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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车祸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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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亦然觉得自己是一株野草,因为野草无人在意,可又因为无人在意,锄头稍稍略过,根部仍然稳稳扎根,雨水与阳光一来又可以疯长。
躺在病床上,刚醒来的身体止不住地狂痛,手臂的筋骨好似被敲掉,大脑像是被挖了个大洞,林亦然睁开虚弱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耳边有人不停地说着“醒了醒了,娃儿醒了——”。病床旁的一对女人,别人一看就知道两人是母女,相似的身高和体型,身上相同的油烟和锅气,还有因常常抡锅而较为粗壮的右臂。她们此刻面色紧张,彼此焦灼对视又看向林亦然,似乎想张嘴说些什么却又有些顾忌。
林亦然绑着层层纱布的头看向四周,惊讶一向抠搜的娘姥竟然让她们住单人病房,等等,单人病房?
“妈,姥姥,觉然呢?“林亦然不认为这两人会大方到开两间高级单人房,毕竟她跟她妹妹一直到初中才拥有各自的房间,即使她们之前一直在向她们呼吁。
听到这个问题,这两人似乎早已预料又难以作答,嘴边的话在嘴里嚼来嚼去都舍不得吐出来,久得让林亦然觉着旁边的时钟都要走停电时,二人才断断续续吐出一些话来。
“觉娃啊,你,不是,亦娃啊,她,你——“姥姥耷拉着她眼边的皱纹,水光的波纹在头顶灯的照射下异常刺眼,她支支吾吾地说,水光支支吾吾地落,落到一半又被她女儿林兰叫停。
“觉然走了。医生她说撞击的位置过于凑巧,送到时因为内出血导致休克,没抢救过来。你——“她把视线挪到病床旁的两部手机上,车祸能把她活生生的女儿带走,这两个死物却完好无损。
“她走得好突然,咱见不上她最后一面。“话说完,她的眼泪也蓄满了。两个女儿遭遇同一场车祸,一个丧生,一个幸活,在为活下来的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又对没活下来的感到悲痛不已,天姥没给她们选择,她们不得已接受。两只手紧紧相抓,一只来自失去女儿的母亲,一只来自失去孙女的姥姥,唯有紧密到疼痛的感觉才能让二人好过一些。她们担忧得看向亦然,另一只手擦干早被眼泪浸湿的双颊。在经历一个至亲丧生后,她们的精神再撑不起别的意外。
从“走了“这两个字开始,亦然的世界就暂时地失去了声音,脑内不停地轰鸣,又不合时宜地想,怎么因为我是颗草,所以连死亡都忽视她,就连死她妹妹都要快她一步吗?又想到她妹妹在车撞过来的前一刻伸手护住她,那时候自己有想到她会死吗?当时的自己虽然害怕却还在内心吐槽她那小身板能护得了谁。可她们不是死对头吗?自从12岁那年开始,觉然就不再跟自己说亲密话,什么学校的八卦和趣闻都消失了,留给她们的只有冷冰冰的矛盾,伤人又冻人。作为姐姐,林亦然承担了大部分妹妹的攻击,有时候她也想不清楚,曾经那么亲密的姐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觉然像是认为我夺走了她的什么东西,可那明明是意外不是吗?觉然心里知道这一点却又消化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她才这么针对我,但那个男人的死跟我没半点关系啊。她那么恨我,为什么要救我?
林亦然脑子转个不停,转得头越来越痛,心脏也不停地抽动的。觉然的死亡就像是一场战争的落幕,林亦然赢得很突然很羞耻。世界逐渐又开始模糊,眼球被水泡发得快要失明,显然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乃至全身都接受不了跟她有世上最亲密关系的人的死亡,像是一具身体分成两半,一半她妹妹的,一半她自己的。
回忆因为医生的到来而中断,林兰跟姥姥站起来,着急地想问她,但医生摆摆手,示意她们跟她出去,接着转头让身后的护士注意亦然的情况。娘姥担心地看着林亦然,病床上的女人此刻跟生锈的齿轮一样,转出机械的声响,“你们先出去,我想自己呆着。”林兰拽着她娘的手跟着医生出去,护士在旁边盯着跳动的指标,也盯着不跳动的女人,心想自己得预防她再次失控,前几天同事疏忽差点让病人坠楼,真是不够专业。
林亦然依旧晕晕沉沉,任凭谁都没办法在至亲离世的消息中瞬间回神。思绪犹如两条混乱参杂交织的毛线,她用着破破烂烂的脑子根本无法理清,更别提她另一只手还打着石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柳树的藤条和温暖的阳光轻柔地打在风上,但脑海里的记忆却像一场暴雨,她撑着一把伞将所有回忆隔绝却又时不时被雨滴溅湿。怎么双胞胎心有灵犀到连走马灯都要对应吗?半睡半昏过去的林亦然心想。
护士看着病床上女人的睡容松了口气。一个人高马大肌肉壮硕的女人失控起来确实让人难以抵挡,她为自己刚才质疑同事而感到丝丝愧疚。干餐饮的女人是壮点,但另一个好像没这么壮,原来双胞胎也是会有区别的。
脑子受了伤,睡觉也睡不踏实,外界的声音时不时就闯进来。
“......骨折......两月后复诊.....无大碍‘‘
‘‘......脑部受伤......精神科......”
‘‘......不宜刺激......’‘
伴随一道关门声,病房终于回归平静。林亦然再次醒来。林兰坐在旁边看着女儿,赶忙说,“亦娃你咋个样,身体还有哪的不舒服吗?头还痛不痛?”一边说一边拿起床头的水壶倒水,看到林亦然的眼神又把水杯放了回去。
“你姥姥她回店里去了,老说医院做的没营养。估计还得一会才回来,你饿了?我现在给你去打个饭——”
“不用了。”
林兰很想关心女儿,可林亦然跟母亲并不亲密,她跟姥姥比较亲,而她妹妹觉然更喜欢母亲。可当林亦然看见林兰的时候,一股无名的情感又充斥她的内心,这非常奇怪,也许是来自死去的觉然。
无言的沉默弥漫房间,林兰自干餐饮以来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乱七八糟的事,可这种事发生在女儿身上时却难以接受。天姥啊,夺走了我一个女儿还不够,还要把另一个也夺走吗?心焦是一种会传染的病,大病未愈的林亦然显然会被传染。林兰看到女儿皱眉闭眼满头大汗,急忙走到窗前将窗打开。风是一种巧妙的安魂药,恰巧在这时安抚了一对母女的心。
“医生说你没啥大事,过两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拆石膏。她说幸好你壮,不然伤得会更严重。我说之前让你去帮忙卸货是——”她似乎想到什么,话像卡碟了放不出来,又好像在避免什么,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姥跟我决定把咱们店附近的楼买了,就是你经常去拿货那家——咳咳——就是在咱们店过两条街那栋,三层楼的,下面开干鲜铺。你和你妹有时会去那里拿货,不过你比较忙,少去。现在你伤着了,也去不了。啊,对,你学校那边我跟你姥帮你办休学了,宿舍里的东西有一部分陈珺找人帮你寄过来了,她吓得不行,但现在人在国外,暑假来看你。哦,陈珺是你舍友,你应该还记得吧?”说到一半,她又小心翼翼地问林亦然。
‘‘没多大印象。’‘林亦然躺在床上,听着这些陌生又熟悉的话。
“你......你现在刚醒过来,医生说对之前的东西记不清是正常的,没关系啊亦娃,慢慢就好了......”林兰又焦急地揉搓手上的老茧,店里最忙的时候也不见她露出这种表情。
“等你出院了,咱们就住到新买那栋楼去。这几天你姥姥已经叫人把一些家具挪过去了,剩下的零零散散的杂物你看你还有没有要的,到时候你告诉我,给你搬过去——’‘
“为什么要搬?以前说搬都没搬。”
“你姐之前——咳——你之前说的那时候咱们店里出意外,钱周转不过来,盘的店有一些也没收回来。是妈的错,这栋楼我跟你姥看了很久,很适合我们。”看亦然没说话,林兰心里松了口气,如果女儿实在反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医生说病人要尽量避免看到相关的东西,她不敢冒险让女儿再回到那栋两姐妹一起生活的房子,尽管她们曾在那里住了20多年。
“有些东西要拿,你别给我丢了。”林亦然突然说了句。
‘‘算了,我跟她的房间你们不要动。等出院了,我自己收拾。她房间让我收拾。’‘
林兰正想反驳,但门被从店里回来的姥姥打开。
“亦......亦娃,瞅姥姥给你带的啥,你郝大姐做的。店里最近剩她们三个人,忙得不行,不过这也没办法,等你——”林兰给她妈使了使眼色,姥姥又赶忙地把话收起来,手脚利索地打开保温饭盒。菜都是她和她妹爱吃的。“林兰你把那桌子撑起来,放娃床去,我来喂她吃饭。”
熟悉的饭香灌满了陌生的房间,一想到觉然再也吃不上了她就没了食欲,即使胃里轰轰烈烈地闹,她都无动于衷,假装是一场惩罚,但惩罚是留给犯了错的人的,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受罚。
林亦然又闭上眼。身旁两个人也停止了活动,沉默又一次占领上风,一顿揍地把温情踢出房间。林兰跟姥姥难受,她们知道这种沉默将会持续很久,可又没有丝毫办法。无力像溺水一样,灌进鼻腔,这种感觉将伴随她们一生,如同小时候双胞胎的姐姐感受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