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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声的震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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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祁阳猛地踩下刹车,沃尔沃在铁艺大门前停住,扬起一片尘土。
柯瑾望向窗外。
“星辉聋哑学校”几个大字锈迹斑斑,但校门两侧的壁画却鲜艳夺目:左边是五彩斑斓的手语手势,右边则是各种乐器组成的抽象图案。
两种看似不相关的艺术形式在这里奇妙融合。
“小林妹妹说十点在音乐厅等我们。”祁阳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够我们调试设备了。”
柯瑾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自从决定来这所学校,一种奇怪的紧张感就一直萦绕着他。
不是演出前的常见焦虑,而是某种更深的不安,为那些从未“听”过音乐的人演奏,这感觉像在黑暗中向未知伸出手。
“嘿,”祁阳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放轻松,对他们来说,你不是著名钢琴家柯瑾,只是个制造震动的人。”
他咧嘴一笑,“压力小多了,对吧?”
柯瑾勉强扯了扯嘴角。他们下车走向校门,祁阳熟门熟路地向保安打了个手语,对方笑着放行。
校园里安静得出奇,只有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和远处孩子的笑声。
柯瑾注意到每个遇到的学生都在用手语交流,他们的表情比常人更生动,仿佛用整张脸在“说话”。
“音乐厅在那边,”祁阳指向一栋白色建筑,“小林妹妹说他们刚买了一架二手三角钢琴,虽然音准不太行,但键盘手感不错。”
柯瑾点点头,喉咙发紧。
他尝试清嗓,只发出微弱的气音。自从那晚在草原上喊出一声后,他的声音又回到了沉默的深渊,但奇怪的是,这种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音乐厅比想象中专业。
约两百个座位,木质舞台,一架老旧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静立中央。一个扎马尾的年轻女孩正在调试音响设备,看到他们立刻跑过来。
“祁阳哥!”她用手语配合清晰的口型喊道,然后转向柯瑾,做了个“欢迎”的手势,“您一定是柯老师!我是林小雨,小林是我哥哥。”
柯瑾礼貌地点头,回了一个刚学会的“谢谢”手势。女孩眼睛一亮,迅速打出一串复杂的手语。
“她说你的手语很标准,”祁阳翻译道,然后挑眉,“虽然你只会这个词。”
林小雨捂嘴笑了,拉起柯瑾的手往钢琴走,她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柯瑾任由她引领,在钢琴前坐下。
“试一下?”林小雨用夸张的口型说,手指轻触琴键。
柯瑾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放在琴键上。
触感比他预想的好,虽然比不上他常用的那架音乐会钢琴,但比汽车旅馆和蒙古包里的键盘强多了。
他弹了一段简单的音阶,钢琴发出温暖圆润的声音。
林小雨突然蹲下,双手平放在地板上,闭上眼睛。
柯瑾困惑地停下。
“她在感受震动,”祁阳解释道,“聋哑人‘听’音乐的主要方式。继续弹,别停。”
柯瑾再次开始演奏,这次选了德彪西的《月光》。
林小雨保持那个姿势,脸上逐渐浮现出微笑,曲终时,她跳起来,兴奋地打着手语。
“她说像看到星星落在湖面上,”祁阳翻译着,眼中带着温柔,“小雨有联觉能力,能把震动转化为视觉图像。”
柯瑾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女孩。
她正用手语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她“看到”的音乐景象:蓝色的波纹,银色的光点,深紫色的低音像水草般摇曳……
“准备好了吗?”祁阳看了看表,“观众该入场了。”
柯瑾这才注意到音乐厅后排已经坐满了学生,他们安静地用手语交谈,偶尔瞥向舞台,眼中带着好奇。
没有普通音乐会的喧闹,这种寂静让柯瑾感到陌生又安心。
林小雨做了个简单的介绍,然后示意柯瑾开始。
没有掌声。
观众们举起双手轻轻摇晃,用手语表达欢迎。
柯瑾深吸一口气,开始演奏那首与祁阳共同创作的曲子。起初他严格遵循记忆中的乐谱,但很快,他注意到前排的几个孩子趴在地上,像林小雨那样感受震动。
一种奇怪的冲动让他开始即兴变奏,加重低音部分的力度,让震动更明显。
祁阳悄悄走上舞台,拿着他的吉他。没有询问,他直接加入演奏,仿佛早已排练过千百次。
他们的音乐交织在一起。古典与摇滚,精确与自由,像两条河流汇入同一片海洋。
柯瑾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观众,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失声。他只是一心想要让那些地板上的孩子“看到”更美的音乐图景。
正当曲子达到高潮时,音乐厅的后门突然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逆光中柯瑾只看到熟悉的轮廓,但他的手指已经在琴键上僵住了。
父亲。
音乐戛然而止。
祁阳疑惑地看向柯瑾,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门口的男人,观众们不安地骚动起来,互相用手语询问发生了什么。
“继续。”柯瑾用气音对祁阳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祁阳理解了,独自继续演奏。
柯父大步走向舞台,皮鞋在木地板上敲出威严的节奏。他穿着熟悉的黑色三件套,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面容冷峻如大理石雕塑。
“原来你在这里,”柯父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柯瑾的耳膜,“给一群聋子弹琴,真是……感人。”
林小雨显然读懂了唇语,她的表情从震惊迅速转为愤怒。
她冲上前,却被祁阳拦住。
柯瑾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
他想说话,想解释,但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跟我回去,”柯父命令道,“大剧院的演出推迟到月底已经是极限。李医生在等你,我们必须解决你的……问题。”
柯瑾摇头,尝试站起来,但双腿发软。
观众席上的孩子们困惑地看着这一幕,老师们则紧张地开始引导他们离场。
“柯先生,”祁阳突然开口,放下吉他,“您儿子正在表演。”
柯父这才正眼看向祁阳,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是谁?”
“祁阳,音乐人。”祁阳站到柯瑾身前,挡住柯父的视线,“也是您儿子现在的合作者。这场演出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
“合作者?”柯父冷笑一声,“我儿子是国家大剧院的独奏家,不需要与街头艺人合作。”
祁阳的下巴绷紧了,但声音依然平静:“音乐不分贵贱,柯先生。这些孩子也许听不见声音,但他们比大多数人都更懂音乐的本质。”
“感人的演说。”柯父绕过祁阳,直接对柯瑾说,“我给你十分钟收拾东西,车在外面。”
柯瑾浑身发抖,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场景。
练琴时一个错音,父亲冰冷的眼神,没有晚饭的夜晚,独自在琴房练习到手指流血……
“他不会跟您走。”
祁阳的声音把柯瑾拉回现实。
他惊讶地抬头,看到祁阳挺直腰背站在柯父面前,两人身高相当,气势却截然不同。
一边是精心打磨的威严,一边是粗粝原始的真实。
“你说什么?”柯父眯起眼睛。
“柯瑾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做决定。”祁阳的声音出奇地沉稳,“他选择来这里表演,因为他相信音乐应该被所有人感受,而不仅仅是那些买得起昂贵门票的精英。”
柯父的表情变得危险:“年轻人,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音乐。我儿子拥有百年难遇的天赋,而你却鼓励他……在这种地方浪费才华?”
“真正的音乐?”祁阳突然笑了,“您指的是那些精确到毫秒的节拍,那些一成不变的强弱标记?那只是音乐的骨架,柯先生。音乐的灵魂在于它如何打动人心。”
“幼稚。”柯父转向柯瑾,“你宁愿听这种人的胡言乱语,也不愿继承我的事业?”
柯瑾的视线在父亲和祁阳之间游移。
他想说话,想解释,但声音被困在喉咙深处。他抓起钢琴上的水瓶猛灌一口,水却从颤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衬衫前襟。
“看看你,”柯父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失望,“连最简单的演奏都完成不了,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
林小雨突然冲上舞台,站在柯瑾和柯父之间。
她愤怒地打着手语,祁阳迅速翻译:“她说柯瑾的演奏让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色彩,比任何能听见的人都要深刻。她说音乐不只是给耳朵的,是给心的。”
柯父的表情微微动摇,但很快恢复冷硬:“感人,但毫无意义,柯瑾,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或者永远别进家门。”
音乐厅鸦雀无声,连手语的沙沙声都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柯瑾身上。他感到呼吸困难,像被挤压在两面墙之间,一面是父亲的期望和多年训练,一面是……是什么?祁阳的热情?聋哑孩子们的期待?还是他自己刚刚萌芽的新想法?
他颤抖着伸出手,在琴键上按下一个C大调和弦,纯净的音符在空气中振动,传遍整个音乐厅。
然后他做了个手势——
"音乐"。
“他说,”祁阳翻译道,声音有些哽咽,“音乐是他的选择。”
柯父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你以为这只是关于一场演出?下个月的国际音乐节,维也纳的邀约,所有这些都将与你无关,没有我的支持,你的职业生涯就此终结。好好想想。”
说完,他大步离开,皮鞋声像锤子砸在柯瑾心上。
音乐厅里一片寂静。
观众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柯瑾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刚才那个和弦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颤动。
祁阳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要继续吗?”
柯瑾望向台下,大多数孩子还留在座位上,眼中带着困惑和期待。林小雨站在舞台边缘,双手比出“坚强”的手势。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钢琴,重新开始演奏。起初手指发抖,音符支离破碎,但慢慢地,旋律重新流动起来。
祁阳拿起吉他加入,然后是林小雨,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面小手鼓,跟着节奏轻轻敲击。
观众们重新趴回地板上,感受音乐的震动。柯瑾闭上眼睛,让手指自己寻找琴键。没有乐谱,没有规则,只有纯粹的表达。他想起祁阳的话:
“音乐的灵魂在于它如何打动人心”
曲终时,没有常规的掌声。观众们站起来,双手高举过头,轻轻摇晃,手语的“喝彩”。有人泪流满面,有人兴奋地比划着刚才"感受"到的音乐图像。
柯瑾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掌声”,它安静却震耳欲聋。
演出后的交流环节,学生们围住钢琴,好奇地触摸琴弦和音板,感受残余的震动。几个大胆的孩子拉着柯瑾的手放在自己喉咙上,让他感受他们尝试发声时的振动。
这种直接的、触觉的音乐体验让柯瑾既陌生又莫名熟悉。
“他们说谢谢你,”林小雨翻译着同学们的手语,:从没想过音乐可以这么‘看’。”
柯瑾尝试用手语回答:“我学到更多。”动作笨拙但真诚,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收拾设备时,祁阳异常安静。
直到他们走出校门,他才突然开口:“你父亲……比我想象的还要……”
“严厉?”柯瑾用气音接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混蛋。”祁阳干脆地说,然后惊讶地转向柯瑾,“你说话了!”
柯瑾摸了摸喉咙,同样惊讶。
那句话像是绕过他的意识直接蹦出来的,他尝试再说些什么,但只有微弱的气流声。
“慢慢来,”祁阳轻声说,“就像音乐,不必强迫。”
回旅馆的路上,柯瑾疲惫地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父亲的威胁言犹在耳,没有他的支持,职业生涯就此终结。
多年来,他的一切演出、录音、合作机会都直接或间接来自父亲的人脉和影响力。
独自闯荡音乐界有多难,他心知肚明。
“饿吗?”祁阳打破沉默,“我看到旅馆附近有家面馆。”
柯瑾摇摇头,打字问:“你为什么站出来对抗我父亲?”
祁阳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因为……有人应该那么做,你值得被尊重,柯瑾,不只是作为一个钢琴家,更是作为一个人。”
柯瑾凝视着他的侧脸。
祁阳的下巴线条紧绷,眼中闪烁着某种坚定的光芒,这个平时嬉皮笑脸的摇滚青年此刻展现出柯瑾从未见过的一面。
“而且,”祁阳的声音低了下来,“我知道被重要的人否定是什么感觉,我父亲……也从没理解过我的音乐。”
柯瑾想起祁阳手腕上的伤疤,想起他提到乐队解散时的表情。他打字:“你后悔吗?选择这条路?”
“后悔?”祁阳思考了一会儿,“不,艰难,是的,痛苦,有时候,但后悔?绝不。”他转头看了柯瑾一眼,“音乐是我唯一确定真实的东西,其他都可能欺骗你,但音乐不会。”
旅馆到了,祁阳停好车,两人沉默地走向房间。一进门,柯瑾就瘫坐在床上,精疲力竭。
今天的情绪过山车耗尽了他全部能量。
祁阳从背包里掏出两罐啤酒,递给他一罐:“敬真实的音乐。”
柯瑾接过啤酒,轻轻碰了碰祁阳的罐子。酒精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安慰。
“所以,”祁阳盘腿坐在地上,“接下来怎么办?继续北上,还是……”
柯瑾拿出手机打字:“我需要思考,关于未来。”
“当然。”祁阳点头,“不过无论你决定什么,那首曲子得先完成,今天即兴的部分太棒了,必须记录下来。”
柯瑾微微一笑。
即使在这样混乱的一天后,祁阳依然惦记着他们的音乐,这种专注既令人安心又莫名感动。
他打字:“明天开始完善它,然后……再决定去向。”
“酷。”祁阳举起啤酒罐,“为未知的明天干杯。”
夜深了,他们各自休息。
柯瑾躺在床上,听着祁阳均匀的呼吸声,思绪万千。
今天的演出,父亲的出现,那些聋哑孩子感受音乐的方式……所有这些在他脑海中旋转,像一首复杂的赋格曲。
他轻轻摸了摸喉咙,尝试发出声音,但只有微弱的气流声。
奇怪的是,这种沉默不再那么可怕了。
也许声音会回来,也许不会。
但音乐……音乐一直都在,以各种形式。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柯瑾闭上眼睛,让今天的所有声音,钢琴的、吉他的、手鼓的,甚至父亲冰冷的指责在脑海中融合。
慢慢变成一首新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