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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灯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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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贞元年正月初三,长安城尚在年节的余韵中未醒。太液池的冰面覆着层薄如蝉翼的银霜,晨雾裹着爆竹的硝烟在九重宫阙间游荡。教坊司十二重琉璃檐角悬着的莲花灯随风轻晃,茜纱灯罩上金粉勾勒的并蒂莲纹,在料峭春寒里洇开朦胧的光晕。
沈知微提着孔雀蓝纱裙裾踏上太湖石,足尖甫触到冰凉的青苔便缩了缩。她望向远处麟德殿明灭的烛火,耳边似乎又响起尚仪女官晨间的训斥:"今夜太子侍宴,若再跳错《绿腰》的旋身步,仔细你的皮!"
金丝银线绣的海棠纹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倒像是将太液池的碎冰都缀在了裙摆间。远处麟德殿的烛火忽明忽暗,她攥紧颈间银锁,鎏金纹路硌得指节发白——这枚婴孩拳头大的长命锁自记事起便不曾离身,锁芯铜铃随着她晨起练舞的节奏叮咚作响,此刻却在寒风中凝成细碎的冰珠。
"阿沅姐姐!"小宫婢春桃抱着鎏金妆奁跌撞而来,杏色裙角沾着未化的残雪,"尚仪大人辰时便在寻你,说是酉时三刻前定要梳好惊鹄髻......"话音未落,假山后蓦地惊起夜鹭,沈知微慌忙后退,新制的绣履在结了薄霜的石面打滑,鞋尖拇指大的东珠竟滚落石缝。
她顾不得春桃的惊呼,提着裙裾便要攀上假山。金缕线织就的披帛被枯梅枝桠勾住,裂帛声惊得池中锦鲤摆尾四散。待要伸手够那东珠,却见假山洞中端坐着个玄色锦袍的少年,膝头摊开的《孙子兵法》卷边泛黄,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那颗莹润的珍珠。
"永徽三年的银锁,倒比东珠更稀罕。"少年嗓音似初融的雪水,宫灯将他耳尖映得薄红。沈知微下意识按住交领,锁骨处的朱砂胎记却已从松散的衣襟间露出一角——那形如火焰的印记,自记事起便与银锁相伴相生。
少年起身时,羊脂玉佩撞在太湖石上发出清响。沈知微慌忙伏地叩首,腕间金铃磕在青石板上,惊觉那玉佩螭龙纹竟与三日前太子侍读比箭时,谢家公子射落九支金箭后得的赏赐如出一辙。教坊司的娘子们私下嚼舌,说那是将门谢氏嫡子才配用的玉料。
"教坊司的舞姬,都如姑娘这般莽撞?"他指尖拂过披帛撕裂处,突然抽出腰间匕首。寒光闪过时,沈知微瞳孔骤缩,却见他割断玉佩丝绦,将东珠牢牢系在残破的帛料末端。
"谢大人......"
"嘘——"少年骤然捂住她的嘴,掌心薄茧擦过唇角。远处传来杂沓脚步声,尚仪女官尖利的嗓音刺破夜色:"那小蹄子定是躲在这儿偷懒!"
沈知微被拽进假山洞穴时,后腰重重撞上冰冷石壁。玄色广袖笼住她颤抖的身躯,透过重叠的衣料缝隙,她望见尚仪提着六角宫灯逡巡而过,灯影里飘着几缕自己方才被割断的青丝。
"永徽三年铸造的银锁,不该出现在教坊司。"温热气息拂过耳畔,少年指尖轻点她颈间,"巧的是,前日掖庭呈报失窃的宫册里,恰好少了一卷永徽三年的......"
沈知微猛然咬住他虎口。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时,腕间金铃突然勾住玉佩残存的丝线。玉器坠地的脆响惊碎一池星河,粼粼波光里,半块羊脂玉沉入太液池底。
"沈知微!"尚仪的怒喝近在咫尺。
少年却低笑出声,染血的手指在她掌心飞快勾勒。沈知微怔怔望着那道血痕——分明是《绿腰》中最难的回旋步法。待要细看,人已被推出山洞,踉跄跌进追来的宫人堆里。
"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尚仪拾起她裙裾间残留的丝绦,鎏金护甲刮过丝绦末端的"谢"字篆刻,"教坊司的规矩都喂了狗不成?"
"沈知微!"尚仪的鎏金护甲掐住她下颌时,假山洞中飘来幽幽箫声。那曲调踏着《绿腰》的鼓点,却在第七转音处拔高,恰似昨夜掌心被血痕勾勒的旋身步法。
沈知微跪在结霜的青石板上,望着太液池中荡漾的碎玉,记起晨起梳妆时,春桃说新进的螺子黛掺了珍珠粉,画眉时总带着太液池的水汽。
次日卯时,教坊司的琉璃地砖凝着夜露。沈知微双膝早已失去知觉,却仍挺直脊梁望着窗棂外零落的红梅。尚仪将染血的玉佩贴上她面颊,羊脂玉的寒意沁入骨髓:"协律郎可知,谢少卿的嫡子五岁能赋《咏鹤》,七岁破突厥暗码?"
窗棂灌进寒风,卷着片杏花落在血玉中央。沈知微盯着花瓣上颤动的露珠,恍惚又听见昨夜洞箫声,又见昨夜少年将军耳尖的薄红。那曲调第七转音处藏着玄机,分明是她苦练月余仍不得要领的踏节。
"此等物品,合该......"
"且慢。"
竹帘金钩相击的清响惊破肃杀,玄色袍角扫过门槛,玉箫压住尚仪高举的戒尺:"本官昨夜遗失的玉佩,倒是劳烦姑娘拾遗。"
春桃替她揉着膝盖的手微微发颤,压低声音道:"谢大人执掌青冥司,专查宫闱秘案......"话音未落,晨光已为谢云澜的银线鹤纹护腕镀上金边。沈知微望着他素帕包裹的掌心——那里渗出的血痕,腥味似乎还在她齿间的残留。
檐角铜铃忽被晨风惊动,谢云澜玄色圆领袍上的银线鹤纹流转生辉。他执箫的手指拂过教坊司的晨钟,惊起满庭栖鸽扑棱棱掠过杏花枝头。沈知微望着飘落在琉璃砖上的鸽羽,记起昨夜山洞里,少年将军为她系上东珠时,指尖不慎触到她腕间的温度。
"这银锁的铸造工艺,倒让我想起永徽三年的尚功局旧档。"谢云澜状似无意地开口,玉箫裂痕处的金丝在晨光中闪烁,"姑娘可曾去过西市的胡商铺子?那里的金匠最擅修补前朝器物。"
沈知微垂眸望着裙裾间零落的杏花瓣,耳畔回响起掖庭老嬷嬷醉酒时的呓语。那婆子总说永徽三年的雪下得极大,尚功局熔了十二把银锁镇在太液池底。她正要开口,见谢云澜腰间蹀躞带悬着的半块玉佩,缺口处沾着的血渍已凝成暗红。
"大人可要当心伤口。"春桃壮着胆子递上帕子,却被尚仪凌厉的眼风吓得缩回手。沈知微望着帕角绣着的并蒂莲纹,记起这方素帕原是三日前尚功局送来裹琴的,怎的会出现在谢云澜手中。
教坊司的晨钟恰在此时敲响,惊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谢云澜转身时,玄色袍角扫过沈知微跪着的裙裾,沉水香里混着极淡的药草气息。她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发觉他执箫的手指微微蜷曲——正是昨夜被她咬伤的位置。
暮色四合时,沈知微倚在教坊司的朱漆廊柱上揉着膝盖。春桃捧着鎏金手炉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方才尚功局来人,说谢大人送来的玉佩要用西域胶漆修补......"话音未落,有杏花落在她发间。沈知微仰头望去,但见月华初上,太液池的碎冰映着麟德殿的灯火,恍若撒了满池星子。
假山洞中飘来的箫声忽又响起,这次吹的是《折杨柳》的调子。沈知微鬼使神差地循声而去,在洞口望见半幅撕裂的素纱披帛——正是昨夜被谢云澜割断的那截,如今系着东珠悬在梅枝上,随晚风轻晃时,竟似《绿腰》舞中最难的流云回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