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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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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新元历初年,西楚覆灭,新朝初立。
承天门前,汉白玉阶浸在尚未干涸的血水中,礼官们踏着染血的青石板,铺开猩红毡毯。卯时的晨钟撞破长安城头的薄雾,朱雀门缓缓洞开,惊起栖息在金吾卫铁甲上的寒鸦。
兜转浮沉,白骨成山,才换来又一场王朝轮回。
新帝李明月踏着织金红毡步上承天门,玄色冕服上十二章纹在凛冽朔风中翻涌如浪。
“奏——《云门》——”
礼乐浩荡,他接过传国玉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终究沿着命定的轨迹,落向既定的终局。
朝堂之上,新人旧人齐聚。花开花落,王朝更迭,皆系于他们一线性命、半生前程。
西楚如何,大周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活着,才是根本。至于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新帝转身,十二旒玉藻簌簌作响。
登临帝位,便该论功行赏,安定人心——这是新朝的铁律。
倘若连明堂之上的天子都不能持正,这天下,倒不如各自为政。
那几位在朝代更迭中功勋彪炳的臣子,不仅要赏,更要赏得周全、赏得漂亮。
然而世事总有意外。
“德高望重”“深得人心”“爱民如子”……这些词若是落在寻常百姓耳中,自是敬仰不已。
可一旦这些话语生出翅膀,飞入九重宫阙,落入权谋者的耳中,便成了不得不防的暗箭。
因为这些赞誉,本该只属于真正执掌权柄之人。
于是,当新朝初立,群臣听见这些辞藻竟纷纷落在一人身上时,无端生出几分惶恐。
那人身世成谜,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北燕殉国的亡魂,有人说他曾是十二楼里惊才绝艳的天人,亦有人说他曾是西楚帝的宠臣……
而如今,他立于朝堂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了金銮殿中不可替代的擎天玉柱。
若他心怀异志,若他意欲再进一步,谁人可阻?
“众卿平身。”
被千万猜测萦绕的苏珏立于百官之首,抬眼望向高台之上的李明月。
眼前之人,与当年临江初遇的少年早已判若云泥。
许是他癔症,竟觉李明月越来越像那个人——像那个早已逝去的李书珩。
此刻,新帝登临天下,恍如故人犹在。
随即,李明月依前世旧例:册立李安甫为太子,更名李云鹤;擢按察使苏珏为丞相,授太子太傅,加封平阳侯,食邑与天子同尊,另赐雍州为封地。
平阳侯亡妻楚越追封开国安定将军;其弟子张怀瑾入兰台为官;麾下沈梦溪任禁军统领,许攸执掌太医院。陶庄、木风、桂平等人,亦各有封赏。
其余诸侯各归封州,待重新划地,镇守四方,拱卫王城。
金氏胡人勤王有功,永结友邻之邦。
数道封旨传下,朝野暗涌不息。
无人不议新帝对丞相苏珏的恩宠——谁不知“平阳侯”曾是李明月的旧封?仅此一项,便可见圣心所向,更遑论对其党羽的厚赏。
“苏爱卿,上前来。”
李明月的声音穿透百官的思绪,一时间,所有目光尽聚于苏珏一身。
“臣,领旨。”
苏珏从容上前,自新帝手中接过相印与侯爵印鉴。
鎏金匣底的蟠螭纹,在殿光下流转着奢华的暗芒。
李明月唇边掠过一丝无人得见的笑意。
就在苏珏转身的刹那,猩红蟒袍广袖扫过丹墀,露出一截素纱中单。
有眼尖的臣子认出,那是天子常服的制式,袖口更以金线绣着几茎清竹。
那人暗自心惊,只觉一代权臣,已悄然登上大周的舞台。
登基大典落幕,宫灯次第亮起。
旧朝已逝,新朝当有一场盛宴。
苏珏坐于帝座下首,望着琉璃盏中轻漾的酒液,恍惚间,似又见楚云轩焚身时的烈焰。
胡人献来的夜光杯盛着江南新贡的荔枝酒,群臣言笑晏晏,不论真心假意,表面总是一团和气。
觥筹交错间,李明月竟步下高台,亲自为苏珏斟酒。
满殿无声,皆是艳羡。
“谢陛下。”
苏珏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姿态恭谨。
如此恩宠,实属罕见。
宴至酣处,苏珏饮了几杯李云鹤等人敬来的热酒,面颊渐染绯色,唇角微弯时,如三春之晖,暖意照人。
李明月凝望着他,不由想起当年梁州初遇——那时的苏先生如云间孤鹤,不染尘埃;而今,却似谪仙落凡,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可纵使明月高悬,大梦十余载,苏珏依旧孑然一身。
他,亦如是。
御座上的帝王垂眸,一抹落寞转瞬即逝,再抬眼时,已复威仪天颜。
兜兜转转,一切终究如前世一般,未曾改变。
风起,红梅纷落如雪,岁末寒香浸透长夜。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细雪,簌簌落满宫檐。
殿内温暖如春,酒光潋滟,映得苏珏眼尾薄红愈艳。他素日端谨的姿态,被御酒化作了倚案的慵懒,广袖扫过金樽,犹不自知。
李云鹤执爵的手微微一滞。
三年前,父王骤然离世,灵堂白幡如雪,正是这袭墨色官袍在棺椁前,为他撑起摇摇欲坠的天地。
那时,苏珏握着他临帖的手,轻声说“殿下当振作”,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后颈;深夜讲《贞观政要》,烛花爆响惊得他轻颤,先生便自然而然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入掌心。
如今龙椅上坐着皇叔,他成了名正言顺的储君。
群臣贺词如潮,他却在鼎沸人声中,清晰地听见自己失控的心跳。
原来那些秉烛夜谈时的暖意,那些故作镇定偷嗅的墨香,早已在血肉间生根发芽,再难拔除。
“太子殿下?”
苏珏抬眼望来,醉眼迷离间,竟含三分难得的风流意态。
“无事。”李云鹤倏然垂首,心跳如擂。
“陛下,臣有些醉了。”
苏珏轻声开口。他并非真醉,只是厌了这盛宴喧嚣,想寻一刻清静。
“先生既醉,便先回府罢。”
李云鹤当即起身,扶住苏珏微晃的身形,在百官垂首的间隙低声轻语:“长夜霜重,孤送先生。”
指尖触及那截清瘦腕骨,恍如触碰燎原之火。
这九重宫阙困得住君臣纲常,却困不住他甘愿沉沦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