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荔枝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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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接近秋天的尾声，下过雨后气温骤降，医院甚至开起了暖气。
换季是跟动脉瘤打交道的时候，天气一冷，血管就容易收缩，附在血管上的瘤子像定时炸弹一样，在最没提防的时刻破掉。要是没及时处理，人就这么走了，没有任何的预兆。
在这个季节，急诊医生应该评选为全世界最忙的职业。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同各大科室也忙得团团转。
近来脑外科接到最多的电话，除了挂号电话，就是急诊科打来的连环夺命call。
因此，游先礼除了尽可能地把月底的择期手术提前到月中做完，还必须应付源源不断的急诊手术，他已经连续半个月睡在办公室，前天偶遇停车场的保安，说他的车停在露天车库那儿，铺了一身的落叶。
这天中午忙完一台手术，游先礼回办公室补觉，临睡前看了一下日历，10月14号，平平凡凡的一天。
闭上眼，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刚开始还什么都没发生，后来梦到回家吃晚饭，大概是太久没正正经经吃顿好饭了，厨房飘出的香味令游先礼失神，一个正常人无端端成了巴甫洛夫的狗，站在玄关处吞咽唾沫。
飘香的白气从厨房涌到客厅，化成一只人手，手指细长，像妖怪的手，勾着他领带把他拖到饭厅。游先礼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违抗不了对方阴柔的力道，就这么被拖到饭桌坐下。
整个饭厅被白雾弥漫，好像搬到了天庭上。这顿饭，怕是吃了，就再也回不去凡间了。
这时，一个清隽的身影从厨房“飘”出来，犹如腾云驾雾，拨开白气站在游先礼面前。
俊秀的小仙君弯起眼，语气极柔地慰问他，嗓子好像拌了蜜糖：“叔叔，你辛苦了，我给你准备了十全大补汤。”
游先礼看着他眼睛出神，那位小仙君扬袖扫了一下桌面，香气扑鼻，掀开盖子，里头的补品真不少──
猪肝、牛肠、猪脑、鸡心、羊腰、鸭胗等等，如同做完器官移植手术的样本。
游先礼不太有胃口，转而看向小仙君。那位小神仙问他：“怎么不吃，不合口味？”
小仙君向他逼近，双手搭在他的肩，低头与他直视，双眼如同带水的荔枝核，他眨眨眼，荔枝核就挤下几滴甘霖掉在游先礼的唇上，沿着唇峰滑进嘴里，清甜。
荔枝是一种解渴又果腹的水果，莹白饱满，游先礼吞咽了一下，抬手搭在小仙君白净的后颈处，有意无意地摩挲那块皮肤。只见小仙君突然朝他发火：“给你辛辛苦苦准备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喜欢？你喜欢什么，我的眼睛？拿去！”
说罢，小仙君就抬手覆上自己漂亮的眼珠子，又抠又挖，要将它摘下来，因刺激流出的泪水如同荔枝的汁水，晶莹剔透。
游先礼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揩了一下他的眼泪，含进嘴里……
铃铃铃──
一阵夺命铃声响起，游先礼猛然睁开眼，缓了半分钟，接电话。
急诊找他。
送起来的病人五十五岁，男性，说一只眼睛睁不开。游先礼赶到现场一看，老人的左眼皮耷着，没有张力睁开眼，游先礼掀开他耷拉着的眼皮，老人的左眼球无意识地往下看，很明显的后交通动脉瘤病症，压迫到动眼神经，万一破裂可能致盲。
拍了片子确定动脉瘤的位置，给了方案做介入栓塞手术。在股动脉插管，利用微导管把弹簧圈送到动脉瘤腔内，用弹簧圈填塞动脉瘤，使动脉瘤血栓化，以免血液再流入，引发出血破裂。
游先礼给定手术方案后就让家属签字，明天安排手术。
急诊有位轮转的规培生协助他工作，听急诊主任说，这位规培生来医院工作的第一天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一瓶护肝片，给同僚都分了一颗。
游先礼感觉他应该蛮上道，让他负责给病人明天的手术备皮，自己忙别的去了。
半小时后，游先礼回去检查情况，气得说不出话──这手术本应剃腹股沟的毛，结果那位仁兄把病人的头发剃了，光秃秃的，像颗卤蛋。
急诊值班主任看到游先礼想杀人的眼神，立即先替他训斥这蠢萌的学生，让他把护肝片分游主任两颗，不要伤肝动气。
游先礼冷眼看着师徒二人表演，瞥见那位规培生白大褂的口袋揣着三支笔，其中有一支花里胡哨的，一颗怪脸南瓜头。
万圣节该到了。
游先礼转身撇下一句话：“自己跟患者交代。”
久违地开车离开医院，游先礼沿市中心的马路一直开，等红绿灯期间，被商圈大厦外面的广告屏吸引。
电子屏幕里滚动着市民自发组织的万圣节活动预热，当日有cosplay游行和周边礼赠。
这一屏播完后，下一屏是某手表老品牌的周年纪念，限量表盘返场，有独立编号，中国区仅售10只。
再下一屏，某新能源汽车品牌的新车发行预热，月底上市。
眼花缭乱的产品广告闪过眼前，游先礼把车停靠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将其中一部分当作备选，但是回想到日记本里整页不满的字句，没有立即做决定。
他沿路一直开，开到百德街东路，找了个停车位泊车。
东街七号，一楼是卖面包点心的商铺，二楼是美发沙龙。三楼涂了奶咖色的墙面，木地板踩上去有点空心的响声。
走廊两头各有一扇门，左边的那道门写着“布吉泰式按摩”。
右边的那道，则挂着一块木牌匾，干干净净的，刻着“回声心理”四个字。
游先礼在回声心理门口站定，敲敲门，没过一分钟，门从里面打开。
他走进去，熟悉地在属于他的那张褐色软沙发坐下，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开始他每周一次的咨询。
“所以，你这周过得怎么样？”
关雪把装着温水的纸杯放在中间的小圆桌，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翘起腿，眼神温和地看着对面的人。
“平平无奇。”
游霜喝了一口水，开始像过去几星期那样，如常地向关雪讲述这一周的心情动态。来到波士顿后，他在心理咨询平台千挑万选，最终自己联系了这位华裔咨询师，和他母亲差不多的年龄，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冷静的包容。
每周五下午两点，游霜会来这里进行一小时的心理咨询，他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的学习、社交、生活，繁琐且重复。
实际上，关雪没有要求他事事向自己分享，但她很少打断他，并且每次等他说完，关雪都会从一连串流水账中找到她好奇且称得上关键的线索，如同游戏偶然得到的隐藏奖励。
比如今天，她听到了一个令她好奇的，但游霜一笔带过的“隐藏关卡”。
关雪看了眼放在膝盖上的记录板，问：“你刚刚说，你有张银行卡收到了一笔丰厚的汇款，但你不想要，就把银行卡解绑了？那是一张什么卡，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听到她的问题，游霜望着两人中间的小圆桌沉默，过了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讲：“以前我爸每个月只给我固定的生活费，不多，但够用，尤其是在封闭的训练环境，根本没有什么要消费的地方。”
他顿了顿，隐去某人的姓名，“但那个人觉得青春期的小孩比较爱攀比，这类人里可能包括我，如果吃的穿的比不上别人会心理不平衡。所以就以他的名义给我开了一张卡，每个月打一笔钱进去，当作给我开小灶。但我完全不需要，我是长期实用主义者，我的储物柜甚至留着小学用的背包。”
“嗯……”关雪沉吟片刻道，“那你解掉那张卡，是认为他的行为给你带来困扰了？”
“我只是要跟他划清界线，而且这个要求是他先提的，他这个行为已经越界了！”
游霜语气有些激动，他深呼吸两下，皱起眉说：“说实话，来这里这两个月，我课业繁忙，还参加了校内校外的兴趣组织，每天回到家倒头就睡，如果他不是因为这个突然冒出头，我都快把他忘了，我还要谈恋爱的！”
关雪理解地点点头，打量他的表情，好奇道：“我可以问一下你的择偶标准吗？”她给他递过一张白纸，一支笔，“你可以画出一个大概模样。”
“怎么画？”游霜看着白纸为难道。
“唔……不如我来问，你来画吧？首先，如果你要谈恋爱，你觉得对方是男性还是女性？”
“男。”游霜在白纸上随意画出一个男性轮廓。
“他的年龄是？”
游霜想了想，小声说：“最好是同龄人，聊天没有代沟。”
“身高体重有具体要求吗？”
“比我高一点就行了，健康的体格，最好平时有健身，但不需要太壮。”
关雪继续问：“你看重颜值吗？”
“是的。”游霜对自己的回答感到羞愧。
“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会比较吸引你？”
游霜漫不经心地在男人轮廓里画出一对眼型深长的眉眼，深眼窝，眉骨立体，眼睛保留了一点下三白，眼神凌厉，眼珠用铅笔涂成黑色，特意加上高光。
关雪探头去看，“黑眼睛？他是中国人？”
游霜笔尖一顿，嘀咕道：“有些外国人的眼珠也是黑的吧。”
“不好意思，”关雪笑笑，托着下巴问，“那……他的性格很高冷？因为我看他的眼神蛮犀利的。”
游霜说：“话不需要太多，但要会讲冷笑话。”
“鼻子呢？”
游霜画出一个高挺的鼻梁。
关雪说：“亚洲人不常有这种高鼻子。”
游霜抬头看她一眼，“我的鼻子不高吗？”
关雪认可道：“你是我见过的亚洲人里长得很好看的那一群人。”
“谢谢，我妈也这么讲过，她说我长得像她。”游霜坦然接受夸奖。
慢慢地把嘴唇也补上。薄唇，上唇比下唇厚，M字型唇峰，下唇饱满，把颌面勾勒完后，像杂志上长相贵气的男模。
关雪笑得眯起眼，逗他：“要求那么高，很难找吧？”
游霜怔了怔，满不在乎地说：“总会有的。”
关雪换了一条腿翘，她认真观察游霜的择偶标准，这幅画作画得比较具体，并非单纯的帅气男性。
比如耳垂和靠近锁骨的地方，加了两颗黑色小痣。比如似乎爱皱眉，刻意添了两笔浅浅的川字纹。
关雪若有所思，把画作交还给游霜，笑了笑，“你觉得他跟那个人长得像吗？”
游霜身体一僵，对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一分钟后，他低头，拧起眉凝视自己的画。关雪看到他呼吸时胸腔起伏的幅度在逐渐加大，然后，游霜用铅笔在男人脸上随意涂抹了几笔，把男人的五官都涂黑了。
他站起身说：“到点了。”
关雪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点点头，送他到门口，想说点什么平复他的情绪。
游霜打开门，蓦地转身对她说：“Miss关，下周我会让我的新男友送我过来。”
关雪停住脚步，站在门内看他许久，最终只温和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荔枝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