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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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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街上逛到月上眉梢,谢庭苔才往家走,她的身体异常疲惫,头脑却出奇地活跃,近些日子以来的人和事在她脑海中一一掠过,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合理的荒诞的事件,直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的思绪才被打断,回头去看时,脸上一瞬间戴上痛苦面具,又迅速取下,换上一张笑盈盈的脸:“顾捕头,这么晚了还在巡街呢?真是辛苦!”
顾清和走到她身边,放慢了步子,与她并肩而行,没什么好脸色:“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外面晃什么?”
谢庭苔不欲与他多言,指了指前面:“就到家了。”
顾清和“嗯”了一声。以往他每次遇见谢庭苔,总会寻些由头对她挑三拣四一番,今天却异常地好说话,只叮嘱了一句:“回去以后关好门窗。”
谢庭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很是反常,语气里竟然能听出点关心的意味。心念一转,不由提心吊胆起来:“是不是县里最近出了什么事?莫非有连环失窃案?”
她迅速地回想这几天出入各户,似乎并没有听到类似的传闻。否则就定安县这么个小地方,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顾清和失笑,却没有跟她解释太多,只道:“别多想。”
独身居住的谢庭苔却不能不多想,回家后先将门栓拴得牢牢实实,找出存了几年的银子,分作了四份,分别藏进了灶洞中、床底下、枕头里、墙洞中,临睡前还是心中不安,又拿了菜刀放在了枕边。
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法安心,阖上了眼,耳朵却一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可也没多一会儿,她仿佛听见门外的巷子中有奔跑声和打斗声,隐约还有男人的叫喊声,她拿被子蒙着头,不敢出门查看,就这样瑟瑟缩缩熬到了天亮。
天空翻出了鱼肚白,过路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伴随着隔壁邓大娘与人讨价还价的大嗓门声,给了谢庭苔无限的安全感,她顶着两只黑眼圈,准备出门问问情况。
先上邓大娘的猪肉铺子,她一边按着客人吩咐,将肉切成片状,一边答应谢庭苔的问话:“什么声音?昨儿我累了一天,头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没听着什么奇怪的声音呀。老邓,你听着没有?”
邓大叔在一旁弱弱地回答道:“你的鼾声比打雷还响,我还能听见什么别的声音?”
邓大娘举起菜刀佯怒,邓大叔陪着笑脸,谢庭苔也跟着笑起来,邓大娘菜刀挥得威风,还有把子蛮力,普通宵小未必敌得过她,真要是偷到她头上去,倒霉的还不一定是谁。
这时田娘子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也听到了,本想把我家大郎叫醒了检查门窗,可他睡得死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我自己又不敢起来。早晨问问公婆,他们也说昨晚外头有响动呢。”
谢庭苔此时无比希望见到顾清和,起码可以和他打听打听消息。可这人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又在盼着他的时候不来,总之不是那么合时宜。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谢庭苔才从邓大叔口中听说,原来昨夜果真有事,顾捕头带着人捉住了一个鬼鬼祟祟蹲在田家外的男人,捉到他时,他手里拿着火折子和干木柴,见了捕头拔腿就跑,显然是做贼心虚。
田娘子吓得哭了出来:“还好昨儿个我家大郎没起来查夜,否则岂不和那贼人撞个正着?我们都不认识他呢,无冤无仇的,究竟是什么烂了心肠的人,想要谋害我们?多亏了顾捕头他们巡夜路过,要不然……”她越想越后怕,嘤嘤嘤哭了起来。
谢庭苔却想起昨晚顾清和的叮嘱,觉得一定不是路过这么简单。那贼人一定在之前就踩过点,被拿住了线索,或是得到了线报,就等着抓贼拿赃呢。
说不出什么缘故,她心中惴惴,总觉着这事儿和自己有关,于是决定把手里的事都放一放,先去县衙门口堵顾清和。
看门的衙役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番,见她衣着朴素,一身簪珥俱无,便没什么好脸色:“顾捕头忙着呢,等着吧。”
谢庭苔识趣地冲他一笑,也不敢劳烦他进去喊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可是今天顾清和像是特别忙,等了许久也不见里头有人出来,谢庭苔尚未失去耐心,倒是旁边看门的衙役先不耐烦了,皱着两条粗眉:“我说你杵在这儿干嘛,站远点,别挡着路。”
谢庭苔客气地朝他赔了个笑脸,心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又往旁边挪了挪。再一想,顾清和可不也是一个小鬼么,但他鱼肉百姓、欺下媚上的本领还不娴熟,对着她这么个一无权二无势的平头百姓,虽也没多少笑脸,至少也没有为难过她,可见是修炼得不到家。
这么想着,谢庭苔不由有些好笑,又想起初次遇到顾清和的场景。
那是去年的元宵灯会,通衢闹市,车水马龙。三千大千世界都成了灯火世界,走在路上,满目都是盛开的笑脸、耀眼的火光、摇晃的珠翠、绮丽的衣裳。耳边笑语嘈杂,嗡嗡一片,以至于一个字都听不清。
谢庭苔在这一年还清了外债,心中块垒消了一半,终于有心情赶这趟热闹。不过真正身处热闹之中时,才发现周围的人或伴家人,或同好友,形只影单的人,在这热闹中更显寂寥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趁早回家去,煮上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找一本前人笔记来细细地读,这一晚也就打发过去了,远远地忽然瞧见林思勤和他过门不久的妻子二人,手牵着手,笑意盈盈,愈发心中黯然,掉头就想往家走。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良辰美景自然适合成双入对。
她低着头只顾走路,忽觉头顶被谁轻轻碰了一下,抬头一看,一个白皙的小孩趴在大人肩头,正咧着豁了牙的嘴冲她笑。
即使心情不佳,她也仿佛被这纯真无邪的笑容感染,回了一个真心的笑。
她摸了摸荷包,摸出几枚蜜饯来,就要递到那小孩手里。谁知抱小孩的大人此刻注意到了他们的互动,一把拍掉她手中的东西,神情慌张地就要加快脚步。
谢庭苔心中狐疑,隔着几步的距离打量过去,小孩穿着缎面的棉衣,领口围了一圈茸茸的兔毛,是家境殷实的孩子。而抱着他的那人面容黝黑粗糙,虽穿着还算体面,领口和袖口处却有明显的污渍,指甲缝里也满是黑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这样的夜晚,也是很适合做些不法勾当的。
谢庭苔想也没想,大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
那男人见状,更显慌乱,几乎是抱着孩子小跑起来。孩子不明就里,只觉得好玩,一边拍手,一边哇哇哇地笑起来。路人纷纷被这动静吸引,侧目而视。
谢庭苔拔腿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那是个拐子!那不是他的孩子!”
周围的人却都只是讶然看着,没有同去追赶。有个别想要帮忙的年轻男人,也被同伴拉住了衣袖:“未必就是真的,兴许是夫妻俩吵架争孩子呢?别去掺和了。”
就这样,谢庭苔追着那男人到了巷口,那巷子窄小,既是在这喧闹的元宵节里,也漆黑一片,若是从上空俯视,在一片灯海中,这里是相当突兀的存在。可是此刻小巷幽寂,并不理会人世间的繁华。
谢庭苔犹豫地顿了顿脚步。这或许是条断头路,里面也许有接应他的同伴,甚至窝点就在这里,总之她单枪匹马冲进去,很大可能不仅救不出孩子,还会连自己都折在里面。
但就在这时,那小孩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也许是陡然从富丽堂皇的灯市到了黝黑小巷,感到了害怕,听到那炸雷一样的哭声,谢庭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提高了声音大呼救命,期待能唤醒巷中的住户,可此时时辰还早,大家都未归家。她的呼救像一股青烟,刚一出口就被黑暗吞没得无影无踪。
她做好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心理准备,拔下头上唯一的银簪握在手心,可惜这支簪子是人家的谢媒礼,银质纯粹,十分柔软,估计没多大杀伤力,她此刻倒后悔没戴那支锋利十足的铜钗了。
她啊啊大叫着冲上去,给自己壮胆,这尖锐的“啊”被后面一声暴呵打断:“什么事!”
如果是那拐子的同伙,她也只能自认倒霉,但万幸的是,身后站着的是节日里加班维持治安的顾清和。
顾清和穿着捕快制服,颀长身材,看上去不如那拐子壮实,但他腰间配了刀。谢庭苔如遇救星,险些哭出来,语无伦次地表达着:“那人是个拐子,他心虚!那不是他的孩子!”她一绺头发散乱下来,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形同疯妇。
顾清和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一点头,提着刀追了上去。
谢庭苔瘫靠在墙上,直喘粗气,眼前顾清和的背影都被金星笼罩,她头一回觉得这些鱼肉百姓的官差这么值得信赖。
那之后的事她就是听人讲的了。顾清和追上了那个拐子,那人胆大包天,拐的竟是告老还乡的许翰林家的孙子。要知道,县令大人还时常登门向许翰林求教,听说这事还得了,当即丢下了一道赏灯的妻儿,换了官袍,连夜升堂亲自讯问,竟审出了个作案团伙,解救出了十几名孩童,其中好几个都是城中大户家的,大抵因为有钱人家的孩子不愁吃穿,养得白胖,衣着洁净,看着更招人喜欢,加之由下人带着,不如对亲生孩子经心,难免就被钻了空子。
顾清和立了个大功,连着一旬都被找回孩子的家中宴请,而她则在此事中被隐了身。
不过她也不在乎就是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从前因为百业寺的事儿,她在街坊间小小地出过名。那阵子她一出门,周围的眼光都往她身上扫。她曾自嘲地想,如果她身上有浆糊,能粘住人的白眼,大概出去一趟能粘回慢慢一身的白眼。
她只是个寻常女子,不喜欢被人关注、被人议论的滋味。
后来,顾清和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的身份,直接上门来堵了她,要她请他吃饭。
没错,她功成身退,他名利双收,他却要她感谢他。
谢庭苔憋着一肚子气,想想还是算了,民不与官斗,何况他也的确救了她。听说那些人不仅卖小孩,也卖女人,她只要多想一想都一阵后怕,也许那人是故意露出破绽,将她引到偏僻小巷里去的。如果当时顾清和没有出现,她会被卖给大山里的老光棍做媳妇,还是卖进青楼沦落风尘,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