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人生 ...
-
夏宛澄今天就能出院,办理完手续后,一家人在外面吃晚饭,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夏明桥挂着虚假微笑,把饭桌上的所有人都叫了一遍,镇定自若地搅乱人心。
正式变成“哥哥”的赵麒泽十分不适应,晚上回到宿舍也没能缓过来,偷瞄忙前忙后整理内务的夏明桥,欲言又止,“你……”
夏明桥转头:“嗯?”
“我……”赵麒泽耳根发热,强迫自己不转移视线,“前天的事是我不对,我话说太重了。还有之前冷落你的事,对不起。”
“没关系。”夏明桥神色平静,“我不介意。”
这副态度依旧让赵麒泽有些不爽,威胁道:“你以后不准再记那些乱七八糟的账,不然我还骂你。”
“嗯,我不会再记了。”
手机解锁,还剩大半的电量,夏明桥看到来自符琢的一连串消息,问他怎么没去上课,过不久说从班主任那里得知他生病住院,关心他情况如何。
之后就变成追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是不是病得很严重,还说要来探病。
符琢:[看到消息理一下我,好吗?]
[我很担心你]
中间隔了六个小时的等待。
符琢:[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只委屈落泪的小猫。
夏明桥不确定他有没有生气,认真地逐条回复,连小猫表情包都回了一句不要哭,最多的话是对不起。
十分钟过去,符琢回了消息,说想见他,且在夏明桥准备拒绝的时候,又发来一条消息说他已经在宿舍楼下了。
“你去哪儿?”赵麒泽疑问。
“符琢过来,我下去一趟。”夏明桥看了眼冰箱,说:“我想把那块山楂蛋糕给他,可以吗?”
“可以。”赵麒泽收回视线,语气随意:“还有十五分钟门禁。外面冷,你最好穿个外套。”
“好,谢谢哥哥。”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堪比恐怖故事,赵麒泽现阶段实在无法接受,“你平时还是叫我名字吧,爸妈面前……就随便你。”
“好。”
夏明桥拎着山楂蛋糕下楼。
秋寒夜冷,阶前枯叶四散,有人翘首以盼,眼睛比灯光还要亮。
“穿这么少。”夏明桥打量着他,“头发也没干。”
符琢一点都不冷,胸腔甚至热得厉害,“没来得及,想着赶在门禁前来见你。”
“会感冒的。”夏明桥打算把外套脱给他穿。
“不用不用,不用给我。”符琢摆手拒绝,“我不冷,你摸摸我的手,暖的。”
夏明桥半信半疑地感受他的体温,却反被抓住手指。
符琢皱起眉,“你的手好凉啊,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就是想来看一眼,确认你安然无恙。”
他的手确实很暖和,掌心甚至还带一点汗意,夏明桥脸色稍霁,“明天也能看。”
“我知道,但我等不及。不见你一面,晚上肯定睡不好。”
亲昵的措辞,不自觉撒娇的语气,符琢自己都说得脸热,可惜听的人不懂。
“昨晚也睡不好吗?”
“对啊,你看我的黑眼圈,是不是特别明显?”
符琢低头凑近,指着自己的下眼睑。
夏明桥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在脑海中对比之前。也许是周围光线略暗,他感觉没什么差别,还是一样的漂亮,炯炯有神,“嗯,你今晚早点休息。”
说着把蛋糕递给他,“山楂的,酸甜口,我觉得很好吃,也想让你尝尝。”
符琢被哄得心花怒放,又依依不舍地磨蹭了一会儿,赶在门禁前最后一分钟返回宿舍,翻来覆去到半夜才睡着,做梦都在回味山楂蛋糕的味道。
赵麒泽也辗转难眠。他一直对夏明桥离家出走的事情耿耿于怀,反省自己的同时也责怪夏明桥意气用事,一个人跑出去,不带手机迷路了怎么办,耳蜗也丢下,街头车来车往那么危险,要是出了什么事,家里人谁都承受不了。
平时那么用功,却连学业都舍得放弃,难道真的打算辍学打工还债吗?身体残缺,心理疾病,身无分文,他能做成什么?
爸爸说夏明桥在原本的家庭受过很多伤害,十二岁起就孑然一身。赵麒然不由自主地设想,假如他们的人生没有被调换,自己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胡思乱想了半个月,他终是没忍住,在某天夜晚熄灯后爬上了夏明桥的床。
夏明桥明显被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窗外暴雨如注,依照往年的情况,这大概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赵麒泽摸索着床头柜,寻到夏明桥的耳蜗,又摸索着给他戴上,“这里?”
没找准位置,夏明桥动手调整。
赵麒泽抱着枕头,“睡进去一点。”
夏明桥依言挪到墙边,迷茫地看着黑暗中颜色更深的一团黑影,“你要做什么?”
赵麒泽钻进他的被窝,借口生硬,“打雷,我害怕。”
沉默渗透进黑暗里,一道白光乍亮,短暂地点亮雨夜。夏明桥忽然坐起身,伸手捂住身边人的耳朵。
沉闷的雷声紧随其后,赵麒泽大脑一片空白,“你……”
夏明桥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这样会好一点吗?”
“小桥是一个温柔的人。”
前不久与夏宛澄谈心的时候,赵麒泽听到她这么形容夏明桥。当时的他依然觉得夏明桥冷漠、固执又自私,不在乎家人的感受,还天真得可笑,以为还清了钱就能一笔勾销,与温柔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赵麒泽对夏明桥的过去知之甚少,爸爸妈妈希望他能认真地去了解夏明桥,以真心换真心。
夏宛澄说:“过往经历都是他的隐私,先前我们调查他是迫不得已,很多东西也未必真实,我不希望你带着这些印象去和他相处。”
话虽如此,可一知半解的接触,无意中对夏明桥造成二次伤害怎么办?
赵麒泽浑身僵硬,“我骗你的,我不怕打雷,我、我就是睡不着觉,想和你聊一聊。”
“这样吗。”夏明桥收回手,恢复平躺的姿势,把被子往他那边扯了一些,情绪依旧平和,“你想聊什么?”
赵麒泽愁肠百结,说不出口。
夏明桥安静地等待,呼吸很浅,不打扰他思考。他太久没有和别人同床共枕,近在咫尺的另一道呼吸声和隐隐传递过来的体温,比起不自在,更多的是新奇与恍惚。
赵麒泽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连声音都变得陌生,“你……能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吗?”
“以前?”
“对,就你小时候的事。”
“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你需要听睡前故事,我去拿语文课本挑一篇文章念给你。”
赵麒泽疑神疑鬼:“你把我当小朋友哄?还是你觉得陪我聊天浪费时间,不如起来学习?”
“我没这么想。”
“那就给我讲讲,什么都行,我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夏明桥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他的人生被割裂成几段,每一段都互相陌生,“好。”
他的语气鲜少起伏,让人难以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他有意抹除闵□□的存在,避免赵麒泽跟其他人一样去否定、指责闵□□的所作所为。
他不想再和赵麒泽产生矛盾。
也不提及奶奶,因为分别太久,许多相处的细节都已遗忘殆尽。
而闵□□去世之后的生活,是十分平静又普通的日子,说出来大概真的能让赵麒泽听睡着。
因此在他的叙述里,赵麒泽见到了一幅闲适自在的乡野画卷,永不褪色的青山绿水,干净无瑕的蓝天白云,不知名的野花野果,纯天然的瓜果蔬菜,繁星满天的夏夜,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
没有痛苦,却也感受不到快乐,唯有一片空旷沉寂的孤独,笼罩着朦胧的光雾,像一场虚幻的梦境。
赵麒泽好奇地问这问那,最后却拆穿他:“你在骗我,爸妈不是这样说的。”
夏明桥沉默几秒,“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
这句话的口气简直跟爸爸一模一样,赵麒泽被噎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的不多。”
“这是好事。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
“但对我来说,不清不楚的活着才是痛苦。”
“所以你这些天都睡不好觉。”
“嗯。”赵麒泽顿了顿,诚恳地说:“我想了解你之前的家庭,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你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假如我们没有被调换,我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当然,如果这些问题触犯到你的隐私,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秘密,我能理解。而且我也担心旧事重提会让你难过,伤害到你。”
夏明桥说:“不算隐私,也不会伤害到我。”
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妈妈叫邹晓燕,二十岁的时候死于难产。她没有照片,我不知道她的长相。”
闵□□没带她回过老家,他们相识于工厂流水线,还没有结婚,怀孕是意外。
闵□□总是抱怨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打乱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像恶魔一样摧毁了本该幸福的家庭。
“爸爸叫闵□□,四年前因酒后脑出血猝死。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偶尔会去工地干活挣钱。他喜欢喝酒,挣的钱除了供我上学,就是用来买酒。我有他的照片,你要看一看吗?”
赵麒泽闷声答:“不看。”
“好。”夏明桥并不强求,继续说:“奶奶的名字,我记不太清。她七十二岁那年上山砍柴摔了一跤,因为没钱送去大医院治疗,一直没能好起来,两个月后去世了。”
没见过面的母亲,亲人相继离世,赵麒泽无法想象,年少的夏明桥如何承受得了这些,“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都过去了。”
夏明桥的记忆模糊不清,往事就像一本脏污破损的日记,偶尔会缺失一些可能很重要的段落,偶尔又颠三倒四,混淆了时间。
不难过、不重要、无所谓,情绪是最没用的表达,因为无人在意,无人回应,无人安慰,所以他追求平和,追求孤独,追求自我的尽头。
可夏宛澄的出现扰乱了他的步调,接踵而至的一系列冲击也让他变得焦躁不安,偏偏又束手无策。
在此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痛苦,只是有时候会使不上劲,会想停下来,把目前当做终点。
越清楚,就越痛苦,他和赵麒泽不一样,他只能这样不清不楚地活着。
不能比较,不能深想,不能动摇。他分明已经在意识到危险时选择了规避,却还是被拽回来,交出最后一分微不足道的自尊。
“我听妈妈说,你小时候身体不好。”
“嗯。”赵麒泽声音艰涩,“我是早产儿,体质虚弱。”
如果没有被调换,他恐怕已经死在出生当天了,现在了解这些或许根本就没有意义。向来能言善辩的人,此刻却只会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夏明桥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我抢走了你的人生。你本该过得很幸福,却因为我的存在,失去了一切,还吃了这么多苦。”
终于把这个念头宣之于口,这个像玻璃碎片一般嵌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对着父母都无法说出来的心事,终于不再是秘密。
“这不是你的错。”夏明桥坐起身,把床头柜上的纸巾拿过来,轻轻放到赵麒泽的手上。
即便知道黑暗中看不清什么,赵麒泽还是难为情地别过脸,攥紧拳头嘴硬,“你给我这个干嘛?我又没哭。”
夏明桥嗯一声,“擦一擦手心,不用这么紧张。”
“……”
赵麒泽真的分不清他是单纯地体贴还是在阴阳怪气,“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
“秘密。”
赵麒泽:“……”
夏明桥说:“我没有觉得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人生。我所经历的一切也都不是你造成的,没人会责怪你,也请你不要自责。”
他甚至有一点庆幸,庆幸赵麒泽能平安健康的长大。在命运的安排面前,血缘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前路虽然多出了一些阻碍,但他不会因此改变目标。
“赵麒泽,你很幸福,以后也会一直幸福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