下意识抬眼望去。

      廊下灯影摇摇晃晃、飘忽不休。

      四目相对,猝不及防的,叶惜闲识海中突然浮出八个大字——寿数天定,仙凡有别。

      心口重重一颤,她仓惶垂下眼帘。

      正巧月光投进窗棂,如一尾游鱼飞快扫经堂下。

      余光瞥见袖口处透出的五彩流光,她神情一怔,猛地抬起头。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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