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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是我来到纽约读书的第二个月,也是我在唐人街的酒吧打工的第十二天。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那天夜里的纽约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雨,从傍晚七点就开始瓢泼的大雨,直到夜里十点才稍有停下来的迹象。
      我在吧台百无聊赖地擦拭着高脚杯。隔着雨幕,街口的路灯与红绿灯像是被打上一层马赛克一般,模糊地、执着地发出寂寥的光。这样的天气,肖特却还不肯给我放假,真是个黑心老板啊。我腹诽着。
      这样的天气,谁会来唐人街的这家小酒馆喝酒呢?
      我拄着下巴,盯着对面墙上颇有古典气息的落地钟。当时针指向十一时。酒吧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我条件反射地看向门口。
      “欢迎光——”
      剩下的那个字硬生生地堵在我的喉咙。我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撕开雨幕,裹挟着暴雨的气息向我看过来的少年。
      我是见过他的,就在一周前,就在下城区的地下演出厅。
      当时肖特搂着我的肩膀,说是为了欢迎新人,要带我去下城区看演出,他说那个乐队的主唱是他的挚友,也是一个不得了的天才。那位主唱送了他两张票,让我一定要陪他一起去看。
      什么欢迎新人啊,我心想,那两张票是送给肖特和他女朋友的,只不过不巧,这两位刚刚分手,顺手送我一个人情罢了。
      不过,去看看也不赖。听肖特说,这个乐队在风靡全纽约,每次演出的门票都是一票难求。
      我心想肖特的话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但我在见到那个传说中的乐队主唱时,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一般,无法挪动脚步,也无法移开视线。
      那个人就是那样耀眼,如同纽约那晚的暴风雨一般,只消亲眼见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
      站在舞台正中央的少年有着绸缎一般的金发,被长长的睫毛温柔地包裹着的是翡翠一般的眼瞳。那天他穿着黑色的皮质上衣,同色系的牛仔裤和马丁靴,胸前的金属纽扣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散发着冰冷的光芒。本以为会是走重金属摇滚风格的乐队,可那个少年张口时,我听到的却是平静到略显忧伤的嗓音。他用他低沉却清澈的嗓音,歌唱着命运、迷茫与追寻。
      一曲终了,台下听众后知后觉般鼓起掌,在台上的平淡寂静与台下的热切疯狂的对撞之中,金发少年抬起眼,与我对视。那一瞬我屏住呼吸。
      我始终相信那名为宿命的东西。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我更加确信。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忧伤与困顿,就像他在他的歌里试图表达的一样,我不知为何,对他未予明说的痛苦感到强烈的共鸣与心痛。他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周身却散发出一股与世隔绝的气场,就像一本已被翻开的悬疑小说一般,我不顾一切地想把它读到底,哪怕那会使我受伤,哪怕……
      “亚修!”
      “亚修!!”
      “亚修!!!”
      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如突然袭来的洪水一般冲击我的耳膜,我终于回过神来。
      那双动人心魄的翡翠眼瞳不再看向我的方向,但我却深深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且痛彻地明白,自己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亚修。”
      我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面前的金发少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驼色风衣,围着米白色的围巾。在下城区的那场演唱会后,他再次与我对视。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记得你。”
      亚修解下围巾,坐在吧台,拄着下巴看着我。
      “哎?”我有些震惊。我心想这样一位受人追捧的当红主唱怎么会记得我这样平平无奇的人。
      “来一杯教父。”
      “……哦,哦,好的,稍等。”我取出酒杯,在背后的酒架上手忙脚乱地找那瓶不知道被肖特放到哪里的威士忌。
      “肖特今天不在?”背后传来亚修的声音。
      “嗯,他说今天有急事……”
      “啧,真是的,每次有急事找他就不在……”亚修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那麻烦你转告他,下周这个时候我来店里找他。”
      “好的。”我终于找到了那瓶威士忌,转过身来面对亚修,开始刨冰。
      亚修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操作。
      “嗯……亚修,你怎么会记得我呢?”
      “上次我唱完《lost paradise》之后,全场只有你一个人没在鼓掌,呆呆地愣在那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亚修笑道。
      我感觉我的脸灼烧起来了,于是加快了手里的调酒动作。
      “那是因为……我太喜欢那首歌了,很平静,却又有些忧伤,像亚修你给我的感觉一样。太震撼了,所以我愣在那里,没有鼓掌……”
      我把酒杯端到亚修面前。
      “原来是这样。”亚修饮了一口杯里的酒,“我自己也很喜欢那首歌。如果可以一直唱自己喜欢的歌就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亚修为什么这样讲,他就已经转移了话题。
      “你是哪里人?”
      “啊,我是日本人。抱歉,我英语说得很差。”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日本……是什么样子的?可以给我讲讲吗?”
      “当然了,只要亚修不觉得无聊。”我笑着说,“日本最有名的是春天的樱花,我小时候经常和家里人一起到东京的上野公园赏樱。我们会带着野餐垫在樱花树下吃三明治,喝啤酒,看春风中的樱花雨。不过我那个时候还小,只能喝饮料。”
      “樱花啊,我也好想亲眼看一看。”亚修垂眸。
      “如果亚修来日本的话,我可以给你当导游哦。”
      “……啊啊,如果有机会的话。”亚修的声音低了下去。
      眼前这个无比忧伤的少年绝对有着无法与旁人提及的苦痛,他在谈话中尽量避免触及,我不知我是否拥有为他分担少许的能力,他又是否愿意让我为他分担。这样想着,我的注意力又分散开来,我的耳边又响起吵闹的杂音。
      不,不行,集中注意力,集中。不要去听,不能去听。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眼。
      耳边的杂音消失了。
      “日本的料理也很好吃哦。来纽约之后,一直吃不到纳豆和茶泡饭,还有些想念呢。”我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纳豆?茶泡饭?”亚修瞪大了眼睛,像听到“外星人”这个词的小孩子一样。
      “如果你来我家,我也可以做给你吃哦。”我自豪地笑了笑,“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我家在一个名叫‘出云’(izumo)的地方。”
      “gi-zu-mo……”
      “i-zu-mo!”我笑着纠正他。
      “听起来是很远的地方,你可要给我个地址啊。”亚修也笑了。
      大约十一点,亚修仰头喝光杯中的最后一口,放下酒杯,转身向门口走去。
      然后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我也在看着他。
      “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英二。奥村英二。”我像是怕他听不清楚或是忘记一般,大声地、清楚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英二,下次见。”亚修淡淡地笑了,转身离开,金发在空中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他再次撕开雨幕,又再次融入雨幕。
      我就那样盯着酒吧的大门发呆。在心里算着还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他。
      “下次见,亚修。”

      肖特是在那个暴雨天接近尾声时回到酒吧的,他紫色的发丝被尽数打湿,毫无生机地耷拉下来,像是刚在这场暴雨中接受了一场洗礼一般。他摘下墨镜,和湿嗒嗒的外套一起随手扔在吧台上。
      呦,英二,我回来了。
      他冲我打过招呼,抽出一把椅子,迫不及待地坐下,点燃一支烟。就在他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我说,刚刚亚修来过。
      啊,对了,亚修今天要来!他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拍了一下脑门。可恶,我忘记了……
      真是的,你忙什么去了啊?我无奈道。
      哈哈,为了女朋友的事情伤心,出去消遣了一下。他强装淡定地重新叼好烟。咳咳,下次我不会忘记的。
      骗人的。
      我听到那个声音。
      ——什么为了女朋友的事伤心,为了查出葛利夫的所在,在大雨里和格鲁兹的喽啰们打了个你死我活。一不小心就耽误了和亚修见面的时间了。——
      我试图理解这段声音的意味,却不得其解。葛利夫?格鲁兹?他们是谁,和亚修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这样,那也不要在雨里撒欢啊,感冒了怎么办。我打趣道。
      “是啊,所以给我来一杯热红酒吧,让我把那个女人的事情全都忘掉。”肖特倚着椅背,仰头看向天花板。
      一口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一如窗外的雨幕。
      “没问题。”我笑着回答。

      我想每个人都有些不能对旁人诉说的秘密,无论你想与不想,那东西就在那里,会出其不意地在某个时刻让你的心发痒、作痛。
      对于我来说,那个秘密就是,在我刚升入初中的那一年,我发现我能够听到周围人的心声。
      乍一听是很酷的一件事,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个秘密带给我的只有困扰与麻烦。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在嘈杂的人群中,我都能听到周围人的心声。那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哪怕堵起耳朵,那无声的心声也会在我耳边炸开,然后淹没那些我真正想听的声音。
      好吵,好吵。
      更残酷的是,它让我在十四岁的年纪就懂得表里不一是一件太过寻常的事。当我的同桌把我的试卷传给我的时候,他感叹道,好厉害啊,英二,我也想拿到这么高的分。
      这么高的分数,说没有作弊我都不信。
      我在接过试卷的那一瞬愣住了。
      在被人夸赞的时候,在被人注视着的时候,在不知所措的时候。
      于是我渐渐地减少与他人的交流,我想那样就不用面对这些残酷的事实。我每天只是背着书包静静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一个人读书、吃饭、在放学后练习跳高。我在这份略显苦涩的孤独中逐渐找回了安心的感觉。
      当我在空中的最高点越过那根横杠时,我的耳边连一丝风声也没有,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或许正是因此,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跳高这项运动。
      直到有一天,当我再一次在空中背身越过那道横杠,坠落在柔软的垫子上,耳边响起教练的鼓掌声时,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没有听到教练的心声。
      那天,我打破了我自己的跳高记录。
      也是在那天,我意识到当我完全集中注意力时,我就可以将那些嘈杂的心声拒之门外了。这个像是特异功能一样的东西,终于进入可控状态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都是因为跳高。我寄予跳高无限的热爱与期望,而跳高也拯救了我。我怀着快要哭出来的心情,向教练提出,增加每天的练习时间。
      英二,你一定会成为日本的骄傲。
      我一定会成为日本的骄傲。
      我一定……

      第三次见到亚修的时间,比我预想的早了一些。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温度还有些低,我从学校的报告厅离开,裹紧身上的外套,走到路尽头的一家咖啡馆。
      “今天还是老样子吗,英二?”
      我笑着应答。
      “英二?”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我无比思念的声音。
      “亚修?!”
      我的嘴比身体更快一步,还没转身就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嘘——”亚修急急忙忙拉低帽檐,一把拉过我坐到他旁边的位子上。
      噢,对了,亚修可是大明星来着。我看着这个带着鸭舌帽和口罩,还把卫衣的兜帽拉到头顶,只露出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亚修气鼓鼓地别过头去,“等你也被一群疯狂的粉丝追着要合影和签名的时候就明白了。”
      “抱歉啊,我可不像亚修那么有名气。”我打趣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在这附近上学啊。”我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拿铁,答道。
      “是吗?学什么呢?”亚修侧过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文学。我是交换生,现在主要在学英美古典文学。”
      “文学啊……英二将来想当作家?”
      “是啊。”
      “想读英二写的作品啊。”亚修感叹一声,双手背在脑后靠在了椅背上,“我觉得你的表达能力真的很强。”
      “当然可以了,如果写好了,我会让你第一个看。只是说不定要等很久。”
      在那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咬着嘴唇思考着,仿佛预感一般意识到这一刻的选择无比重要,我不能一直这样和他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我要说些有意义的东西才行。
      “我第一次见到亚修的时候就觉得,亚修一定在为什么事情困扰着,明明是比我还小两岁的年纪,却好像背负着世界的重担一般。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讲一讲吗?虽然我也不一定能帮到你,但至少我可以认真地听你讲,然后像失忆一样把你讲过的事情都忘掉,像树洞一样。”
      我一鼓作气,像自言自语一般低着头说完了这些话。
      好奇怪啊,自从进入初中开始,我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一直都没有主动接近过别人。我害怕我为之付出真心的朋友,有着阴暗的、令人不忍直视的心声。
      我好像早就失去了与人交往的勇气了。
      那现在是为什么呢,我只要看向这双美丽得不真实的眼睛,就觉得难以抑制地心痛,就得以拾回早已被我束之高阁的勇气——只要是这个人的话就可以。
      这是一场我和我自己的赌注,我只是凭着直觉就毫不犹豫地押上了一切。
      一秒、两秒、三秒。我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久到我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听到亚修的回答了。
      “我想找到我哥哥,然后救他出来。”
      那个一贯清澈的声音如今变得有些干燥和喑哑。我侧过头去,只见亚修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背包里掏出皮夹,又从皮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经过岁月洗礼的、边角磨损、颜色发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左边是一个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的青年,胡须剃得很干净,留着短短的头发。他搂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金发少年,少年紧紧拽着青年的衣角,好像有些紧张,但还是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那是小时候的亚修,我不会认错。
      “这是我的哥哥,他叫葛利夫。我和哥哥被父母抛弃,之后一直相依为命。他拍下这张照片后就到阿富汗充军了,在那里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损伤,现在正在格鲁兹那里接受治疗,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直接见到他本人,更别说是对话了。”
      “葛利夫……葛利夫……啊!”我急忙凑过去仔细端详照片上那位青年的面容,一边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
      “你见过他吗?”亚修急切地问我。
      “嗯……就在我刚刚参加的学术讲座上。”我仔细地回忆着我看到的那张幻灯片上的男人的照片,那个男人身上插着数不清的导管,带着呼吸机,面容苍白憔悴,头发如同杂草一般又乱又长,如同睡着了一般闭着双眼,除了发色之外,看起来和照片上这个壮健的青年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是我在那张一闪而过的照片下面看到了一行小字:“被试验者:葛利夫,治疗时间七年。”
      那天面对肖特的时候,我的确听到了这个名字,可我最初想着会不会只是单纯的重名,所以并没有太在意。可是亚修对我说明原委后,我不禁对那个胡子拉碴、面容不善的穿着白大褂的客座教授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对亚修大致描述了我看到的那张幻灯片上的照片,我想那张照片大约是在一个密闭的治疗仓内拍摄的,无法看出具体的位置。
      “那个教授的名字是……”“那个教授的名字该不会是……”
      我和亚修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亚伯拉罕·道森博士。”

      这周的纽约城风平浪静,天气也好得很。我在打工的酒吧里做完今天的第十二杯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看了看时间,感觉应该不会有人再来了。
      但我突然想到今天是亚修约定了要来的日子。
      就在此时,酒吧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亚修穿着米白色的夹克外套,胸口的银色项链闪闪发光,依然戴着鸭舌帽和口罩。
      “亚修!”我如释重负般喊出他的名字。明明只是几天不见,我却无比思念这幅面容。
      “呦,英二,帮我调一杯螺丝钉吧。”
      我笑着应答。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的?我可要吃醋了。”肖特在一旁打趣道。
      “秘密。”亚修眨了眨眼。
      “今天也不早了,英二你先下班吧,剩下的工作我来做就好。”肖特接过我手中的酒杯,开始刨冰。
      看起来亚修是找到葛利夫的线索了,先让这小子回去吧,把他也牵扯进来就不好了。
      ——肖特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还没和亚修说上几句话呢。”为了博取肖特为数不多的同情心,我故作可怜巴巴地说道。
      “没事的,肖特,那件事情英二也知道了,而且他知道关于亚伯拉罕·道森博士的线索。”
      “什么,英二,你们两个什么时候……”
      肖特看着我们俩的眼神就像爱女心切的父母看到自己家的宝贝女儿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私奔一样。
      “对不起,英二,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这件事太危险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退出。”亚修没有理一脸震惊的肖特,侧头看向我,用我所听过的最温柔的语气这样对我说道。
      “没关系的,亚修,上次在咖啡厅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愿意尽我所能来帮助你,只要你不嫌弃我碍手碍脚。更何况,要追踪亚伯拉罕·道森,我的学生身份能派得上用场。”
      “英二……”
      “咳,咳咳咳,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你侬我侬了。”肖特终于受不了了,他把一杯螺丝钉摆到亚修面前,“那么,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过了大半个月,我们终于等到了亚伯拉罕·道森博士在S大的讲座。我从医学院的朋友那里借来基本根本看不懂的专业书籍,背在包里。待亚伯拉罕·道森做完讲座后,我一路尾随他来到他的临时办公室门口。
      咚、咚。
      我谎称自己有一些涉及专业知识的问题想要请教他。这个大腹便便的教授先是连头都没抬,过了几分钟,当他终于从堆积如山的书籍中抬起头来看向我时,眼睛如同饿了很久的野兽见到猎物一般放着邪恶的光芒。
      啊,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天早些时候,肖特从他的姐姐那里借来了假发和长裙,我手忙脚乱地穿戴好以后,用尽了毕生勇气径直走到肖特和亚修面前,等待他们俩的评价。
      肖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之后便像开了震动模式一样浑身颤抖个不停,亚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低下头又别过脸。
      “我就说这件裙子一定适合英二。亚伯拉罕·道森那个老色鬼见到英二,怕是都走不动道。”肖特向我竖起大拇指。
      “亚,亚修……”我小声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
      “……对不起,英二,让你去做这种事……”亚修终于转过头来,“只要把他引到那家咖啡厅就好了,后面的由我和肖特来解决。”

      “说吧,小美人,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亚伯拉罕·道森毫不客气地上来揽住我的肩膀,那张散发着口臭的嘴也凑到我的耳边。我强忍着不适挤出一丝笑容:“教授,我们去附近的咖啡厅,边喝咖啡边聊怎么样?正好现在也快到午餐时间了……”
      “好吧,也可以啊。”亚伯拉罕·道森露出略显失望的表情,他再次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露出令人胆寒的满足的表情,“带路吧,小美人。”
      我在前面走着。亚伯拉罕·道森毫不避讳的视线令我如芒在背。
      忍耐,忍耐,这都是为了亚修和他的哥哥。
      我强忍着不适,带着亚伯拉罕·道森走到了离校园大约五百米的一家咖啡厅。
      “嗯……亚伯拉罕·道森博士,我想问的是……”我从背包里翻找着书籍。
      “别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令人心安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我长舒一口气抬起了头,在那里对上了亚修翡翠色的眼瞳,那眼神中藏着我未曾见识过的冷酷与杀意。
      “你……你是……亚修?你怎么会在这里!”亚伯拉罕·道森满脸的色意终于被恐惧与震惊所取代,他条件反射地举起了双手,“别,别杀我……”
      “带我去见葛利夫。”亚修用枪杆顶了顶亚伯拉罕·道森的后背,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我,我知道了。”亚伯拉罕·道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带着我们两人走出咖啡厅。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带着不知名野花的香气,天看起来很高很远,正是深秋的季节。
      “葛利夫现在怎么样了?”亚修压低声音问道。
      “他,他很好啊,正在接受我们的治疗,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了。”
      “骗子!三年前你们就是这么蒙骗我的,这三年来我每次都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一眼葛利夫,他整个人看起来根本了无生气。你们这群混饭吃的都对他做了些什么!”亚修强忍着怒气,低声吼道。
      “亚修,你也知道这种无任何副作用的精神创伤的治疗法在全球范围内都是第一例,我们只能慢慢尝试,你也要有耐心一点才行。就像迪诺老爹说的一样……”
      “别啰嗦了,闭嘴。”亚修不耐烦地说道。
      亚伯拉罕·道森在这片我并不熟悉的区域轻车熟路地走着,一路上,我们像走迷宫一样绕了无数个弯,路牌上的名字变得越来越陌生,沿路的商业建筑和人群也越来越少。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似乎来到了纽约城的无人区,而亚伯拉罕·道森终于在一座与周遭环境看起来格格不入的高层病栋前停下了脚步。阳光打在病栋密闭的玻璃窗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我实在疑心,皱着眉头靠近亚伯拉罕·道森,闭上眼睛。
      ——这群蠢蛋!——
      “不好,亚修!”听到那个声音的同时,我立刻大喊出声,“这是个骗局,恐怕亚伯拉罕·道森骗了我们。”
      “什么!……喂,这是哪里,葛利夫真的在这里吗?”亚修丝毫没有怀疑我说的话,他一把抓住亚伯拉罕·道森的衣领质问他。
      “当然了,这里就是格鲁兹先生管理的先进治疗中心,我的小命都在你们手术,怎么可能会骗你们呢。”亚伯拉罕·道森讪笑着。
      “他说谎。”可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又焦急又气愤,狠狠地瞪着亚伯拉罕·道森。
      “这样,我跟他进去。英二你就在这附近等着,千万小心。”亚修在短暂的思考后做出了决定。
      “亚修!”
      “即使这是骗局,我也必须去看一看才行,英二,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亚修背对着我,不无悲伤地说道。
      我屏住呼吸。在闭上眼的瞬间听到那个声音。
      ——这群蠢蛋,葛利夫已经死了。——
      当我绝望地睁开眼的时候,亚修和亚伯拉罕·道森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病栋里了。我想要呼唤亚修,但无论如何努力,我的喉咙都不肯发出一丝声音,面前的病栋重影、摇晃,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亚修,
      亚修!

      “亚修……”
      听到这个名字的我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那个金发少年又一次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眼帘。
      “英二!你还好吗?我听肖特说你之前晕倒了,状态不好……”亚修向我快步走来,掩饰不住焦急的神色。
      “我很好,亚修,倒是你……”
      “不用担心我。虽然亚伯拉罕·道森那个混蛋用紧急联络机偷偷通知了格鲁兹,在我到之前,葛利夫就已经被转移走了。但我已经掌握了道森的实验室的位置,我想葛利夫现在应该就在那里。”
      “嗯,那就好。”我一边调酒,一边想着该怎么告诉亚修那个残酷的事实。如果要让他相信我,就要把我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一并托出。该怎样说才好,该怎样……
      “肖特你也是的,这种情况下还要英二接着上班……”
      “是英二自己要求的。”肖特挠了挠头,“我也想让他多歇一段时间来着,可是他说自己状态蛮好的,睡了很长的一觉之后就没什么事了。你不在的这半个月,他一直在跟我学习特调。”
      肖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火,“一开始还想着让他这么快就学特调是不是有点早,没想到他学得特别快。就是不知道他要学特调做什么,还让我到处去买那个特别难买的青柠叶伏特加,难道想从作家转行当调酒师吗?”
      “别挖苦我了,肖特。亚修,这是我为你做的特调。”把橄榄叶小心翼翼地放到酒杯边缘后,我笑着把它推到亚修面前。
      “哎,哎?是给我的?”亚修的视线在那杯酒和我的脸之间反复游走,看到我笑着点头,亚修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酒杯送到唇边,无比珍惜地尝了一口。
      “真的假的,这也太好喝了。”亚修想要再喝一口,思索半天又珍重地把酒杯放回到桌上。
      “不舍得喝的话可以带回去供起来,但是记得把酒杯钱付给我。”肖特打趣道。
      “放心喝吧,亚修,这一杯喝完了,我会再给你调下一杯。只要你想喝,我就会一直调给你喝。”
      “谢谢你,英二……我好喜欢这个味道,好喜欢这个礼物,好喜欢……”亚修像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的小孩子那样,迷恋又喜悦地看着面前的酒杯。
      “咳咳咳,我老姐找我有点事,我先回张大饭店一趟。你们两个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啊。”
      肖特把烟掐灭,披上夹克,急匆匆地离开了酒吧。
      “这杯酒有名字吗?”
      “还没想好,就让亚修来起吧。”
      “我可不擅长起名字这种事啊……”亚修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那,就叫‘ASH’怎么样?用你的名字来命名。”
      “哎?这样不会很奇怪吗?……总觉得很草率啊,不过如果英二想这样的话……”亚修抬起头看向我,“英二,我的本名并不是亚修,我叫亚斯兰·J·卡林斯。”
      “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看到亚修的酒杯空了,我又转身从背后的酒架上取出青柠叶伏特加。
      “亚斯兰是希伯来语中‘黎明’的意思,J是……”
      “翡翠。”
      我与亚修异口同声。
      我们相视而笑。
      “那不如这样,这杯酒就叫做……DAWN(黎明)。因为用了亚修的名字,所以也只给亚修一个人做。”
      “一直以来喝惯了苦味的酒,没想到我还是小孩子脾性,更爱喝这种甜的啊。”亚修感慨道。
      “亚修本来就是十七岁的小孩子啊。”我笑着向他眨了眨眼。
      “真是败给你了,哥哥。”亚修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哥哥可以告诉我这杯酒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那你过来,我教你。”我自豪地拿出两个空酒杯,示意亚修到我身边来。他也像小孩子一样乖乖地站到我身边。把青柠叶伏特加递给他的时候,我们的指尖相碰,我的心跳微不可查地加速。为了掩饰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我开始向他介绍制作这杯酒需要的原料,“基酒是青柠叶伏特加,再加上青苹果酒、荔枝糖浆、苹果汁、柠檬,最后,为了视觉上的美观,要进行澄清。”
      亚修认真地按照我的指示操作着。他低下头的时候,碎发垂落下来,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漂亮。我不自觉地就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
      察觉到我的视线,亚修转过头,俯下身靠近我,“英二,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哪里做错了吗?”
      “没有,没有,”我终于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不过,亚修怎么会想学这个?”
      “这样当我想念英二的时候,我就可以调一杯DAWN。当我尝到这个味道,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我相信我红得吓人的脸颊早就比我的嘴更快地泄露了一切。

      亚修饮下第四杯DAWN的时候,我手边的玛格丽特只喝到一半。落地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
      我想那个决定性的瞬间要来临了。这是早晚的事。早些说出来,也许亚修可以更早地得到解脱。
      “亚修你在心里想三杯酒的名字,但是不要告诉我。”我带着近乎悲伤和绝望的笑容对亚修说道。
      “怎么突然……”
      “是大都会、龙舌兰日出和血腥玛丽对吗?”
      “你……”亚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从我上初中的第一天开始,就获得了这种近似诅咒的能力。我可以听到别人的心声。最初是完全不可控的,不过现在已经可以控制了,只要我集中注意力,就不会听到那些嘈杂的声音。”
      “我想即使是那样信任我的亚修,也不会一开始就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所以我做了刚刚那样一个小试验。”
      “所以,当时在治疗中心,你突然告诉我道森在骗我们……”亚修回忆着。
      “是的,就是这样。”
      “亚修,这个秘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当然,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动用这个能力,毕竟我自己也希望自己的心声不会被外人听到。我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这个能力。
      “而对亚修,我除了刚才的那几秒,从来都没有听过你的心声。因为我知道亚修信任我,所以我要更加信任亚修才行。”
      “英二……”
      “所以,亚修。”我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当时在道森身旁,我听到的不止是那些。葛利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亚修先是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能完全理解我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之后便泄了力一般瘫倒。
      “哥哥……哥哥……”像是过了几个世纪,那被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才传到我耳边。说出事实并没有让我如释重负,反而给我带来了难以释怀的负罪感,好像我才是那个杀死葛利夫的凶手。
      我走到亚修身边,轻轻地抱住他。
      我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和有力的心跳,他的气息离我是那样近,而我是那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一刻他不是万众瞩目的当红主唱亚修,他只是葛利夫的弟弟亚斯兰。
      “在我被格鲁兹控制以前,一直是哥哥在照顾我,给我买零食、买玩具,他是那么温柔。
      “可是后来他被送到阿富汗充军,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格鲁兹在名义上收养了我,其实只是让我成为他的宠物和摇钱树。他的确找了很好的老师来教我如何唱歌,可是乐队的收入只是他用来洗钱和黑市交易的幌子。
      “不,归根到底,就连让我唱歌这件事,也是为了满足他的令人作呕的癖好。我最初是在他床上为他唱歌的金丝雀,后来是夜总会里借着唱歌的名义出卖身体的男妓。
      “我好痛恨这样的生活,我好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格鲁兹为了把我拴在他身边,把从阿富汗回来的、得了严重的战后精神创伤的哥哥也关了起来,说是用先进手段对他进行治疗。
      “我想,只要哥哥还能健康地活着就好。其他的,什么梦想,什么自由,或许暂时舍弃了也无所谓。等哥哥病好,我要救他出来,一起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我们的地方去。
      “最初的两年,哥哥看起来状态极佳。他能认出我了,还会在无聊的时间里写一些关于参战的回忆录,我都读过了,那样富有逻辑又表意清晰的文字,让我毫不怀疑,哥哥很快就会彻底康复。到时候我会带着哥哥一起逃出这个地狱。
      “情况急转直下是在一年半以前。”

      那天夜里我和亚修都没有回家,好像只要迈出酒吧这扇大门,我们就将从天堂行至地狱。于是我们在肖特酒吧仓库里简陋的临时床上度过了一晚。亚修伏在我的膝上,讲述着他的过往。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我们终于依在一起慢慢沉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是在那天下午,肖特推开仓库的门来取酒,结果是看到盖着一条厚被子睡得不省人事的我,他只得无奈地把我叫醒。
      “所以,你昨晚就和亚修在这里聊了一个晚上?”肖特挑起一边眉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嗯……”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嘛,算了,那家伙真的是个很孤僻的人,就没见他对谁敞开心扉过。如果你能多跟他说说话也是好事。”
      “不过,英二,接下来关于他哥哥和格鲁兹的事,我们不会再让你参与进来了。之前所有的事都到此为止了,今天你回家歇一天,明天再来上班吧。”
      肖特点燃一支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我说道。

      反抗当然是不可能的。要反抗肖特的话,说不定明天我就被赶出他的酒吧了。我长叹一口气倚在宿舍的椅背上,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打开唱片机,随手放了一张唱片上去,盯着天花板,漫无目的地思考着我的论文选题。
      可是论文选题这东西哪是说想就能想到的。半天下来,我的脑子里还是只有那个金发少年的影子,他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对台下的我投来的宿命般的一瞥,他在那个萦绕着青柠叶伏特加气味的午夜伏在我的膝上对我讲述的一切。他的身影无处不在,充斥着我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
      亚修。
      我趴在桌上,听着唱片机种传来小提琴悲伤而哀怨的前奏,闭着眼睛,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金发少年又一次出现在我梦里。在梦的结尾,我看到一把匕首伸向金发少年的胸口,于是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时钟指向凌晨四点。
      还好是个梦。我长出一口气。
      那唱片机还在执迷不悟地唱着:
      “There are violets in your eyes,
      There are guns that blaze around you,
      There are roses in between my thighs,
      And a fire that surrounds you…”
      (紫罗兰在你的眼中盛开,
      枪炮在你的身旁耀发火光,
      玫瑰在我的体内绽放,
      熊熊烈火却将你包围……)
      原来我听着这首歌睡着了,难怪我会做那样一个奇怪的梦。

      纽约的冬天终于来了。十二月底的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圣诞节的气息。结束了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我长出一口气准备回去好好睡一觉,拒绝了其他同学的一起逛街过圣诞的邀请。
      不知为何,那个金发少年的影子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所以当我背着书包裹紧围巾走到教学楼门外,见到那个令我日夜牵挂的金发少年就站在我面前时,我不禁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亚……”
      亚修急忙伸出右手食指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我立刻收声。他拉低帽檐环视周围,见身份没有暴露,长出一口气,然后朝我伸出手。
      “笨蛋英二。”他小声嘟囔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是见到你太开心了才会这样!”我反驳道。
      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在纽约市中心闲逛,亚修看中了一个驯鹿头饰,把它戴在我的头上后连声夸赞可爱,然后不由分说地买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逃脱这个人的“霸权主义”。
      我们买了两杯热红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慢慢喝着。
      “很久没见到了呢,亚修。之前的事情怎么样了?”
      亚修咬着下唇,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今天叫英二出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个,我总担心你再知道更多的话,会受到连累。”亚修垂眸,“所以,今天我们就当是普通朋友见面一起过圣诞节如何?”
      “不要。”我看向亚修,“我不想亚修把所有话都憋在心里,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你说我们是朋友对吧?朋友就应该分担彼此的苦恼才对。”
      “英二你真的懂吗?这可能会牵扯到你的性命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为我陷入危险。”
      “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亚修陷入危险,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坚定地说道。
      遛狗的老人,带孩子的母亲,嬉笑交谈的高中女孩接连从我们面前走过。
      “那我告诉亚修我的秘密吧,然后亚修把这段时间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也告诉我,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没等亚修首肯,我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我可以听到别人的心声,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
      “我会知道别人在嫉恨我,在轻视我,会受到很多负面情绪的影响。后来我学会了控制这个能力,只要我不分神,就不会听到别人的心声。但在全国跳高比赛中,我突然失控了,并伤到了膝盖,于是我离开了赛场,很长一段时间都一蹶不振。现在又逐渐恢复了,不过如果要刻意使用这个能力的话,会突然陷入昏迷,就像上次被道森带去病栋时一样……”
      “真的太倒霉了,对吧?”我苦笑道。
      “……对不起,英二,我不该让你回想起这些事来的。”亚修喝了一口杯中的热红酒。他站起身,伸出双臂把我拥入怀中,“都过去了。接下来不会更糟了。”
      “……啊,是啊。”我感受着属于亚修的气息和温度,几乎安心得要落下泪来。

      “虽然在格鲁兹的病栋扑了个空,但我偷偷在道森的衣服上装了监听器,所以我找到了他的实验室,找到了名为Bananafish的精神性药物,我偷了些样品藏了起来——日后要揭发格鲁兹的罪行,这是必不可少的。之后我黑进了道森的电脑,破解了他地下室仓库的密码,把偷来的样品藏在那里。
      “即使败露,想必格鲁兹也想不到我会把样品藏在那样的地方。”亚修轻笑。
      “我也见到了葛利夫。
      “他在实验室里面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内,那个房间需要道森的指纹和瞳孔双重识别才能打开,所以我还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敲打门窗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恐怕他真的已经死了。”
      “我想,既然无法救回葛利夫,我至少要为他报仇,然后让我自己得到解脱。”
      “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搜集格鲁兹犯下罪行的证据,大约再过几个月,他的罪行就会见报,公之于众。”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我盯着手中的热红酒,它正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天色渐晚,路灯渐次亮起。
      “英二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好,我不能再让你受伤了。”亚修起身,再次朝我伸出手,“走吧,英二。”

      “……我想我是喜欢唱歌的,在哥哥还在的时候,我也经常给他唱歌。哥哥说,亚斯兰,你的声音这样动听,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歌手。
      “可是我现在这算什么样子,我为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男人唱歌,我唱他爱听的歌,我连自由地写自己想写的歌曲都做不到。
      “你也听过那首《lost paradise》,那样的歌才是我真正想唱的。但是格鲁兹不喜欢,那些来听我演唱会的人也不喜欢。”
      “可是我很喜欢。我觉得那首歌从歌词到旋律都是发自真心的。”我笑着说道。
      “所以说,你是特别的人。”亚修拉着我,在热狗摊前停下了脚步。
      “等下,哎,那是什么……好大的热狗啊!我要吃这个。”亚修像撒娇一样拽了拽我的衣角。
      “真是的……你是小孩子吗?”我无奈地笑着,却还是跟老板说,“要一份巨无霸热狗,多加番茄酱和芥末酱。”
      “是啊,毕竟我还没有成年,”亚修稍稍俯身看向我的眼睛,“还请哥哥多担待咯。”
      “像亚修这样三两口吃完巨无霸汉堡的人,也可以说是特别的人呢。”我看着亚修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话说,英二你有什么爱听的歌吗?”
      “我想想啊……也不能算是最喜欢吧,只是我现在每次听到那首歌都会想到你。”
      “是什么歌?”亚修期待地看向我。
      “是一首中文歌,名字叫Rose-colored。(《玫瑰色的你》)”
      我拿出随身听,与亚修分享有线耳机。
      “尤其是这段歌词,总是让我想到你。我想想,这段歌词翻译成英文大概就是……
      You walk alone through the throngs of millions, towards the place where the path ends and the scenery changes.
      Rose-colored you, let me sing of you day and night…
      (你走出千万人群独行,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玫瑰色的你,让我日夜地唱吧……)”
      我戛然而止。还好我们走到街灯没有亮起的暗处,不然一定会叫亚修发现我异常的脸红。
      “之后呢?”亚修依然兴趣盎然地问道。
      “……我英语不好啦!后面的翻译不太出来。”我试图蒙混过关。
      亚修轻轻地笑了:“不过,确实是很好听的一首歌。”
      于是我们一路戴着耳机,共同分享着那温柔的吉他扫弦声。
      大约九点左右,有细密的雪花从天上飘落,《玫瑰色的你》的旋律依然在我们的耳边响着。我们身旁人潮涌动,摊位的叫卖声,商场用超大音量播放的圣诞曲目,人群的交谈声、嬉笑声都没能传进我们的耳朵。我们只是对视着,像要把这一瞬间凝结成永恒。
      “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幸福的时刻了。”亚修道。
      “不会的,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这样幸福的时刻,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们还要一起过复活节、圣诞节……”
      “其实过不过节都无所谓,我只是觉得,能在英二身边,两个人一起这样聊天闲逛就很开心,我只是想要这样……再平常不过的日常。”
      眼前的金发少年离我如此近,却又如此远。我伸出手便能拥抱他,如果这样就能愈合他那伤痕累累的心的话。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亚修。我问起肖特,他也只是含糊地说亚修在忙演唱会的事情,他最近写了些新歌,诸如此类。
      那葛利夫的事呢,他打算怎么办。话到嘴边,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于是我在时而嘈杂时而寂静的唐人街酒吧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也会有客人来找我聊天,问我在美国觉得怎么样,学习生活是否还适应,有没有谈女朋友,可不可以为他们介绍一下店里的特调,诸如此类。我会带着任何人都无法责难的笑容一一予以回应。我说,我觉得美国的生活很不错,学习节奏稍微有些快,大家说话的语速也都很快,但我只要努力就可以跟上,我还没有女朋友,暂时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只要你告诉我你爱喝什么口味,喜欢哪种果物或是草木的香气,我就可以为你做出你爱喝的特调。后面架子上那杯青柠叶伏特加吗?啊,那确实是很少有的货,我平时也不太会用,不过其他类型的特调酒我都会尽我所能为你调制。
      吊顶的灯光打在我面前的客人脸上,他们或是疲惫,或是兴致勃勃,或是彷徨无措,但我只觉得那些脸,那些情绪都离我好远。每当酒吧的大门被推开,我都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希望看到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令我心尖发痒的少年。我写了许多半途而废的信给他,那些信或是词不达意,或是太过矫情,统统被我揉烂后扔进垃圾桶。可是我知道,即使我真的写出一封令自己无比满意的信,也无法交到他手上,因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明明是那样耀眼的人,转身走进人群后却如水滴融入大海一般再也寻不见。
      一个半月过去了。
      当那群戴着墨镜穿着黑衣的陌生人闯进肖特的酒吧时,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倒像是早有预感一般。肖特从口袋中掏出手枪,那群陌生人却先他一步将枪口对准了我。
      他们说,肖特,要不要比比我们谁的枪更快?
      于是他们蒙上我们的眼睛,将我们的双手反捆在身后,扔到了停在酒吧门口的加长轿车后座上。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那抹令我魂牵梦茵的翡翠色撞了个正着。
      “亚修……亚修!”我用尽所有力气试图使我的声带有效地振动空气。
      亚修只是带着悲伤的神色看着我,没有说话。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的双手被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锁链牢牢禁锢,他的手臂、脖颈、胸口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打斗留下的青紫色的伤痕,我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止不住的酸涩。
      “事到如今你总该屈服于我了,亚修。”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人攥紧我的衣领,迫使我仰起头与他对视。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但我知道眼前这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就是格鲁兹。
      “放过他,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这就对了。”格鲁兹冷笑一声,命令他的下属们解开禁锢着亚修的锁链。
      亚修艰难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怎么?还要和这个小鬼道别吗?”格鲁兹不屑地笑道,“和这种小鬼缠在一起,你也是……”
      我没有听见格鲁兹后面的话,因为我面前那抹翡翠色骤然扩散开来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如此温柔,如此悲伤,像要将我全部吞没一般包裹住我。然后是一股令人心安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旷野的风,或是可望不可及的连绵雪山。柔软的,痛苦的,令人不知为何想要落泪的,在窒息的海浪边缘挣扎时突然感受到一缕空气那样的,只消拥有过一次就令人再也无法忘怀的,唇与唇的相拥。
      咚,咚,咚咚咚。
      我听到我的心跳逐渐加速的慌乱的声音,也听到了亚修想借助这个吻向我传达的一切。
      ——花园大道34号,那里是道森的实验室,我把偷到的白色粉末状的违禁药物和格鲁兹这些年来非法经营地下场所的证据都存在他实验室地下的小仓库里,密码是8201。去把它们公布于世吧,英二,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我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个吻和那人柔软的嘴唇渐渐离我远去。
      那你呢,亚修,你该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被亚修迅猛的动作打断了,他快速地将身旁格鲁兹的手下们打倒在地,夺过他们身上的枪,一把用来精准地射杀所有倒在地上哀嚎的喽啰们,一把枪对准格鲁兹的额头。
      “快走,英二!”
      你又这样擅自决定了我的行动,擅自决定了你自己的命运。你明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一再身处险境,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我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跑着,仿佛是要和从心底涌出的泪水对抗,仿佛只要速度够快,就能在命运的子弹击穿亚修的胸膛前挽回这一切,把所有的一切都导向一个美好的结局。
      花园大道34号就在我的面前,那里埋藏着与葛利夫,亚修和格鲁兹有关的,所有黑暗的秘密。我的心跳激烈得仿佛随时都会炸开。当我深呼吸一口气输入密码后,面前的铁门缓缓打开,我和双目无神的,坐在轮椅上的葛利夫面面相觑。
      他还活着,但他也已经死了。

      格鲁兹研发的名为Bananafish的精神治疗药物,由于其对于人脑有着极为强烈的刺激作用,会让患者的病情在服用初期产生好转,无论是痴呆症,还是战后精神创伤,都会得到大幅的缓解,然而这一药物也存在极强的副作用,由于患者必须长期服用以维持精神状况稳定,这一药物给人脑带来的长期的刺激最终会导致患者精神彻底失常从而引发自毁倾向或是……
      成为植物人。
      我握着从柜子里找出的药物实验报告,浑身颤抖。葛利夫只是其中一个牺牲者。而造成这一切惨剧的都是柜子角落里那包不起眼的白色粉末。我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惊恐,我跪在葛利夫的身边不停地干呕。
      就在这时我听到铁门关上的声音,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
      “好久不见,小弟弟。上次你们可把我骗得好苦啊。”
      听到那个声音的我浑身一震,如同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那样僵在原地。
      是道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知道,人的命运都是由某些重要的时刻的选择决定的。就在刚刚,我也面临着那样一个选择——是留在格鲁兹身边帮他搞定亚修,还是尾随你,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我的选择果然没错。没想到亚修那小子有两下子,竟然敢把这些东西藏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不过倒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你看到了,很遗憾,虽然我很喜欢你,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你走了……
      “这家伙已经彻底没用了,之前虽然也快废掉了,但至少大脑还在思考,这段时间来,他似乎连思考都放弃了。既然这样,就不能让他占用我宝贵的实验室资源了,让他在这里等死好了。
      “小弟弟,虽然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想你和旁人大约有些不同之处。上次在格鲁兹的病栋外面,你为什么突然就信誓旦旦地说葛利夫已经死了?我猜……”
      他用另一只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你的这里,可以听到些什么。”

      绝望。
      被道森用刀威胁时的感觉,和我在高中三年级时拿下县内大赛第二名,参加全国跳高比赛那天是一样的感觉。
      我时常会想,明明是跳高拯救了我,但我却向跳高欲求不满地索取更多,所以才落入了今天这般田地。
      “下一位,来自出云的高中三年级生,奥村英二。”
      就是现在,就是此刻。我要在这里拿下名次,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教练在无数次在练习后对我描述未来的蓝图,那画面是如此逼真,我是如此相信,我会成为一名职业的跳高选手,成为日本的骄傲。
      “奥村!奥村!奥村!”
      潮水般的助威声从观众台上涌来。
      我紧紧盯着横亘在我眼前的那根如同生命线一样的横杠。
      就在那个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在我耳边响起过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心声再次在我耳边炸响。
      ——是从来没见过的选手啊……——
      ——看起来不太能赢得过其他选手的样子。——
      ——加油啊,你可是背负着我们出云的荣耀的人啊。——
      我愣在了原地。因为实在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些声音,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回过神时裁判已经吹起了催促哨,我摇摇头,拼命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奇怪,我已经很集中了,我的眼里只有面前高高的那根栏杆。可乱七八糟的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震惊,烦躁与悲愤中拼尽全力助跑,在高高跳起的一刹那,我的右膝盖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几乎是抽搐着落在软垫上,横杠砸在我身上,很轻,感觉不到□□上的痛感,可是我心里的某一处好像痛得好像要炸裂开来。
      当然了,哪怕是精神科的医生都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听到奇怪的“心声”,这不是幻听,我更不存在什么精神方面的问题。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叹了口气,建议我静养一段时间,不要接触任何有关跳高,甚至是有关竞技体育的事。
      他说,也许你只是压力太大了,你对于跳高这件事太过执着,让神经松懈一下或许有助于你的精神和身体两方面的康复。
      等待膝盖伤口痊愈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躺在医院安静的单人间里,除了亲戚和教练,几乎没有什么人来看过我。
      我几乎把过去的自己都奉献给跳高了,代价是,现在的我什么都不剩。我删掉了所有过去练习跳高时的照片和视频记录,因为我只要看到那些,就会失控一般地不停流泪和叫喊。
      当我回到学校,和班主任聊到毕业进路的时候,我想着,怎样都好了,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我毫无还手之力,接下来做什么选择似乎都不会有所改变。我瞥到班主任桌上放着一本菲茨杰拉德的《Save me the waltz》,想起自己前些天刚在病床上读完这本。
      “她早就看不起循规蹈矩的种植,相信某个魔法师能从最硬的岩石里种出甜美的花朵,从荒芜的空地上伸展出夜间开花的藤曼,把黄昏的气息种下,把金盏花放在橱窗。”
      于是我说,我会进入普通的国立大学,如果可以的话,想学习英美文学。
      或许就这样像普通人一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医院单人间的死寂中,我终于和自己的心达成了妥协。只要我愿意集中精力,我就可以让那些嘈杂的心声远离我。
      但是我无法再回到赛场了。我失去了最能够展现自己,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机会,膝盖的伤也让我很久无法回归训练状态。
      但最重要的是,我的精神已经无法再支撑我回到那样激烈的竞争中了。如果再垮掉一次,或许会从此一蹶不振。
      总要继续走下去的,不是吗?只不过换一种更普通的,更无聊的方式。或许接下来的一生都会像现在的每天这样平静无波,不对任何人或任何事抱有过高的期望或执念。
      我真的如此相信,直到那天我亲眼见到那个金发少年在我面前唱起《lost paradise》。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你是唯一的启明星。
      亚修。

      可恶,我睁开眼睛,心想我不能就在这里死去。我还要去见亚修,我还没有正式地和他道过别,还没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还没有以恋人的身份与他拥抱和接吻。我爱他,我是如此爱他,爱他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认输的灵魂。
      道森把我的双手反剪捆住,从仓库深处取来麻醉剂。在那细长的针头扎进我的皮肤之前,道森的左胸口处随着一声枪响炸开了一朵血一般鲜艳的红色玫瑰。
      “英二!”
      我浑身颤抖,不成言语。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就在刚刚,他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祷。

      “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吗?亚修。”格鲁兹似乎并不在意顶在自己额头的枪口,“不用装模作样,你我都知道这把枪里没有子弹。”
      亚修皱着眉放下枪。
      “那小子究竟有什么特别,能让你这样拼了命去保护。”格鲁兹整理着自己的领带,“如果你把肖特留在这里,他会替你击穿我的心脏,可你却让肖特去保护那个小子了。”
      “亚修,你果真愿意为了那个小子去死吗?”格鲁兹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金发少年。
      亚修轻笑一声,“如果用我的命就能换英二的命,那可真是太赚了,我求之不得。”
      “亚修,我不会让你去死,但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什么!你说亚修……又回到了夜总会?”因为太过震惊,我差点把手中的杯子摔碎。
      “是啊,亚修本来就是从那样的地方出身的,给一群看似上流实则内心下贱的人唱歌,卖身,在他十五岁以前,他过的一直是这样的生活。那家伙没和你说过吧?”
      肖特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后低声说道:“格鲁兹伪造了他的身份背景,把他塑造成十五岁的少年天才,用最大的力度为他包装和宣传,再加上那家伙本来就有很强的音乐天赋,想不出名也难。格鲁兹就这样借着亚修在明面上的工作为自己背地里夜总会的收入打掩饰。”
      “在他小的时候利用他的身体,在他长大以后利用他的嗓音去丧心病狂地赚钱,还是用他哥哥来牵制他……”我握紧了拳头。
      “所以啊,那家伙一直都很孤独,也很悲伤。还好他遇到你了,英二。
      “但我还是劝你不要去夜总会找他,现在这种情况,你完全帮不上他。亚修小时候的音乐老师布兰卡会在那边帮他,我也已经把格鲁兹的罪行证据都交给我认识的一个记者朋友了,我相信他会给格鲁兹一记痛击,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半个月后,纽约各大报刊的首页全都登载着名为马克斯的记者实名揭发的格鲁兹的罪行,写在最前面的便是他要求道森博士研究的成瘾性精神刺激药物Bananafish,之后便是关于非法经营地下场所的收入明细,写在最后的才是格鲁兹对未成年儿童的令人发指的行为。当我看到那里的证据图片时,震惊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亚修选择了公开自己当年被侮辱的照片,并在旁边写下:
      “本人确认此照片属实,如有作假,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亚修·林克斯。”
      我突然想起圣诞节那天我和亚修坐在公园长椅上,我对他说自己因为可以听到别人的心声而吃了很多苦头,然后他起身紧紧拥抱我。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我所受的那些苦,和他受过的苦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我紧紧攥着报纸直到它彻底变形,鼻尖酸涩,却无法流出泪水。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我只觉得我好后悔,后悔没有告诉他《玫瑰色的你》后面的歌词。

      格鲁兹的罪行见报的当天夜里,他经营的地下夜总会被一把大火烧尽了,他自己也死在那场大火里,是谁放的火,恐怕永远无法查明。或许是亚修,他烧掉了自己的过去,也或许是格鲁兹自己,他烧掉了自己的现在和未来。

      那是纽约的夏天,蝉鸣嘈杂得令人心烦意乱的时节。我倒数着回日本的日子,惆怅地在酒吧里擦拭着高脚杯。
      “吱呀——”木门被人用力推开,我条件反射一般说了一句欢迎光临,然后意识到现在并不是营业时间,看着门口气喘吁吁的肖特,我叹了口气。
      “喂!看到我叹气是怎么回事啊?虽然我不是亚修,但好歹也是你的老板哎,给我点尊重好不好?”肖特在我面前晃了晃手里的门票。
      “今晚,亚修的复出演唱会,要不要去?”
      我如梦初醒般伸出手,却被肖特躲开。
      “我刚刚可是很受伤,你最好先想想怎么安慰我。”
      “老板大人——”我双手合十做可怜状,终于从肖特手里骗来了门票。那张门票的右下角用黑色水笔手写了一行字:
      “Only for Eiji”

      亚修要复出的消息是在我拿到门票后过了一个小时才传开的,一时间街头巷尾的报童都在挥着手里的晚报,大声宣传着这一消息。在亚修的身世与遭遇被公开以后,诋毁与轻视他的人并不在少数,但他依然选择忽略所有的非议,再次站上舞台。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唱自己想唱的歌了。
      亚修依然在台下潮水般的欢呼声中登上舞台,但我这一次站在最前排。他穿着普通的米色格纹衬衫和黑色的水洗牛仔裤,似乎没有讨好任何人的意思。他在台上站定,与我眼神交汇。我看到那双美得无与伦比的翡翠色眼眸中的紧张瞬间化为温柔与平静。在他的手指扫过吉他之前,我就知道那会是《lost paradise》。依旧温柔,依旧哀伤,就像他一样,就像我初次见到他时一样。
      在演唱会的中途,大约有一半观众说着无聊便转身离场,他们期待的是和以前一样的,用魅惑众生的外表与充满磁性的嗓音唱着快节奏的摇滚旋律,能够暂时地麻痹人们心中负面情绪的亚修。但复出的亚修选择只唱自己想唱的歌,从作词到编曲都由他一人完成。缓慢的,忧伤的或是温柔的,饱含真心的,只属于他一人的歌。
      依然有一半的观众听到了最后,他们在亚修转身离场后依然高喊着安可。然而过了五分钟都没有见到亚修的身影,观众们纷纷转身离场,过了不久,场内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凝视着舞台中央被聚光灯打亮的那个,只属于亚修的位置。
      “接下来的这首歌,只献给英二。”
      亚修走上台,与我四目相对。
      “Through abyss and fire I see your eyes
      Named of the color of night sky
      Never had roses have a garden to rest
      Until they found a place in your heart”
      (我于深渊与火焰中与你四目相对
      你那夜空般的双眼
      玫瑰向来无处可栖
      直到它们扎根于你的心中)

      “英二,这首歌的名字是……”
      “Rose-colored.”异口同声的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了起来。
      “话说亚修怎么突然穿成这样?”我指着亚修换上的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西服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穿得这么正式。”
      “因为这是我献给英二的演唱会,不正式些怎么行?”亚修红着脸扭头看向别处。
      短暂的沉默后,我和亚修同时开口呼唤对方的名字,然后又红着脸各自低下头。
      “英二,说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这一生会不会就这样永远没有任何希望了,只是无望地祈祷着哥哥的平安无事,幻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格鲁兹手下逃出来。但是,但是……”
      亚修抓了抓头发,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是还好,那天你来听了我的演唱会。只是看到你就会觉得安心,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是那么快乐,快乐到甚至有些不真实。但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把你卷进那些危险的事情中去,我很愧疚,明明我想要保护你。
      “所以……现在一切都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真是太好了。如果不是遇到了英二,我不知道还要在这泥潭中挣扎多久,或许永无出头之日也说不定。
      “如今的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我能做的只是发挥自己仅有的那一点才能。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或许我会觉得这样一个人走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乐得自由。但是,但是……我遇到了你。英二,你是这样特别,你对我而言有着旁人无法代替的意义。因为你我变得贪婪且不知足,我想要和你一起,想留在你的身边,想一直这样看着你。
      “所以,所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英……哎?”
      亚修抬起头看向我时,我眼里的泪珠正在不受控制地滚落着,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别哭啊,英二,我说错什么了吗?”亚修慌乱地在自己兜里翻找着纸巾,结果遗憾地发现自己身上这一套全新的西服兜里干干净净。
      我只觉得我心脏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本就摇摇晃晃的堤坝好像被说不清道不明的芜杂的情绪冲毁,我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就像我在全国跳高大赛上受伤后被担架抬进医院时一样,我痛哭流涕,越是想用手擦去泪水,越是泪流满面。
      “亚修是……笨蛋吗……明明脑子那么聪明,怎么……呜……怎么到这种事情上这么迟钝,我,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亚修,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想……代替你去承受那些,你本来不应该,承受的痛苦……什么一无所有啊,如果,如果亚修都是一无所有的话,那,呜,那我又有什么呢,……呜呜,我只能被迫听到别人的心声,像做贼一样……也是因为这种没人,没人想要的……特殊能力,才,才失去了成为跳高选手的机会,我,我好不甘心啊……但是,但是,我遇到了你……你是那么特别,你愿意,听我说话,愿意……相信我,呜,甚至不顾一切地保护我,明明,明明想着不会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了,但是……你对我有着比任何人都重要的意义,所以,所以……应该是,我来说,亚修,你不要,不要离开我……”
      我像是发作的精神病人一样一边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没条理的话,甚至没顾得上看亚修的表情。我还在自顾自地低头流泪的时候,亚修用他那双温暖的手捧起我的脸颊,迫使我用泪眼模糊的双眼直视他。
      “只要英二还需要我,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那双翡翠色的宝石一样的双眸正温柔地凝视着我,他的呼吸离我越来越近,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他闭上双眼,温柔地吻过我的嘴唇。
      “对不起,英二,上次用那种方式和你接吻……但是我想,在那种情况下,想要传话只能用那种卑鄙的方式了。”亚修无奈地笑道,“可以原谅我吗,哥哥?”
      “啊……啊!”没想到亚修会突然重提旧事,我回忆起当时的画面,不由得突然涨红了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怪亚修……”
      “哎?哥哥怎么脸红了,是很喜欢和我接吻吗?”亚修打趣道。
      “啊!才不是……嗯,不对,不是不喜欢,其实也很喜欢,啊啊啊,到底该怎么表达才好……”我苦恼地垂下头,亚修在一旁难得地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亚修把吉他放在一边,拉着我的手单膝下跪,“英二,我用这首Rose-colored来换你的一杯DAWN。”
      “只换一杯就够了吗?”我笑问。
      “当然不够。”亚修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枚银色的戒指,“所以我用这个,来换一生分量的DAWN。”
      那枚银色的戒指恰好贴合我的中指,我赶在眼泪喷涌而出前说道,好。
      我张开双臂,说,来我这里,亚斯兰。

      又是纽约的初秋。今天是我在肖特的酒吧打工的最后一天,亚修从七点开店时就进来了,坐在我对面,嚷嚷着要喝我调的DAWN,不然完全没有关于新歌的灵感。
      “亚修,这么早就开始喝酒?明天我们还要赶早班的飞机呢。你可不要宿醉哦。”
      到明天,我为期一年的交换生期限就结束了。亚修会和我一起回到日本,我们会一起住在东京,他会为那些久仰他大名的日本粉丝们开演唱会,而我大多数时间会窝在家里写小说。
      “知道啦。明天早上你把我叫醒就好。”亚修若无其事地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倚在靠背上。
      “每次叫你起床都是一场大工程啊……”我小声吐槽着。亚修已经完全刷新了我对“赖床”这个词的认识。
      大约十点的时候,亚修已经喝下了第三杯DAWN,他疑惑地问今天为什么没见到其他顾客,肖特现在的生意有这么惨淡吗。
      我笑着说,因为今天是Only for ASH.
      话音刚落,肖特就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握着一罐便利店啤酒,看起来是又一个人惆怅地去公园散心过了,他跟我们打过招呼,想把啤酒罐扔进吧台后面的垃圾桶时突然惊叫一声。
      “喂!你们两个的戒指是怎么回事啊!”

      深夜十一点半。亚修一边继续喝着DAWN一边伏案谱曲。我搬来凳子坐在吧台边用电脑码字。
      “呐,亚修,还记得我最开始见到你时,说自己对于写小说这件事没什么灵感吗?这段时间我尝试着把自己之前的梦境用文字的方式表现出来,不知不觉就写了很多字,情节和人物都慢慢丰满起来了。”
      “讲给我听听?”亚修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这个故事大致的内容是一个来自日本的十九岁男孩在纽约遇到了一个被称为“山猫”的,从格鲁兹手下半路脱逃,成为□□老大的美国少年,这位美国少年的哥哥在阿富汗充军期间被人用一种不明来路的药物陷害致死。这位美国少年怀疑此事与曾经收养自己的格鲁兹脱不了干系,于是一路追查,被卷进政治势力、军方与□□之间的争执。”
      “感觉是很吸引人的题材,真亏你想得出来。”亚修低头喝了一口杯里的酒。“那么后来呢?这位美国少年查到了关于药物的真相吗?”
      “他凭借惊人的意志、强大的领导能力与聪慧的头脑查到了,可是他要面对的是那样强悍的势力,这注定是无法被宣之于口的事实。”我不无遗憾地说道。
      亚修叹了口气。“那么他和那个来自日本的少年的故事的后续呢?”
      “其实我前面所说的这些都是我某一天晚上梦到的内容。那个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我甚至希望它是假的。”我拿起亚修的不知是第几杯的DAWN,饮了一口,看向亚修,他那双翡翠一般的眼睛也正凝视着我。
      “美国少年和日本少年是非常好的朋友,他们是彼此生命中难得的知己。他们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共同渡过了许多难关。他们约定,在这一切的厮杀与噩梦都结束之后,他们会一起到日本生活。”我微笑着说。
      “听起来很美好啊,就像我们一样。”亚修从我手中接过酒杯,一口气饮尽。
      “是的,他们是这样约定的。可是在我的梦的结尾,两个少年在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小巷里奔跑,后面是追杀者,在络绎不绝的枪声中,黑暗的小巷不知何时变成了明亮的、宽敞的图书馆的走廊。两个人拉着手奔跑的脚步声也被放大。
      “而我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无尽的恐惧,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那种恐惧从何而来——明明两个人一路挽着手从无数的枪林弹雨中脱出,但在那散发着有如圣光一般的图书馆的走廊中,我害怕了。我的心脏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跳动着。砰、砰、砰——
      “就在这个时候,我醒来了。”
      我单手撑着下巴,回忆着那个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云的梦。亚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所以,小说的结尾,我还没有想好。我总觉得,如果按照我的梦境来写,那一定是个悲伤的结局。可是我知道亚修不喜欢悲伤的结局,我也一样。”
      亚修向我伸出了手。
      “别害怕,也不要难过,英二。”
      搞什么啊,这么突然。我内心腹诽着,却还是红着脸拉住了他的手。
      “我想那两位少年的结局,是这样的——美国少年说,我们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了,我们还要实现共同的愿望,我们还要一起见证彼此的未来。于是那位日本少年掩护着美国少年,美国少年给身后的追击者来了一记出其不意的反击。砰!砰!只见所有追杀者们都倒下了,少年们面前的高墙轰然倒塌,不论是黑暗的小巷还是明亮的图书馆都化为泡影,他们面前是如同天国一般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自由的景色。”
      我愣住了。亚修却没有停下来,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像吟诵古老的誓言那样坚定。
      “他们会一起在春天的上野公园看樱花,在夏天的冲绳看日出日落,在秋天的箱根看漫山遍野的枫叶,在冬天的札幌看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彼此的肩头。他们会在那个小小的国家过完幸福的、长久的、名为永恒的一生。”
      亚修抬眼看向我,淡淡地笑。
      “我这个外行人想出来的结局怎么样,英二?”
      我从前就说过,亚修的翡翠绿瞳孔有着让人深陷其中的魔力,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双美丽的眼睛俘获,这次也不例外。
      “嗯,这真是最完美的结局了。那么,我知道该如何写了。谢谢你,亚修。”
      “你们日本人还真是爱道歉和道谢啊……真是的,我们是那种不太熟的关系吗?”亚修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忍俊不禁。
      我说:“这是我做过的最真实的梦。有时候回忆起来,就像自己前世的记忆一样,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楚。”
      “啊,那种说“梦可能是自己前世的记忆”的理论?我倒是不太信。不过,如果那个梦境就是你前世的记忆的话,我相信,也希望那个梦境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亚修俯首吻上我的手背。
      我笑着说:“那么,既然已经帮我想好结尾了,亚修可以再帮我想一个标题吗?拜托你啦。”
      “哎?那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亚修坏笑着看向我,“不知道英二能不能付得起呢。”
      “小气鬼亚修。”我翻了个白眼,“说吧,想要什么?再来一杯DAWN肯定是不行的哦。你今晚喝太多杯了。”
      亚修哼了一声,看起来就像是想要买零食但被家长拒绝的一个人生闷气的八岁小孩,哪有十八岁的样子。
      “英二,不要把我的酒量和你的相提并论啊。”亚修气鼓鼓地说道,“再说,这只是你自己猜测的,我可没说要这个哦。”
      “好啦好啦,那就如你所愿,都满足你好不好?还请才华横溢的亚修大人赐题。”我还是笑着妥协了。
      亚修接过我递来的纸笔,另一只手把碎发撩到耳后,毫不犹豫地在纸上写下:
      Rose-colored。
      玫瑰色的你。是的,这一刻你是一个最快乐的人,你看见你想看见的,你将它发生。
      亚修放下笔,右手抚过我的脸,在我的唇上留下轻轻一吻。
      “成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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