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妈妈 ...

  •   赵麒泽走了,把门板砸得震天响。

      空间安静下来,夏明桥站着发了会儿呆,心里空荡荡的。或许赵麒泽说的没错,他根本就没有心。

      头痛欲裂,夏明桥拿出手机,不太熟练地上网搜索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关于转学,关于户口,关于怎么从萑嘉回到斛崖县,又后知后觉自己原来已经开始适应使用电子产品获取信息。

      一团乱麻的大脑终于锁定了一个目标——回去。他想回去,他不想留在这里,这里不是他的归处。

      夏明桥带过来的行李不多,在斛崖一中的校服和教材都有悉心保存,不用怎么收拾,证件、银行卡、存折之类的重要物品装进专门的袋子里,贴身携带。他在这里就像一个短期落脚的旅人,随时可以离开。

      睡前,夏明桥吃了感冒药,也许是药物作用,这一觉睡得比任何一个晚上都要好。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打扫卫生,把自己用过的物品都清理干净。他有自由进出校门的走读卡,门卫已经记住他的脸,见他没穿校服又背着包,就随口问一句是请假了吗,未得到任何回应。

      秋高气爽,灿烂的阳光描摹树影,阵阵凉风盘旋,泛黄的落叶自在飞舞。

      公交车摇摇晃晃,乘客来往不停。夏明桥缩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的街景。

      纵横交错的沥青道路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辆,街边路口川流不息,每个人都步履匆忙。早高峰堵车严重,公交车许久未挪动,时间变得如此漫长,阳光斜射进车厢,没能照到夏明桥身上。

      他看着暖洋洋的光幕,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

      下了公交还要换乘地铁,夏明桥在自动售票机里买票,跟随人潮刷卡进站。前往火车站方向的乘客大多都携带着行李,门一打开就争先恐后地涌进车厢抢占座位。

      夏明桥幸运地找到一个位置,他把背包抱在怀里,稍稍用力按压抵着腹部,由此缓解饥饿带来的不适感。

      列车一站接一站地停靠,乘客只增不减,冷气也无法驱散拥挤攒聚起来的闷热,空间里隐约弥漫开混杂的气味。

      身穿陈旧衣物,行李沉重,脸上满是疲惫与麻木,与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格格不入,周围大多是这样的人,夏明桥细微动荡的内心彻底沉寂无波。

      这大概是一种心安,一种归于同类的心安。

      到了火车站,夏明桥根据指示标牌找到购票处,排在长长的队伍末尾。熬过最强烈的那阵饿感之后就不再难以忍受,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心无旁骛地默背单词。

      隔壁队列因为插队爆发争吵,乱跑的小孩被家长当众训斥嚎啕大哭,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夏明桥抬头瞥一眼,又继续看自己的书。

      终于轮到他买票,售票员嘴唇开合,却没有半点声音,语速很快也不容易辨认。夏明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凑近传声口重复自己的需求:“我要一张到寻钟的票。”

      售票员的声音模糊不清,眼神透露着不耐。

      夏明桥说:“我的耳朵不好,可以麻烦您说话慢一点吗?”

      对方抿唇,上下打量他一遍,语气稍有缓和:“今天到寻钟的票已经卖完了。”

      “到偈河的呢?”

      “也卖完了。”售票员又看他一眼,“明天早上六点四十到寻钟的车次有余票,无座。”

      夏明桥递身份证过去:“我买一张,谢谢。”

      “明早六点四十到寻钟,194元。学生票半价,有带学生证吗?”

      “没有。”

      早上七点五十,夏宛澄接到付彬的电话,说夏明桥没来上课,人也不在宿舍。

      付彬说:“我问过门卫,他说今早七点十分看到他出校门,没穿校服背着包,以为是请假回家了。”

      夏宛澄立即动身去学校,路上给夏明桥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她又给赵麒泽打,想到他应该在上课,便直接给班主任发消息。

      班主任说赵麒泽今天请假。

      夏宛澄乐观地猜测是不是两个小孩出去玩了,可夏明桥没跟老师请假,一大早独自外出,赵麒泽没跟家里人说,电话还关机。

      她心急如焚,通知赵庭榕去学校碰面。

      保卫处已经调出了监控,夏宛澄看到夏明桥身穿从斛崖县带过来的旧衣服,双肩包和手提编织袋鼓鼓囊囊,和那时候一样。

      不安的感觉越加强烈,夏宛澄喉咙紧缩,“我想去他宿舍看一看。”

      宿舍干净整洁,三件套和校服晾在阳台,卫生间里单人的洗漱用品,空荡荡的床头柜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无一不透露着这间宿舍只有一个人住的事实。

      衣柜里的衣物都装在购物袋里,书桌上放着很多东西,笔记本、平板、手机、耳蜗和助听器,还有宿舍的钥匙。

      手机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纸,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封只有短短几句话的道别信。

      我回去了,这段时间多有打扰,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卡里有一万两千块钱,是我目前能给出的全部,剩余的我会尽快补上,请给我一些时间,抱歉。

      落款是闵桥。

      他把什么都留下来,连名字都不要,不声不响地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呢?”夏宛澄茫然地回踱步,捏着信纸却不敢再看一眼。她的手发着抖,不受控制地牵扯全身,像被隆冬的刺骨寒风侵袭,连牙关都开始打颤。

      眼见她要摔倒,付彬赶紧上前两步把她扶到沙发上坐,“夏女士,您先冷静一下。”

      夏宛澄呼吸急促,脸色越来越苍白,在看到赵庭榕到来的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情绪彻底崩塌。

      “小桥、小桥他……”

      赵庭榕快步走近,牢牢握住夏宛澄冰凉的手,轻拍着后背帮她顺气,“我知道,我知道的。别着急,我已经联系警察去找了,不会有事的。”

      夏明桥说要回斛崖县,能去的地方就是车站。萑嘉道路监控点位严密,几乎能完全锁定夏明桥的行动轨迹,但大范围的调动需要人力和时间,等确定夏明桥去了萑嘉东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警方掌握到夏明桥的购票记录,赵庭榕猜测他不会去住酒店,应该跟部分人一样在火车站外面过夜。

      夜色深重,零星的路灯昏暗,电筒连续扫过路边阶前或坐或躺的身影,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像被时光遗忘的老旧家具,蒙着一层灰暗的尘。

      秋夜的风很凉,让奔波的热量冷却。夏宛澄焦急地搜寻,与赵庭榕相牵的手冷汗涔涔,脚有千斤重。

      突然,赵庭榕停下脚步,五指收紧,干涩的喉咙发声艰难,“在那里。”

      夏宛澄猛地转头,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瘦削的少年蜷缩在花坛边,借着路灯低头看书。他穿着不合身的薄外套,裤腿也短了一截,行李堆在身侧,能稍微挡一点风。

      夏明桥还在生病,捂着口鼻低低咳嗽。他有点困倦,但不敢睡觉,就拿出课本学习,听力障碍让他几乎察觉不到周遭的动静,待纸张上落下一道黑影才迟钝地抬头。

      夏宛澄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热泪浇在颈侧,烫得似乎能留下烙印。

      警察通知分头行动的同志集合,赵庭榕打电话跟家中报平安,让老人安心休息。

      夏明桥愣怔着,没料到他们会找到这里来,还来得这么快。他动了动手指,又握紧拳头,哑声说:“您先起来吧,地上凉。”

      夏宛澄不肯,胳膊抱得更紧,呜咽道:“我怕一松手,你又要走。小桥,宝贝,跟妈妈回家好不好?你受了委屈跟妈妈说,妈妈一定给你做主。”

      夏明桥沉默,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拍打夏宛澄的后背。年幼时生病或者难过的时候,奶奶就会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拍背一边柔声哄他。醉酒的闵□□看不惯,觉得他懦弱,经常大发雷霆。

      夏明桥便不再去奶奶的怀抱里寻求安慰,渐渐的不再哭泣。

      酩酊大醉的闵□□也会哭,抱怨自己如同烂泥的人生,怀念已逝的妻子,口齿不清地忏悔、诅咒和憎恨。他还会掐着夏明桥的脖子,质问他怎么不去死。

      可真当夏明桥差点死去的那一次,他又说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活着赎罪。于是他的眼泪变成强加到夏明桥身上的罪恶。

      “我本来想着当面跟你告别,但我担心你们不肯放我走,我也怕你哭。我总是让你伤心,你的眼泪都是因为我,我不喜欢这样。”夏明桥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我没受什么委屈,只是不太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我也……不太开心,大家都不太开心。我这样说可能比较自私,但我还是更习惯一个人生活。所以,可以让我回去吗?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来看望你的。”

      不喜欢,不开心,夏明桥终于切身体会到这种感情,于是控制不住回想过去,把记忆里不喜欢、不开心的场景都对应着回想一遍,然后察觉到痛苦,察觉到对错,察觉到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异类无法在正常人的环境里生活。

      夏宛澄心痛得几乎要窒息,她一点一点松手,卸尽了力气,垂头跪坐着,像一株枯萎的花。“可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赵庭榕半跪下来扶她,眼睛则看着夏明桥,流露出几分恳求,“小桥,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夏明桥却看着落在地面的眼泪,说:“我听不见。”

      听不见就不会妥协,听不见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赵庭榕不是说过让他重视、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吗?这就是他的答案。

      夏宛澄晕倒了。

      救护车在深夜空旷的道路上疾驰,由于担心夏明桥害怕,赵庭榕便麻烦警察护送他过去。车窗外的霓虹飞速掠过,连接成令人目眩的光影,夏明桥摩挲着符琢赠予的护身符,淡淡的香火味钻进鼻腔,帮他抑制住呕吐的欲望。

      贴身口袋里那张薄薄的火车票像针一样扎进肉里,拔也疼,不拔也疼。

      他到达医院的时候,夏宛澄已经抢救过来转进病房,昏迷中还一直念着夏明桥的名字。

      夏明桥便进去陪她,牵着她的手,安安静静坐到黎明。期间赵庭榕尝试与他交流,得到的唯有沉默。

      第二天一早,刚得知消息的家里人匆忙赶到,却挤在病房门口没往里进。

      夏宛澄已经醒了,又抱着夏明桥在哭,一遍一遍诉说道歉和挽留。

      “我不走。”夏明桥耐心安抚,冷漠固执的尖刺完全收拢,反向扎进内里,只有他一个人疼,“我再也不走了,我向你保证……妈妈,我会留在你身边。”

      妈妈。

      夏宛澄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字眼,直愣愣地盯着他,颤声问:“你,叫我什么?”

      “妈妈。”这两个字没有想象中难以启齿,夏明桥擦拭她的泪水,却不看她的眼睛,“不哭了,好不好?”

      强烈的飘忽感笼罩着夏宛澄,她整个上午都怔忡不安,目光片刻不离夏明桥,看他背书写题,看他吃饭喝水,看他在陪护床上沉沉睡去。

      其实真正自私的人是她,口口声声说着尊重夏明桥,到头来却罔顾?他的意愿,硬要把他留在身边。可失而复得的宝物又怎么舍得放手,离群的鸟儿将会飞往何处,是一直孤苦伶仃还是会遇到新的伙伴,是流离转徙还是有枝可栖,是否跌落泥潭,是否翱翔于青空……此类遥不可及的未知让夏宛澄恐惧,所以即便听到他说不喜欢、不开心,也要想尽办法挽留,逼迫他妥协。

      看的久了,夏宛澄终于移开视线,顾及另外的事情,“小泽呢?有联系上他吗?”

      夏林风懒洋洋地靠着沙发,“嗯,这会儿应该被姐夫逮住了吧。”

      这动词听得夏宛澄皱眉,“逮住?他去哪里了?”

      夏林风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得不怀好意,“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去千湾会所鬼混,昨天要不是我去得及时,估计已经被吃干抹净……啊!你打我干嘛!”

      夏老爷子挥舞着拐杖,吹胡子瞪眼:“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三十几岁的人还没个正形,难怪丽雅不想跟你过。”

      夏林风捂着胳膊往夏宛澄边上躲,“小桥好不容易才睡着,你别把他吵醒了!”

      “哼!”夏老爷子一甩手,重新坐回去,“你别听他瞎说,小泽没事,就是跟弟弟吵架心情不好,出去放松放松。”

      夏宛澄顾虑重重,“我打电话问问。”

      “你安心休养。”夏老爷子伸手制止,“这事就交给庭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