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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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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起了雾,铁灰色的天卧在河面上,边界被模糊,站在码头打眼望过去,就是浩浩汤汤一大片。
上次回来已经是六年前春节的事了。说来奇怪,明明自小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只是隔了六年,就觉得格外陌生了。
一只船搁在边上,长篙插在甲板掏的孔洞里,直直立着。船夫坐在靠驾驶舱的长椅上,卷着烟草——拿张白色方状纸,卷烤烟丝,食指拇指一搓就是一根烟。
吐了口烟气,船夫才抬头,这下看见了段昭,便又吆喝:“坐船吗?”声音洪亮。
自然是坐的,如果坐车走大桥去对面,得绕四十分钟的车程。
船夫将连接板放下来,搭在延伸至河中的水泥矩形地上。这段路并不平坦,偶尔还有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段昭的行李箱原本在托运的时候就受了重伤,又转高铁转车颠了一路,终于顶不住,一只轮子咔一下折在了这。
段昭有点烦躁,挠了挠头发,破罐破摔更加快速的将行李箱拖上船,行李轮的断口偶尔在不平衡的时候接触到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段昭自认为不是什么情绪很稳定的人,为数不多的耐心早就已经在反复的中转途中磨尽了,无名火跟着轮子断的那一瞬也蹿上来了。
诸事不顺。
今年雨水丰沛,船行至河中央时开始飘起了雨,顺着河风从船体侧面吹进来。段昭先前拖着大包小包行李赶路身上沁出了毛毛一层汗,被这带着雨水的风一扑,凉的起了鸡皮疙瘩,就连先前冒出来的火也一并浇灭了,噗地留下了悠悠几缕烟。
段昭盯着越来越近的对岸发起呆来 ,渡船发动机的声音停了,师傅在驾驶舱里调整方向。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手机的提示音更加突兀。
段昭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是工作群里的消息,忘记退群了,他没迟疑,退出了群聊。
朋友圈有个小红点 ,段昭又点进去看,但事后觉得这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于是又把最顶上那条朋友圈的主人删除了好友。
段昭前段时间离职了,导火索是被一个平时玩的不错的同事背刺了。但这不是什么主要原因,他工作也有六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这些表面上虚与委蛇背地勾心斗角,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颓了。
只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段昭难得停下来想了想,自己吃了多少空头大饼一路往上爬却在马上升职的槛儿上被人截了胡是多么可笑,不遗余力加班拼业绩又是为了什么 ,每天回到出租房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一片漆黑,四下寂静,饥肠辘辘,打开冰箱,里面有的也只是不知道多少天前的一个休息日去超市买的胡萝卜,现在留了半根,孤零零蔫蔫儿躺在那。
段昭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挺没劲儿的,重复枯燥的工作流程没劲儿,每天和人斗智斗勇没劲儿,一个人随便对付吃饭没劲儿……离职的想法悬在脑海中央,直到刘赛芬,也就是他妈打电话说段昭奶奶不小心跌了一跤,进了医院,他这才终于把想法落实在地上,收拾了东西回来老家看看。
发动机又开始工作了,轰隆隆震着耳膜,船径直朝对岸驶去。段昭打开行李箱上摞的行李包,摸出一把伞,为下船做准备。
刚巧下了船,雨势就大了起来,段昭一手拿伞,一手拖行李箱,一路连泥带水往家赶。
段昭奶奶家住的临近学校,现在正是上课的点,加上连绵的雨,在段昭记忆里挤挤挨挨的小摊并没有出现,时不时有车开过,传出一阵泥水声,显得格外寂寥。
靠近河边的小镇常年风大,下雨的时候风力更盛,并且风向不明,乱七八糟,段昭的伞险些脱了手,他好不容易把伞回正,这才注意到自己一只鞋带早已经散了,尾端已经拖了泥水,脏兮兮的,他原本不想管,一是家门口就在眼前了,二是撑着伞不太方便。
但随之而来的是绊了个趔趄,于是他将伞柄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但是风不够给面子,给吹的摇摇晃晃,磨得肩膀上一块骨头生疼,他干脆收了伞,淋着雨蹲下系了个鞋带。
等到起身时,才发现从家门口出来了一个人,段昭撑开伞向上望去,视线却被密匝匝的枇杷树拦去大半,那人撑开一把灰伞,从屋檐下走出来,立在了屋前的平地上,轻轻转动了一下身体。
段昭看着那人身体的朝向,猜他是看见了自己,并且站在那注视着,目光由上而下,穿过屋前坡头种的枇杷树叶的空隙,轻轻落在了自己的伞顶。
段昭往前走了几步,想避开遮挡物看看是谁,但那人却转过身去了,似乎是在和屋里的人对话。
等到段昭拖着行李箱沿着弯曲的小路直上到近前,他先是看见站在门口的段庆年,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中年男人,好像已经比印象里矮小了一点,头发也斑白了一些。
段庆年的目光投过来,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辨认,面上的皱纹随着笑挤在一起,边走出来边说:“小昭回来了。”
这时对面那个灰伞男人才转过身来。
段昭起先还在觉得奇怪,这条小路并不平滑,并且行李箱也断了一只脚,时不时刮擦一下,这么大的噪音逼近,为什么那个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等到他看见那张脸的时候,他又想通了,原来是易岱。
段庆年从屋檐下走出,笑着接过段昭手上的拉杆箱,段昭仍旧保持着之前的撑伞姿势,手腕没有丝毫偏转,伞柄依旧是直立立的,只刚好罩住自己的头顶。段昭的目光还在易岱身上,对方也在看他,伞面上的雨点跳动出轻响,在这一刹的沉默中,像这雨水连绵,段昭和易贷之间仿佛有似水流年流过。
“段昭。”易岱的眼窝深邃,睫毛也浓密,在伞下的阴影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情绪,段昭只是听见对方平淡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段昭看着易岱的眼睛,仿佛在等后文。
易贷略微停顿了一下,说了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
段庆年在旁边还是咧着嘴笑,一边道;“你们俩也挺久没见了吧,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哈,我刚刚都差点没认出来。”
易岱这才移开目光笑着接话:“是,段叔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再叫我。”又转过头来看段昭,“改天有空一起吃饭。”
“不留下吃晚饭吗?”段昭问了句。
“不了,我奶还在家呢。”易岱边转身边回复道。
段昭没来得及目送易岱从那条小路走到大路上,他只在雨里看了一会儿就被段庆年拉进家门了。
没有那么瘦了。段昭只见那一瞥的背影下了论断。
段昭还记得自己之前被那人背着的时候两片蝴蝶骨膈的自己生疼的感觉,那个时候的易岱,太过清瘦了,骨头是硬的,头发也是硬的,段昭埋在他后颈,总是不太舒服,被发茬弄得细细密密的疼。
“你这头发怎么长得,和针似的。”段昭当时那样说,易岱却笑,不光是笑,还会故意左右摇头拿头发去蹭段昭的脸,逼得段昭一个劲儿往后躲,始作俑者却把他往上颠了颠,握在他腿上的手更加用力了一些,“你当心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