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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府初遇 ...

  •   (上篇)
      绍兴五年春,临安府至山阴官道。
      暮春三月的江南,官道两畔的垂柳轻拂着青帷马车。陆家车驾内,九岁的小陆游端坐于母亲唐氏身侧,小手紧攥着一卷《千字文》,书卷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唐氏身着绛紫缠枝牡丹褙子,鬓边一支累丝金凤钗随着车马颠簸微微颤动,眼角余光扫过窗外葱茏山色,神色却如古井般毫无波澜。
      "母亲,山阴唐家的木樨花可开了?"小陆游忽然仰头,一双眸子清亮如鉴湖水。
      唐氏指尖轻叩膝上的鎏金手炉,淡淡道:"唐府后园遍植桂树,此时正当花期。"言罢,她目光掠过儿子腰间悬着的翡翠双鱼佩------那是陆家嫡子的信物,亦是未来联姻的凭证。
      小陆游意欲向母亲唐氏求的一丝笑意,寻得半刻清闲,见母亲并无表情,转而低头又翻开手中的书篇。车外忽有鸟雀惊飞,掠过帘角的瞬间带起一缕桂香,他不由得抬头望向远处渐近的山阴城墙,青灰色的砖石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陆母唐氏,唐介的孙女,其家族为江陵唐氏,官宦世家,地位显赫,而此去山阴唐家,虽非同支,却是同宗。
      车驾行至山阴城南,青石牌坊上"唐氏世泽"四字已斑驳沧桑。"唐氏世泽"可见出山阴唐家亦是官宦世家,家中祖上曾官任鸿胪少卿。
      唐府管家率仆役躬身相迎,唐氏搭着婢女的手缓步下车,陆游紧随其后。庭院深深,穿堂风裹着木樨甜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却被母亲一声轻咳打断,忙敛了神色垂手而立。刚一踏入府门,便见廊下立着十余名珠翠环绕的士族女眷,为首的唐夫人头戴嵌宝花树冠,笑吟吟迎上来:"表姊一路劳顿,先饮一盏桂花酿驱驱寒。"
      随后将陆母一行引入前厅,众女眷紧随而入,唐夫人招手示意,婢女双手捧着鎏金莲花托盏奉上桂花酿一杯,一并奉上的还有玫瑰花饼、桃花酥精致点心,酒液泛着琥珀光。
      陆母唐氏浅抿一口,开口道:"只是春寒料峭,一路倒也惬意。"
      "妹妹,向来可好,近日忙于管教务观,不得空闲,无暇来探望妹妹,妹妹勿要怪罪!",唐氏言罢,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一闪而过。
      "表姊言重,妹妹该过去探望,况琬儿一直央求向游哥儿讨教诗词,本应早去。"唐夫人一丝慌然。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金线牡丹纹,目光掠过厅外一树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正巧沾在陆游肩头。
      两人正言语间,忽听后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唐氏余光向外张望一眼,身形仍端坐,唐夫人见状,言道:"小女琬儿顽皮戏耍。"
      众女眷意欲看小陆游,而他却已经不在厅内。廊下侍女正欲奉茶,忽见一道青衫身影闪过月洞门,衣角带起几片零落花瓣,忙低头退至一旁。
      唐府后园,小唐琬赤着双足踩在太湖石上,鹅黄襦裙随风轻扬。六岁的她正踮脚攀折桂枝,腕间一对虾须镯叮当作响。忽而足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当心!"
      小陆游不知何时溜出前厅,见状疾奔上前。桂树枝杈勾住唐婉的衣带,她如蝶坠般落进陆游怀中,两人踉跄跌坐于青苔石阶。
      "可伤着了?"陆游慌忙松手,却见唐琬手腕上一道红痕,原是虾须镯刮破了肌肤。她浑不在意地拂去裙上落花,歪头笑道:"你便是临安来的表兄?我娘说你会背《九张机》。"
      小陆游面颊微红,自袖中掏出一方素帕替她包扎。帕角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如星子,唐琬盯着那莲花纹样,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袖口:"表兄的衣裳怎比帕子还素净?"
      小唐琬忽指着他腰间玉佩道:"这双鱼佩与我妆奁里的秘色瓷一般颜色!"
      话音未落,假山后转出几名侍女,为首的老嬷嬷急道:"小娘子怎的又爬高!夫人备的越窑秘色瓷温酒器还未开箱,且去瞧瞧?"陆游正要开口,老嬷嬷已半搀半拽地拉走唐琬,他怔怔望着那抹鹅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指尖捻了捻帕子上未干的露水。
      东厢房内,鎏金樟木箱层层开启,丝帛包裹的器物渐露真容。唐琬踮脚轻抚那套温酒器:荷叶形承盘托着鹅颈执壶,壶身釉色青碧如春水,光照下竟透出隐隐雀翎纹,恰似雏鹅初褪的绒羽。
      "这叫'鹅儿黄',是阿爹从明州港得来的贡品。"小唐琬指尖划过壶身,釉面泠泠生凉,"表兄可知秘色瓷的典故?《茶经》有云:'越州瓷青,青则益茶'------"
      "但温酒更宜。"陆游忽接口道,"《北堂书钞》记载,秘色瓷胎骨坚薄,贮酒可保冷热得宜。"他俯身细观壶底,见一圈支钉痕如莲子排列,"这定是龙窑柴烧的'满釉裹足'工艺。"
      小唐婉眸光骤亮,自妆奁取出一枚金簪,轻敲壶口。清越之声恍若凤鸣,惊得窗外桂雨簌簌而落。几片花瓣随风卷入窗棂,正落在陆游袖口,他低头欲拂,却见唐琬已伸手替他拈去,指尖掠过时带着淡淡的沉水香。
      陆母唐氏端坐花厅紫檀嵌螺钿玫瑰椅,冷眼瞧着满室珠翠。唐夫人正命人呈上一对鎏金鸳鸯匜,笑言:"这是给游哥儿的见面礼。"
      "太过贵重。"陆母唐氏指尖摩挲着匜身的缠枝纹,语气疏淡,"听闻妹丈任两淮转运使时,曾因盐引旧案遭御史台弹劾?"
      唐夫人笑意一僵,手中定窑白瓷盏险些倾覆。恰此时,檐下铜铃被风撞响,叮咚声中,唐琬拉着陆游奔入花厅,鹅黄裙裾扫过青砖地面:"娘亲!表兄识得秘色瓷的烧造之法!"
      陆母唐氏目光掠过唐琬腕间的素帕,忽而凝在陆游衣襟上------那里沾着一片木樨花瓣,金蕊犹带露水。
      (上篇·完)
      ---
      (下篇)
      更漏滴至亥时,陆游伏在窗边临帖。砚中墨汁将涸,他伸手添水,却见月华如练,将院中青石板照得泛白,几只流萤忽明忽灭地掠过石阶。忽闻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唐琬披着杏子红绫斗篷,怀中抱着一只锦盒溜进来:"表兄看这个!"
      盒中正是白日那套秘色瓷温酒器。唐婉斟满桂花酿,将执壶置于红泥小火炉上。釉色遇热渐转暖黄,壶腹雀翎纹竟似活了一般流转。"阿爹说,这釉色配方藏着前朝秘辛。"她压低声音,"烧窑时要添陨铁粉,火候差半分便成废品。"
      陆游以指腹轻触壶身,忽见承盘底刻着蝇头小楷:"天圣三年,明州贡"。他蹙眉道:"今上最忌私藏前朝贡物,姨父怎敢------"
      话音未落,窗外炸响一声惊雷。暴雨倾盆而落,唐琬慌忙掩窗,却见回廊尽头闪过一道黑影,腰间鱼袋纹样似是御史台属官。雨丝斜打入室,打湿了案上宣纸,陆游忙以袖掩住字帖,再抬头时,唐琬已缩在斗篷里瑟瑟发抖,火光映得她眼底一片惶然。
      当夜唐琬被罚跪佛堂抄《女诫》。佛前长明灯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窗外雨声渐歇,唯余檐角滴水声声叩在石阶上。陆游偷塞给她一包松子糖,却见她从襦裙夹层抽出一支金簪:"白日打碎温酒器时,我在瓷胎夹层发现的。"
      簪尾錾刻内侍省印记,陆游就着长明灯细看,忽低呼:"这是柔福帝姬及笄时的御赐之物!《中兴小纪》记载,帝姬南归时......"
      "噤声!"唐琬倏然掩住他的口,"阿爹当年参与营救帝姬,这秘色瓷怕是证物。"她将金簪藏回袖中,眸光如星,"表兄可信我?终有一日,这'鹅儿黄'会映出真相。"
      窗外忽有更鼓声传来,陆游匆匆离去。唐婉垂首续抄《女诫》,一滴墨泪晕开在"贞静"二字上,笔锋陡然一滞,竟将纸面划出一道裂痕。
      回临安的马车上,唐氏闭目捻动佛珠。车轮碾过雨后泥泞,车厢微微摇晃,帘外飘来零星的卖花声,却衬得车内愈发寂静。小陆游惴惴开口:"母亲,那秘色瓷......"
      "越窑之物,易碎。"唐氏截断他的话,唇角勾起冷笑,"唐家既敢藏前朝秘辛,他日必成祸端。"她掀开车帘,雨幕中山阴城渐隐,似一尊秘色瓷在窑火中缓缓龟裂。
      陆游攥紧袖中那角并蒂莲帕子,桂香犹在。指尖触及帕上湿润,不知是晨露未干,还是佛堂檐角滴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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