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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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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挖出来,往太阳底下兜上圈儿,便成了散闷消愁的“新鲜事”,而这“新鲜事”得等晌午下工,方才在嘴头上传开。
烧酒一摆,卤入味的碟儿豆干搁旁边,旁边再添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若要故着卖相,便在面条上缀上几根焯熟的菜叶,就成了一顿饭。
寡淡的主食必得辅以作料,考究的食客,往往会在面上淋上一圈醋,予以开胃。说来奇怪,皇城之内齐聚五湖四海各色特产,可这城里人偏生只好润州醋,不因别的,只为得润州醋的“酸而不扰牙”。待到深褐红的醋汁融进汤水,酸香缠鼻,似有若无,勾得人口舌生津。万事俱备,醋酸和着汤水搅在口齿间,细一咂摸,便能从酸味中嚼出股甜丝丝的味道来。
饭一就口,再拉来相熟的伙计工友,即可天南海北的胡侃半晌。三人凑一桌,一问一答,一捧一逗,这消息就出来了。
既然人都分上个三六九等,八卦自然也要被分得泾渭分明,分出个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来——
下等者不过小门小户的家长里短,最是乏味,甫一开口便被打断,中等的便是江湖恩仇、民间异闻,上到北郊惊现神龙出水,扶摇直上万丈天光,下至前朝陵寝突开,鬼市流出了随葬器物,这些虽是惊趣,但听多了不过耳朵生茧,头点桌板。
至于上等,便是高门大户的私密轶事。
倘若是朝堂上的——诸如哪位大爷犯了龙颜,哪位大爷要被贬谪,亦或擢升,此类无关民生痛痒的传闻,听来不过一笑了之,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得是深宅大院下的恩仇纠葛、爱憎无常。这一讲来,能把人讲得口干舌燥不知饥渴,头昏脑涨也不思休息,直等到做工钟响,方能恋恋不舍地离了板凳。
而说起这段时日最为闹腾的,还当属尚书府的真“千金”入京一事。
此中玄妙并非普世小民可知,故而暂且按下不表,只是此间传闻,这千金安然返京还得亏得摄政王斡旋协助,请旨护送,不然这神都路远,“千金”怕不是要做一辈子乡野村夫,更别提什么认祖归宗了。
掀开世家丑闻、叩请下圣喻,单是拎出一条都骇人的紧,更别说是请人入京、重整门户——连到尚书府的门楣婚嫁,都需从长计议。摄政王在此间所下功夫实在叫人咂舌。
可话说回来,摄政王与千金素无瓜葛,缘何劳心费力何帮他至此?这实属教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面面相觑。毕竟摄政王是出了名的克己戒欲,不沾酒色,早过弱冠仍无妻妾更无后嗣,故而偷香窃玉、放荡形骸的勾当更落不到他头上。
有心人也试着托人去打听内情,结果无一例外,一无所获。
这么一瞧这事竟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叫人无从猜忌。末了,也只轮到被酒劲憋到脸红脖子粗的看客目目相觑,半晌咕哝句:
“……兴许是王爷心善也说不准。”
民间风雨刮得再是猛烈也吹不进本主耳中。
等至笔管搭上笔架,闻樛便一下伏倒在软垫上,喘息微促,额角汗涔,鬓边潮湿,发丝上的汗珠滴落在剔花玉兰枕饰上,仿若雨后枝头新露。他唇色嫣然,似芍药新绽,微张未合,仿佛尚未从方才情势中缓过神来,轻颤之中又带几分说不出的娇憨。
“怎的这样敏感?”李泙裕侧身而坐,目光落在他肩背间,指腹一滑,拈去乱发,露出一段笔墨未干的纹饰,犹带淡红未褪。
起身去拿绢布时,用笔杆轧了下闻樛的唇畔,后者怔忡片刻,意会般小心叼住了笔杆。
待到李泙裕复将紫毫小笔接过时,指端摩挲间,果然见那斑竹笔杆之上隐有一点浅痕齿印,喉中溢出声轻笑:“叫你含住,你倒是把它咬得死死的。”
背上纹饰被刚才的动作刮花了些,李泙裕不厌其烦地俯下身为其描补,笔锋走至腰腹软肉处,似是修补旧痕,亦似别有用意:“你这性子,是比那烈马还难驯些。前些年北边儿战事吃紧,难有精品流入,直至近年才能见到西域的贡品。”
他语声低沉,带一丝若有似无的揶揄,余光却未离开那眉眼微红之人:“上月方得皇兄赠我的紫毫笔,你倒好,先替我留了记号。”
笔锋偶尔停驻,便引得褥中之人呼吸一紧,手指将被褥绞得更紧了,闻樛颊色酡红,低声喃喃:“殿下恕罪……我不知这是御赐之物。”
李泙裕闻言,似笑非笑道:“紫毫难觅,上乘的还需以陇右道上西域野兔作料,春秋之兔膘肥体胖,致使皮毛松软故而弃之,只有在雪虐风饕下所擒精兔最佳。每兔又只取脊上中道两侧细长硬毛以作主毫,再兼黄毛鼠背短毛入锋,以短就长,以韧辅柔,方能出锋入画,利若刀裁。”
他一边说,一边随笔而行,似要以那文墨之器将人勾勒至极致。
闻樛不知他所言是喜是嗔,唯觉那笔如春水细流,行走皮骨之间,偏又带些不容躲闪的克制缠绵。耳畔低语如梦如幻,他终是忍不住轻唤:“殿下?”
“小樛儿,这笔账,怕是只凭一句服软,便还不清的。”
话音未落,便见闻樛似欲起身,却被一手摁住,动弹不得,他呼吸一滞,逼红了眼眶,骤时蕴出的泪水不似作假,再顾不得其他,急急回头言道:“殿下莫要弃我。”
眼中惊惧为歇,唇瓣翕动,终是未语,闻樛猛又伏于枕上,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指节绞着褥面,几欲将那团织锦生生掐出个眼来。
李泙裕静静俯身,伸指探至他颊侧,拭了那未干的泪痕,指腹一触,却觉触下细颤未止。
“哭得倒快。”语气轻慢:“委屈?”
闻樛咬唇不答,呼吸泛着湿意。他觉自己这般模样实在臊得慌,却偏又躲不过,像是被按在掌心轻揉细捻,寸步难行。
李泙裕却不恼,指尖一划,顺着他肩胛骨拂至腰间的纹墨处,似有意无意轻点了下:“方才这笔,下得不算稳,得重来。”
闻樛身子顿时一僵。
“殿……殿下……”他终于低声开口,声音沙哑:“草民……怕是承不得。”
这声“草民”,唤得极轻,却似一惊雷,直劈下去,李泙裕唇角笑意一敛,忽而抬手覆上汗湿的鬓角,力道不轻,像是在惩他,又像是在……逗他。
“承不得?”李泙裕俯身在他耳侧轻道:“你已伏在本王床上,承了这纹,又唤我一声‘殿下’,如何说承不得?”
闻樛咬牙不语,只觉耳廓发烫、眼眶酸胀更甚,心中早已作一团乱麻。
只在那掌心落下的一瞬,倏然握住他的手,喃喃道:“泙哥哥……别不要我。”
那声音细若蚊呐,仿若梦呓,李泙裕却听得清楚。
他垂眸望着闻樛,他的腮颊侧仍不断滴落着泪水,仿佛只要自己退了半步,这人便会从此四散、无依无靠地沉入阿鼻地狱。
他终于缓声一笑,语气似春水慢拂:
“怎么会不要你——你可是我亲手养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