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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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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六年的的冬天,临近春节的小雪是意料之中的淅淅沥沥。
每年这个时候,林原巷总是最热闹的地方。驴肉火烧的店主烧了火热的大锅炉,就等着年前攒够钱给孩子买那个最新款的等身奥特曼;裁缝店的大姐忙着给各家各户做新衣,板儿净的马面裙小短袄子,什么颜色都有;还有平日里不爱打交道的书屋主人,嘴上说着麻烦,但是沾满金色颜料的毛笔一挥,便是春意盎然和来年吉祥……
但能让这么多人驻足守候的还有一个原因:并梅戏园的封箱演出。
所谓“封箱”,即旧时戏班子装行头的一口大木箱子,贴上“大吉大利”就代表这一年结束,至来年开封前不得在演出。但是传承到今日,戏票越来越难卖,要想留住客,就得在年尾留个钩子卖个关子,昭告大家来年欢迎再来,这才有的“封箱演出”。
以往这种大型汇报晚会都是要戏班子里顶好的角儿撑台,可今年不知道老班主是哪根筋搭错了,突发奇想找了一帮毛头小子扮相上台,徒弟顶班老师傅,颇有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票卖不掉,戏园子就办不下去,戏园子办不下去,戏班子就没饭吃,戏班子没饭吃了,就像是多米诺骨牌接连着倒下,作为京剧行业硕果仅存之一的并梅戏园可能连这个严冬都熬不过去。
不过也不是一点看头没有,坊间传闻,老班主曾在七八年前从旧河桥洞捡回来一个没有名字的孤儿,奶皮枣眼柳叶眉,火爆脾气小鞭炮,乃梨园混混“小花子”是也。
“小花子”是叫花子的“花”,也是梨花的“花”。这人凭借天生一副梨花绕枝般引人驻足的好嗓子和清秀美丽的皮囊深受老班主的重用,是戏园子里唯一的男旦传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调皮捣蛋,上房能揭瓦,下河敢捞鱼,挨的打从年初连到年尾。
为了压一压这股邪气,老班主专门给他挑了程派青衣的代表之作《锁麟囊》。
该剧讲的是因锁麟囊结缘、解难的故事,善良的富家小姐因可怜路边贫穷女就把自己装满珠宝的锁麟囊相赠,富家女日后落难,反被已成当家主母的贫穷女相救。
而程派青衣的特点更是身段端庄、举止优雅、气息稳定、以字行腔。这一消息爆出,不管是了解的还是不了解的,都想观瞻一下这位梨园霸王花“矫揉造作”的样子。
更钟一响,吉时已到,好戏上演——
“有人看见小花子了吗?!”
眼瞅着就要上台,今日主角却携一盒青衣所用的珠翠绒花消失在后台,吓得整个戏园子全体出动。但因为事关演出不能惊动客人,老班主就想了个辙,大人们负责稳住局面,以免暴露,小孩们灵动自如,可以借着要红包的机会发动地毯式搜索。
而这支特殊的“童子军”的小队长,就由戏园少班主柏宙负责。
和这个年纪大部分的孩子不一样,柏宙从小就老气横秋、古板木讷,不打游戏不看电视,连平时穿的都是对襟马褂,又因为性格内向怕生不怎么愿意接触台上的事情,外号“木头少爷”。不过他才是京剧界“贾宝玉”、正统戏曲接班人,年仅十四岁却少走十四年的弯路。
也因如此,就像《红楼梦》里贾家的结局,他被外界提前定下判词:“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
对此笑得最大声的人就是小花子,整天“少爷”长“少爷”短得在他耳边暗讽,经常趁着老班主不在家的时候偷拿他的文玩核桃,又或者是把他MP3里所有的京剧全都换成周杰伦、飞轮海、SHE。虽然小少爷对此不加理会,但他也没少挨打,嗷嗷叫得连院里野猫都烦他。
就算这样,柏宙还是喜欢跟着他屁股后面转悠,像一只沉默的影子、一只听话的狗,一度被怀疑是老班主派来监视的眼线。
总之整个戏园上下都知道两人不对付,或者说是小花子单方面看他不爽,不过是生在罗马而已,整天一副自视清高、不爱搭理的样子真是惹人厌烦。
随着他们慢慢长大,小花子乖张捣蛋的性格到了极致,戏园上下除了那只野猫以外都怕他。但柏宙胜在木头一样平稳的性格,被凶了也不灰心,每次只是稍微退远一点、再远一点。算起来他们认识已经八年整了,现在差不多有个十米左右的距离,只要小花子不说,他就会如机器人一般恪守他们之间的规则。
戏园阳盛阴衰,生角多如牛毛,唯独挑不出几个能上台的旦角。而小花子就像是上天赐给并梅的礼物,也很聪明,很快就能和学戏多年的女旦们同台配角。他是有天赋的,所以老班主干脆给他专门支了一个小灶,除了正常的武功把式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其他女旦们一起学习怎么转腕如何抬脚,一切都要按照男旦传承人的标准来。
可他不是很喜欢扮女装,每回扮装上台前都不愿意照镜子,也不愿意捏着嗓子唱戏,倒是很羡慕那些舞刀弄枪的武生。比如柏宙,平时那副臭脸,一旦开始唱戏便威风凛凛起来。这么想来他更气了,在小少爷泡的胖大海里疯狂加盐。
另外,小花子还严重怀疑小少爷跟屁虫一样的变态行径是错把自己当成花痴对象。戏园子里不乏生角旦角内部消化的,再加上平时他平日里懒得剪头发,戏园里的老师们就变着花样帮他扎小辫,只要不说话,乍一看和那些正值青春的少女无疑。
慢慢的,什么“宝玉与晴雯”的笑话就传开了,还专门在月度考核的时候给他俩安排了一出梅版《千金一笑》,一场戏下来共撕六把扇子。这件事又气得小花子半夜偷偷把小少爷的六本寒假作业全用洗衣粉泡了,第二天就把自己的长发全都剪光,寸到露出青皮,还被蚊子啃了好几个红包。
柏宙因此消停了几天,正当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跟屁虫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不上课的时候小花子就喜欢去巷子外面瞎逛,尤其是旧城河附近,地广人稀,零下三十度的天连狗都嫌脚冷。而他就喜欢和几个野孩子在湖面上摔炮滑冰,用芦苇杆子当剑互相追打,要不就比谁吐桂圆核吐得更远,一玩就是太阳落山,还要趁着城管来之前先行开溜。
他自认为是溜号的老手了,但还是没预料到自己会踩进冰窟窿里。那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吸走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炕上了,浑身烫得像个煤球。警察说是个不大点的小孩拉他上来的,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仅头磕破了,还差点烧成肺炎。
而那个人就是柏宙,一个怕黑怕冷又不会游泳的跟踪狂,到底在逞什么能呢?
但当时小花子的震惊多过感动,赶到医院的一句话就是“你可别赖上我”,第二句话是“难道你就不能提醒我一声吗”。木头泡了水还是木头,听完后也没什么反应,还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就像是得了什么特赦令一样,从此更是寸步不离。
因为这件事,小花子稍稍对他放下了戒备,也不再限制他跟着自己。青春期的多愁善感让他本能地意识到什么,可旁敲侧击之下木头就是不说为什么,戏园里喜欢他的小姑娘又实在太多,就不了了之了。
但他的眼睛是小花子看过最琢磨不透也是最专注深情的,就像他的名字“宇宙”一样,那么大的地方只装得下自己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如此疯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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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园后门的一处平房,柏宙掀开故意遮挡在门前的破烂草席,一袭青蓝色的外衫犹如荒野中无辜落脚的翠鸟般显眼。他犹豫要不要先告诉其他人,但最终还是决定像往常那样敲了敲门,问道:“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现在不行!”
“哦……那什么时候可以进来?”
说完,柏宙还真的乖乖退了出去。
如果不回答的话那个人真的会在外面站一晚上等他出去,正因如此小花子才更加生气,发疯一般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一起砸了个落花流水。
柏宙头顶“冰雹”,踉跄两步后直接从门槛那边摔了进来。他那件新做的短袄褂子是苏绣世家大小姐卜烨专门送给他的新年礼物,暗红色的布料上是流光的蛟龙纹,金色的扣子点缀其中如画龙点睛,袖口兔毛柔软保暖,还贴心地给他留了专门放MP3的小口袋。
小花子就是看不惯他人和平友爱的样子,本就想着该怎么毁掉他们俩这个新年,这一个大马趴直接笑得他前仰后合,感觉灰头土脸的小少爷就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野山楂,白费了那位“宝丫头”的一片苦心。
柏宙并不在意,随便拍拍身上的尘土,在与小花子相隔十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
“请问,可以跟我回去吗?”
“我不要!”
“那什么时候可以?”
“我不是说了我不要回去吗!”小花子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咪,瞪着眼呲了他一顿,又反问道,“干嘛坐那么远,我会吃人?”
柏宙诚实直言:“不是的,是我怕弄脏你的衣服。”
“装模做样的……这不是你家吗,还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没这么想过。”
“这还需要你想?这个家、这个戏园子,就连我身上这件衣服,只要你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
这句话堵得柏宙不知所措,半天才说:“我不会要的,你穿更好看。”
老班主儿子儿媳英年早逝,是他将家里这株独苗拉扯大,但爷孙俩相差近五十岁,对柏宙的教育要不是惯着要不是关着,这才养出了这种听不懂人话的性格。
小花子被他这副死鱼眼下三白的表情气得嘴歪,心中不止一次诅咒这个自持清高的死木头一定会孤独终老。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幸福呢,自己不过是桥洞下面被捡回来的叫花子一个,还不如出生富贵的遗孤,简直命比风还要轻。
无力辩驳。之后他就像寄居蟹缩回了角落里,严禁任何人跨进自己的领地半步。
房间突然沉寂下来,空气也跟着下坠、堆积、静止。
“请问,你在哭吗?”
柏宙轻声问道。
“哭就哭了!关你什么事啊臭木头!离我远一点!”不管平时怎么挨打,从不掉一滴眼泪的小花子还是隐隐带上了哭腔,边哭边骂道,“有钱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人是吗!有什么了不起!将来我要赚一百万一千万!我用钱砸死你们!……”
虽然已经习惯了平日里的那些冷嘲热讽,但这些话一听就是小花子故意撒气的,意思是让柏宙多少看点眼色,起码问句发生什么事情了。柏宙明白其中意思,可话到嘴边又一次变了味。
“如果你缺钱的话,我这里有红包,一二三四五……大概有十个。”
“滚开!!你要是木头就烂在土里吧!!”
这次小花子砸过来的是本图画书,泛黄的纸张已经和上面的涂鸦融为一体,一戳就破,即使如此状态下依旧保存的很好。
柏宙认得这本书的主人,是小花子的妹妹小棠。
两人并不是亲兄妹,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小花子被老班主收养后尝到了甜头后从另一个桥洞下带回来的女孩子。她可爱聪明,人见人爱,现在是戏园子里的旁听生。对她,柏宙谈不上喜欢但也不排斥。倒是大小姐卜烨,喜欢她到恨不得去求自己亲妈再养个女儿。
“老头要把棠妹送走,已经在看领养家庭了……”小花子抱着膝盖,冷静了好长一会儿才说道,“戏园不赚钱,养不起难么多人了,棠妹太小唱不了戏,所以干脆在她对这个地方过于留恋之前让她去一个好人家。”
“爷爷他没跟我讲过这些。”
“他当然不会跟你讲了!跟你讲有什么用?你会去阻止他吗?你当然不会!你有爷爷有师兄师弟!吃喝不愁!戏园就算关门了也能活得下去!而我只有棠妹,棠妹也只有我!!你个烂木头臭木头根本不能理解我有多难过!!”
他又哭了起来,这次妆花了嗓子也哑了,青色外衫被扔在地上,被积灰染得一塌糊涂。
柏宙伸出手,但想了想又缩了回去。
他好像一直是过错方,性格阴沉内向,说话结巴,反应迟钝,有人群恐慌症,一上台就会晕倒……做什么都不行、不对,不讨爷爷和老师们的喜欢,还经常被同门师兄弟暗讽欺负。小花子是极少数那种会主动跟他说话、撒脾气,会帮自己打抱不平,还会故意做些好笑的恶作剧逗他开心的人。他就是属于自己的小神仙,只要认真祈祷就会有回应。
美丽、高贵、不可触碰、不可亵渎,只做他一个人最虔诚的信徒。
而他的神居然在独自哭泣,陨落在这样封旧落后的四合院中。
柏宙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少爷、少班主、传承人,要说是什么的话,那只能一块泡在水里的烂木头,偶然间看到了被阳光照得暖烘烘、亮堂堂的河畔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可以如此的生机勃勃。
他也从没想过小花子是青衣是花旦还是路边的小猫小狗,小花子就是小花子他自己,神说要有光那里便有了天堂,他的存在便是柏宙存在的意义。
这还是柏宙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内心中的波澜壮阔,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有憧憬有羡慕,有五体投地的臣服,也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也许他可以为自己的小神仙做些什么。
“哇!!你拉我手干什么啊!!”
小花子大叫起来,但下一秒就被那人满脸的泪水吓到。
柏宙胡乱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磕磕巴巴说道:“我、我、我、我……我会……会带你逃出去,我、我、我会、会、会保护你……你和……和、和、和棠……”
小花子的眼睛忽然睁大,“你违抗你爷爷,不怕被骂吗?”
“我、我我、我怕!但我、我、我不会,不会让你一个人、人害怕……”
这漫长的两三分钟里,柏宙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变得很大,大到可以完全握住小花子的那只,虽然还在颤抖,但他还是做到了。
他决定要去和爷爷坦白一切,他不要棠妹离开戏园,不要小花子迫于压力上台,更希望放他们兄妹俩自由;而且他也不想继承戏曲衣钵,更不想和卜烨定什么娃娃亲!他就是要做木头也要做一个有根可生、渴望阳光的活木头!
等他一口气不停地把这些都吼出来的时候,小花子已经迅速起身,往戏园子里面跑去。
“你、你等等我!!”
“我要去接棠妹走!我不会让那个老头得逞的!”
“可是……可是……”
柏宙体力不支,结果越跑越偏,最后直接撞在路旁的梧桐树上。小花子不得不折返,长长的青衫犹如翅膀一般在风中挥动。
“可是什么可是!不是你说要帮我逃出去的吗?”
“我是想说……让你先拿上这个……”柏宙哗地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红包,“钱……给你钱……拿好……”
小花子哭笑不得,“这么多少说有一万块钱吧,你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我、我没事,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我都有存起来。”
“早说你这么有钱!可是现在没时间了!手给我!快点跑!”
“等、等一下,你看,那边、那边是不是着火了?”
柏宙像是预知到了什么,拼命拉住、抱住小花子。但是那件青衫犹如扑火的青蛾,翅膀扇动的风流在大火的热浪中根本不值得一提。他完全吓傻了,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感觉那股灼热的火焰将自己包围起来,以至于周围的一切都陷入橘黄色的光中。
让他想到自己为救小花子掉入冰湖,透入骨髓的寒冷随即就变成了自燃一般的疼痛。
向上扑腾的鲤鱼本以为这一次可以逃出生天,但其实只是从一条河流贯入了另一条。因为鱼离不开水,就像人无法背离命运做出选择。
多年后,即使已经二十七岁的柏宙,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背叛小花子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