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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新千年挽歌 ...


  •   当机立断地,杭帆拉起他往会场外面走。
      “我们去外面透透气。”

      三月末的蓉城,正是翠叶烂漫而晓花重红的好时节。摇荡着的春风,翩然拂过锦江之水,姗然撩动起涟徊的碧波。
      他们从酒店里走出来,漫然搭上了一辆沿着江边缓行的公交。看了眼身后那位不知正在想些什么的家伙,杭帆干脆地用自己的手机刷了两次乘车码。
      岳大师本就身量高挑,缎料西装马甲更为那挺拔背影平添上几分矜贵气质,再加上领口与袖缘那一串串贝母纽扣,珠光流溢,俨然是位时装大片里走下来的人物。
      而杭总监则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在修身牛仔裤勾勒出的笔直长腿上面,又套一件大了几个码的宽松连帽卫衣。要不是卫衣正面的口袋里露出了些工作证与充电宝之类社畜感十足的零碎物件,实在也与那些潮牌御用的街拍模特无异。
      午后的公交车上空座尚多,但有这样两位英俊青年并排坐在那里,左右邻人也很难不向他们投去好奇的视线。
      但笼罩在那二人身周,却是沉重得像是落雨乌云般的气氛。

      “我妈妈的酒庄不怎么挣钱。”岳一宛语气极为平静。
      “而我父亲家里是做黄酒生意的,绍兴黄酒,在全国乃至整个华人文化圈里都非常有名。”

      那是个放在爱情小说里都稍显俗套的故事。
      改革开放的自由之风,让关门多年的岳家黄酒厂重获新生。除了武侠故事里那些荡气回肠的“花雕酒”与“女儿红”之外,他们也生产一种名叫“加饭酒”的调味用料酒,这成为了酒厂在未来几十年中最赚钱的产品。
      很快,时间来到了1987年。为更好地精进酿造技术,也试图为自家的黄酒找到海外经销的渠道,二十岁的岳家长子远赴美国加州求学。
      且不知这位年轻人有没有真的学到洋人的酿酒技术(至少他的亲儿子岳一宛对此持保留态度),但他在搞销售方面确实颇有一手:短短六年的时间,他跑遍了美国西岸的所有亚洲超商与唐人街,通过挨家挨户上门推销的方式,为自家的料酒收获了大量海外订单。
      六年之后,他以岳氏酒业美国分公司创始人的身份回到了国内,与他一起回来的,正是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子Ines。

      “我的祖父,是那种最最冥顽不化的老派人物。”
      岳一宛嘴角一撇,语气中多有不屑。
      “晨昏定省,朝参暮礼,老头子到死都还信奉这套规矩。大清亡了半个多世纪了,他都还指望要儿媳妇们捧着早饭去他房里问安呢!”

      岳家老头做了一辈子的酒坊老板。年轻时因为家中成分不好,是人人喊打的“乡绅遗毒”与“地主小子”,光景颇为难捱。人至中年,他又突然时来运转,从“老岳”变成“岳老板”,再一步飞升成了“岳总”,风光富贵,一时无两。
      「做人,不能忘本!」
      痛骂家中小辈的时候,他总是一边用拐杖咚咚跺打着地面,一边咆哮着小朋友们根本听不懂的话。
      「人在做,祖宗在看!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你看看!祖宗都要不认你这个混账王八!」
      在这样一个老头看来,儿子娶外国女孩为妻,本就已是桩“混淆我华夏血统”的大罪过。而这个异族娘们儿竟还在自己儿子的枕旁大吹妖风,说要在黄酒之外,再酿那些什么外国人才喝葡萄酒——这简直就是要造反啊!

      “诶?”杭帆很难理解老人家的这套逻辑,“可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葡萄酒不也是一种‘古来有之’的事物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如此千古名句,男女老少无不能诵。葡萄酒又怎么会是“外国人才喝的东西”呢?
      将手一摆,岳一宛哼笑两声,道:“别问,问就是‘蛮夷侮辱中国文化’,他自有一套道理。”
      “再问,老东西就要勃然大怒着让你滚出家门了。”

      沿着江岸的大道,公交车平稳向前。这支脉脉长流的锦江之水,春波如碧,风物悦目,或许与千百年之前的今日也并无什么显著的不同。
      顺着这万古不息的水流一路向下,东去千里,便能进入汉江的流域。
      一千三百年以前,自巴蜀东下的李白,大约也正是乘着这一条水路,漂泊辗转地抵达了襄阳城。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因失意而狂歌自嘲的大诗人,在醉倒汉江湖畔的时候,手里一定也曾同样握有一杯,如春水般引人沉醉的葡萄美酒吧?

      “那个老头子很讨厌我妈妈。”
      岳一宛说,“外国人的身份是一方面。投钱买地建厂,花了大价钱去做葡萄酒,却又迟迟没有得到金钱上的回报,这是另一方面。”

      九十年代的中国,正是西方文化再度大规模涌入人们眼帘的时代。
      喝红酒,吃法餐,这种西化在生活方式,在当时被视为时髦与潮流的象征。
      而潮流是一柄双刃剑。在加速普及了人们对“葡萄酒”这一事物的认知的同时,它也强化着那些堪称是负面的刻板印象。
      “葡萄酒就是外国舶来品”,“根本不甜,所以一点也不好喝”,“葡萄酒定是法国产的才算好”——在品尝了第一口之后,人们就已根据心中既有的偏见,简单粗暴地做出了定论。
      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仿佛是一群闻到血味的凶残鲨鱼那样,在“葡萄酒”三个字上嗅到了商机的大小酒坊,争先恐后地开始了抢滩登陆作战:制造方式?别在乎,葡萄果汁兑食用乙醇也照样能喝。喜欢甜的?没问题,糖精加多少那还不就只是一句话的事儿!纯正酿造?没错,保真,千真万确都是用葡萄酿的酒,至于是什么品种的葡萄,那你就别管了……
      十年,对近代的葡萄酒工业历史而言,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之于国产葡萄酒,这却是一段混乱到濒临毁灭的漫长暗夜。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家里的葡萄酒庄……对于妈妈要在中国酿葡萄酒的这件事,他从未做过任何形式的直白表态。”
      他们从公交车上下来,迎面走进了街头的熏然春风里。
      单手插兜的岳一宛,额前几绺微卷的黑发也被清风潦草地吹乱。自久远过去的伤感情绪终究是在那双翡翠色眼瞳里留下了痕迹,如同劲风拂过盛夏草原之时,伏倒的草叶下露出一片片蜿蜒而干涸的河道残骸。
      “投建一家酒庄——我是说,严格意义上的那种酒庄,不仅有酿造车间,还得是有自己的葡萄种植园的那种——所需花费的金钱,动辄便以亿计。”
      步行街道的两侧,大大小小的广告屏上声光绚丽。拎着橙色或白色纸袋的客人们,满面笑容地走出店门。杭帆放眼望去,至少看到了七八个罗彻斯特集团旗下的牌子。
      奢侈,是金钱的游戏。而建立一家属于自己的酒庄,这更是奢侈中的奢侈。

      “但金钱从不会凭空而来。”
      岳一宛平淡地说道,“商人每扔出一笔钱,都是在期待它能带来更大的回报。而‘酒庄’这种东西,它又与珠宝豪宅之类能够随时间流逝而逐渐增值的物件有着本质性的不同——单纯地买下它,又或放在那里无人关照,酒庄是不可能自己就生出钱来的。”
      虽然身无余财,但在常识与逻辑的判断下,杭帆也并非不能理解:在所有类型的投资里,葡萄酒庄,恐怕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那一种。
      因为它永远需要技艺精熟的团队为之劳动与耕作,永远需要人们年复一年地为它付出心血,永远需要大量且繁重的日常维护工作。这一切都意味着,自诞生的那一刻起,酒庄就成为了一台全年无休的钞票粉碎机。
      “她没有赶上好时候。”
      人潮里,斯芸的首席酿酒师与他的朋友对视。杭帆漆黑的双瞳就像是两颗明亮的远星。
      在那沉默却专注的柔软目光里,岳一宛露出了一个近乎心碎的微笑。
      “整地,种植,调整品种。收获,酿造,陈年装瓶。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耐心与时间,可上个世纪末的商人们,最缺乏的就是耐心与时间。”

      在岳一宛出生的那年,Ines的酒庄终于竣工。可直到她的孩子捧起了小学一年级的课本,第一个年份的葡萄酒才终于完成了装瓶。
      而那正是整个行业的至暗时刻。
      2001年12月,多哈条约的签订标志着中国正式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对外贸易的繁荣,使得越来越多的进口葡萄酒被运进了中国市场,并以相对实惠的价格,风风光光地摆放进了商场与超市的货架上。
      ——在鱼龙混杂且遍地假冒伪劣产品的国产葡萄酒,与象征着“有品位”与“很时髦”的进口葡萄酒之间,消费者们几乎无需多做选择。

      “头几年是最糟糕的。”
      在自己的舌根上,他仍然能品尝出那种苦涩的感觉。
      “在那些年里,获取资讯到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毕竟,就连那些专做酒水经销生意的商人,对葡萄酒这个东西的理解也就仅限于‘干红不甜’而已。”
      岳家的老头子讨厌外国儿媳,更讨厌“有悖正统”的葡萄酒,他绝不允许Ines在酒标上使用自家黄酒厂的名字。
      没有老字号品牌的名声加持,Ines在作品在市场上几乎无人问津。
      “又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她的酒才终于在一小部分爱好者中打出了口碑。但我们家的酒庄实在太小了,一年也就只能产出两三千瓶葡萄酒而已。尽管每瓶酒的定价都不算低,可因为前期的投入实在太大,一直要到我十几岁的时候,酒庄才勉强算是实现了收支相抵。”

      “‘再过两年,我们就能开始盈利啦!’……她最后一次对我说这话,是在一个星期三的中午。”
      高中二年级的春游日,仍然和那群年长他两岁的同学们相处不来的岳一宛,理所当然地缺席了这个“无聊场合”。那天早上,结伴在葡萄园散完步之后,Ines为他烤了一炉甜饼干,同时也高高兴兴地宣布了这个喜讯。
      下午,她去医院拿到了病理切片的报告。
      “……到头来,”岳一宛说,“我们都没有能够等到酒庄真正盈利的这一天。”

      “在我更小的时候,只要时间凑得上,我们全家人经常在休息日去逛当地的那几家大型糖酒商店。这一天,我妈妈一定会早早起床并盛装打扮一番,以至于我父亲都嘲笑她说,这完全就是要上天主教堂里望弥撒的架势嘛。”
      “她中文说得不太好,但每一个驻足在葡萄酒货架前的客人都会被她拉住,比手画脚地讲上好一会儿。她问他们喜欢葡萄酒吗,常喝吗,最喜欢哪个牌子的葡萄酒。末了,还会热情地向这些人毛遂自荐,说她自己的作品绝对值得一尝。”
      “大多数人都会比较礼貌地拒绝她。但也有人把她当成是商家的酒托,大声质疑说,国产葡萄酒卖这么贵就是在抢钱。”
      叹了口气,斯芸的首席酿酒师又默然摇了摇头。
      “这让我觉得很尴尬,真的。所以,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我就再不愿意陪他们一起逛糖酒商店了。有一段时间,我宁愿绕远路上下学也不要经过糖酒专卖店的门口。可是,时至今日,我依然反复地梦见这个场景。”
      “我梦见她被人拒绝。而我只是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午后的阳光自天穹之顶倾落,将路旁的绿荫切割成破裂的碎片,摇摇晃晃地泼洒在他二人的身上。
      “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杭帆?敬爱的人在自己面前遭受羞辱,可你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什么也做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新千年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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