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棠梨旧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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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六年的春分，御花园的棠梨花开得正好。
六岁的云韵攥着父亲的衣角，眼睛却忍不住往那一片雪白的花海里瞟。兵部侍郎云明德感觉到小儿子的拉扯，低头看见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杏眼里盛满渴望，不由失笑。
"想去看看？"
云韵立刻点头，又想起母亲的叮嘱，连忙端正站姿："父亲若是不便，儿子不去也行。"
"去吧。"云明德揉了揉幼子梳得一丝不苟的总角，"别走远，就在东宫后苑那片，待会儿春宴开始前回来。"
得了准许，云韵眼睛一亮，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便迈着小短腿往那片花海跑去。他跑得急了，腰间挂着的青玉佩坠叮当作响，在春风里荡出一串清脆的音符。
东宫后苑的棠梨树比别处更加繁茂，枝干遒劲，花开如雪。云韵站在最大的一棵树下仰头望去，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白，像是天上的云朵落在了枝头。他踮起脚尖想摘一朵，却怎么也够不着。
"想要花？"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云韵一个激灵。他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锦衣男孩正蹲在假山上，手里把玩着几块光滑的鹅卵石。男孩眉目如画，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云韵立刻认出这是太子简季安——三日前太子生辰，他随父亲进宫贺寿时远远见过一面。他慌忙跪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简季安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动作灵巧得像只猫。他凑近云韵，突然伸手捏了捏对方肉嘟嘟的脸颊，"你是哪家的？长得跟个糯米团子似的。"
云韵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不知所措，耳尖悄悄红了："回殿下，家父是兵部侍郎云明德。"
"云侍郎家的小公子啊。"简季安眼珠一转，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想要棠梨花是不是？我帮你摘。"
不等云韵回答，简季安已经三两步窜上了树。他身手敏捷，转眼就爬到了高处，吓得树下的云韵瞪大了眼睛。
"殿下小心！"
简季安充耳不闻，故意在细枝上晃了晃，吓得云韵倒吸一口凉气。他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棠梨花，冲树下的云韵晃了晃："接好了！"
花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云韵慌忙去接，却见那花枝在即将落入他手中时突然转向——原来简季安在花枝上系了根细线，此刻正得意地拽着线头，看云韵扑了个空。
"哈哈哈！"简季安笑得前仰后合，"你真好骗！"
云韵愣在原地，眼眶渐渐红了。他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母亲新做的锦缎鞋面，绣着精致的云纹，此刻沾上了几片落花。
简季安笑到一半，发现云韵肩膀微微发抖，顿时慌了神。他连忙从树上滑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云韵面前："你、你别哭啊..."
云韵不说话，眼泪却已经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我给你花，真的给你！"简季安手忙脚乱地解下那枝棠梨花，塞到云韵手里，"你看，多好看！"
云韵抬起泪眼，看见眼前的棠梨花确实开得极好，五片洁白的花瓣簇拥着淡黄的花蕊，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他抽了抽鼻子，眼泪渐渐止住了。
"你不生气了？"简季安小心翼翼地问。
云韵摇摇头，突然绽开一个笑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谢谢殿下。"
简季安愣住了。他见过太多人对他笑——谄媚的、讨好的、畏惧的，却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容，像是春日的阳光直接照进了心里。
"你...你叫什么名字？"简季安突然问道。
"云韵，字清和。"云韵规规矩矩地回答，又补充道，"是父亲取的字，说是希望我性情清雅平和。"
"清和..."简季安念了一遍，点点头，"我叫你阿韵好不好？母后说亲近的人才能这样叫。"
云韵眨了眨眼："殿下...要与我做朋友吗？"
"当然！"简季安挺起胸膛，"我是太子，我说了算！"
就这样，在永和十六年的春分，在满树棠梨花的见证下，八岁的太子简季安与六岁的云韵结下了不解之缘。
"殿下！殿下您在哪里？"
远处传来宫人焦急的呼唤，简季安做了个鬼脸："烦死了，又来找我。阿韵，明天这个时辰你还来这里好不好？我带你去看御兽园新来的小狐狸！"
云韵迟疑了一下："父亲说..."
"你就说去看花！"简季安急急道，"我等你啊！"说完，他匆匆往声音相反的方向跑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花树间。
云韵握着那枝棠梨花，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直到听见兄长云墨的呼唤才回过神来。
"阿韵！春宴要开始了，父亲让我来寻你。"十四岁的云墨快步走来，看见弟弟手中的花枝，笑道，"自己摘的？"
云韵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把花枝小心翼翼地藏在袖中，跟着兄长往春宴的方向走去，心里却已经期待着明天的秘密约定。
春宴上，云韵坐在父亲身后，目光不时瞟向主位上的太子。简季安正襟危坐，一副端庄稳重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刚才那个顽皮的爬树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云韵的目光，简季安突然冲他眨了眨眼，吓得云韵赶紧低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宴会结束后，云韵回到家中，将那枝已经开始枯萎的棠梨花夹在了自己最爱的那本《诗经》里。母亲柳氏见了，笑着问他为何如此珍视一朵寻常的花。
"因为...因为这是朋友送的。"云韵小声回答。
柳氏摸摸他的头，没有多问。那晚，云韵做了一个梦，梦见满树的棠梨花，树下站着对他微笑的简季安。
翌日，云韵果然如约而至。简季安早已等在棠梨树下，见到他便兴奋地招手："阿韵快来！我带你去看小狐狸！"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穿过重重宫苑，来到御兽园。简季安轻车熟路地避开看守，带着云韵溜进了兽舍。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被关在精致的笼子里，见到来人，警惕地竖起耳朵。
"漂亮吧？"简季安得意地说，"这是北疆进贡的，父皇说等我十岁生辰就送给我养。"
云韵看得入迷，忍不住伸手想摸，却被简季安拦住："别碰，它会咬人。"说着，简季安从袖中掏出一块肉干，递给云韵，"你喂它。"
云韵小心翼翼地接过肉干，伸到笼子前。小狐狸嗅了嗅，突然飞快地叼走了肉干，柔软的舌头擦过云韵的指尖，惹得他咯咯笑起来。
"它喜欢你呢！"简季安惊喜地说，"平时别人喂它都不吃的。"
两个孩子蹲在笼子前，看着小狐狸享用美食，不时交换一个开心的笑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下两个紧挨着的小小影子。
就这样，云韵和简季安的友谊在一次次秘密相会中逐渐加深。每当云韵随父亲入宫，总会找机会溜到东宫后苑的棠梨树下，而简季安也总会在那里等他。
他们一起看过御花园的四季更迭，一起喂过御兽园的珍禽异兽，一起躲在藏书阁的角落里分享偷偷带进来的民间话本。简季安会教云韵爬树、打弹弓，云韵则会教简季安下棋、品茶——虽然大多数时候，简季安总是耐不住性子，把棋盘搅得一团乱。
春去秋来，转眼三年过去。云韵九岁那年，父亲被派往江南巡查，为期半年。临行前，云韵闷闷不乐地来到棠梨树下，告诉简季安这个坏消息。
"半年啊..."简季安踢着地上的石子，也是一脸不高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等过了年。"云韵低着头，"殿下...会想我吗？"
简季安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坠，塞到云韵手里："给你！这是我让工匠照着棠梨花的样子雕的，你带着它，就像带着我...带着东宫的棠梨花一样。"
云韵接过玉坠，只见白玉雕成的棠梨花栩栩如生，花蕊处还嵌着一粒小小的金珠。他鼻子一酸，连忙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青玉佩："这个给殿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
"我喜欢！"简季安一把抓过玉佩，直接系在了自己腰间，"这样我们就算交换信物了！你可得好好保管我的棠梨花，弄丢了我要生气的！"
云韵用力点头，将玉坠贴身收好。两个孩子在棠梨树下依依惜别，约定等云韵回来，一定要把江南的见闻都讲给简季安听。
云韵随父亲南下后，简季安的日子变得异常无聊。没有云韵在身边，那些曾经觉得有趣的游戏都失去了吸引力。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棠梨树下发呆，手里摩挲着云韵留下的青玉佩，数着日子等云韵回来。
半年后，云韵终于随父亲返京。他长高了不少，面容也褪去了些许稚气，但那双杏眼依然清澈如初。入宫觐见那日，他迫不及待地溜到棠梨树下，果然看见简季安已经等在那里。
"殿下！"云韵小跑过去，却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简季安皱起眉头："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反倒生分了？"
云韵抿了抿嘴，低声道："路上父亲教导，说殿下年岁渐长，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没规矩..."
简季安气得跺脚："你父亲懂什么！我说了算！"他一把拉过云韵，紧紧抱住，"我想死你了，阿韵！"
云韵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手足无措，但最终还是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回抱住简季安："我也想念殿下..."
简季安松开他，上下打量："江南好玩吗？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云韵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这是苏州的绣娘绣的，里面装着江南特有的香草..."
两个孩子坐在棠梨树下，头碰着头分享这半年的见闻。云韵讲江南的烟雨楼台，讲西湖的潋滟波光，讲那些与北方截然不同的风物；简季安则讲宫里的新鲜事，讲他又气走了几个太傅，讲父皇答应等他十二岁就让他学习骑射。
夕阳西下，云韵不得不告辞了。临走前，简季安突然拉住他的手："阿韵，以后我们每年棠梨花开的时候，都来这里好不好？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来。"
云韵郑重地点头："一定。"
简季安笑了，伸手从树上折下一枝新开的棠梨花，别在云韵衣襟上："约定好了！"
春风拂过，满树白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个孩子肩头，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雪。
时光如水，转眼又是三年。云韵十二岁，简季安十四岁。这一年，朝中风云突变，丞相苏仪一党弹劾兵部侍郎云明德治军不力，导致北疆战事失利。皇帝震怒，将云明德贬为五品游击将军，发配西北戍边。
消息传来，云家一片愁云惨雾。云明德临行前，将长子云墨和幼子云韵叫到书房，叮嘱他们谨言慎行，守好家业。
"阿韵，"云明德摸着幼子的头，叹息道，"你与太子交好，这本是好事。但如今为父遭贬，你在太子面前...需更加谨慎才是。"
云韵红着眼睛点头："儿子明白。"
云明德离京那日，天空飘着细雨。云韵站在城门口，看着父亲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雨幕中。他转身欲回，却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那是东宫的制式。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简季安的脸。他对云韵招了招手，云韵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上车。"简季安简短地说。
马车内，简季安递给云韵一块干帕子："擦擦脸，都淋湿了。"
云韵接过帕子，低声道谢。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简季安突然说："你父亲的事...我向父皇求过情。"
云韵猛地抬头："殿下！"
"可惜没用。"简季安懊恼地捶了下车厢，"父皇说军国大事不容儿戏...但我相信云大人是清白的！"
云韵鼻子一酸，连忙低头掩饰："殿下不必如此...父亲确实有失职之处..."
"胡说！"简季安打断他，"明明是苏仪那老狐狸排除异己！阿韵，你放心，等我将来..."他突然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马车停在云府门前，云韵正要下车，简季安却拉住他："明日老时间，棠梨树下，我有东西给你。"
云韵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云韵如约来到东宫后苑。棠梨花已经谢了大半，树下落满白色的花瓣，像是铺了一层雪。简季安早已等在那里，见到云韵，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封盖着东宫印的信。
"给你父亲的。"简季安压低声音，"我写了手谕，让西北的守将照应他。你托人悄悄送去，别让人知道。"
云韵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殿下...这若是被人发现..."
"所以你要小心。"简季安认真地看着他，"阿韵，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
云韵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紧紧攥着那封信，突然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云韵代父亲，谢殿下大恩！"
简季安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之间还需要这些虚礼吗？"
云韵站起身，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简季安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泪，最后干脆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别哭别哭...你父亲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有我在呢..."
微风拂过，树梢残留的棠梨花纷纷落下，像是上天撒下的祝福，轻轻覆盖在两个相拥的少年身上。
那一年，十二岁的云韵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个总是嬉笑闹腾的太子殿下，原来也有如此可靠的一面。而那颗埋藏在心底的种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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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棠梨旧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