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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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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岱走后,段昭和段庆年之间就开始蔓延开了无声的沉默,偏偏段庆年在这段沉默里时不时还会冒出几句话,一边说着一边稍稍往伞下凑,但又不会凑得很近,两人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距离,幸而只是进屋这几步路,段昭也只能淡淡的回应着。到了屋内气氛才有所和缓,可能是不再拘于一个伞面下,举止也自然了些许。
段昭年张罗着把段昭的行李放进刚收拾好没几天的卧室。房间还是段昭从前住的那间,只是可能离开太多年,成了堆砌杂物的屋子,现在也还残留着一些杂物,可能是家里实在没地方放,于是被整理到了这屋里的一个小角落。
段昭倒也没什么想法,反正也不会在这里常住。段庆年一个劲儿的笑着让段昭别介意,语气间客气的像把段昭当成了客人,可能是段庆年自己也意识到话的不妥,于是又讪讪摸了摸鼻子道:“去看看你奶奶吧。”
段昭点了点头,朝着段奶奶房间走去,段庆年则跟在他身后。
房间的陈设还是一如从前,进门左手边一张长形实木桌子,上面摆了许多瓶瓶罐罐的药片,有些药瓶盖都没拧上。
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会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承受不住每一次动作的精力消耗,人也会越来越惫懒。段奶奶以前是个顶整洁干净的人,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完第一件事就是扫地。可段昭进门以来,发现了落灰的橱柜、凌乱的沙发毯、立衣架上还没来得及洗的外套......原来六年时间对老人来说是这么长又这么快。
段昭顺手将长桌上的药瓶拧好,走到段奶奶床前。
段庆年俯下身,贴近段奶奶轻声喊了一句,段昭刚想制止,但段奶奶已经徐徐睁开了眼。见着孙子第一眼段奶奶就想坐起身来,但被段昭摁下:“您躺着休息。”
实际上段昭来之前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应对段奶奶,奶奶从小就待自己很好,但直到自己毕业那年听刘赛芬喝醉酒后细数的那些事,哭诉从前那些年在段家咽的苦,段昭脑海里对奶奶的印象也开始了动摇,从那之后他才能理解为什么父母离婚后刘赛芬除了过年其他时候一直拘着不让他回段家看一眼。自己刚开始觉得是那个出轨的段庆年让刘赛芬感到恶心,却没想到自己从小亲近的奶奶也包含其中。
所以段昭毕业后没有回过段家,一是工作实在忙,二是也没有整理好情绪,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段奶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上次刘赛芬打电话给段昭说段奶奶摔跤的消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你回去看看她吧。”
段昭回段家前和刘赛芬见了一面,饭桌上段昭也没说自己的想法,倒是刘赛芬一眼就看了出来,段昭那个雷厉风行的妈只说了一句话:“她对我......不亲厚是我们之间的事,她对你确是没差的,你得分开看。何况......”
何况她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了。这句话刘赛芬没说,但段昭想也大概是这样。
这样想着,段昭就握了握段奶奶的手,和老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着,段奶奶抓着段昭问东问西又扯家长里短。段庆年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身走了出去,段昭余光里见他掏了掏裤袋子,就知道他又出去抽烟去了。
只是没一会又被段奶奶喊住,让段庆年从冰箱里拿点水果倒杯水来,那边段庆年边动作边问段奶奶是不是口渴了,段奶奶却骂道说儿子回家连杯水也没倒给人喝。
其实段昭也并不期望他这个爸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照顾到自己。自己从小就和他不投缘,情分浅,这么些年自己生日也记不得,没离婚前靠刘赛芬提醒,离婚后靠段奶奶提醒。也不知道他就读的班级号,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
段昭并不觉得是段庆年大老粗,他能感觉到是段庆年完全没在意自己这个儿子。不过从小到大也习惯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自己对他也就是只剩下他每个月按时打过来的生活费所维系的一点责任感。所以段庆年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段昭也是在意料之中,一是离婚后段昭只有每年大年初一的时候才回段奶奶家一趟,而段庆年工厂里正好忙着召回机器检修也抽不开身,两人这么些年来几乎没有见过面。二是段庆年也没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段昭和段奶奶也没说太多话,他看段奶奶有些累了就抽身出来,去厨房帮着段庆年打下手准备晚饭。
晚饭期间只是段奶奶和段昭零散几句的聊着,段昭脑子里却还一直想着易岱,他怎么今天来这了,想问一嘴,但是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头,怕是会显得突兀。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突兀的,下午见到了晚上提一句根本没多大的事,但是段昭却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直到段庆年没话找话说了一句:“你和易岱也好久没见了吧,改天可以一起吃个饭。”
来了,段昭心里腹诽,又是这种带有命令的语气,我有什么安排偏要你在这说什么,吃饭好,不吃饭好都是我自己的事。段庆年和段昭越不亲近,却越是要在一些时候摆上父亲的谱。
但段昭还是接了这个话头,问道:“易岱今天来干什么?”
一问才知道,段庆年的车前段时间故障拿去修了,正好易岱的店开在医院附近,碰上了就顺带接着段奶奶出院了。
“对了,易岱开了个汽车修理店你知道吧。”段庆年又说。
段昭点点头,他的情况自己通过朋友圈了解一些,但也只是皮毛,再多也没有了。
吃完饭段庆年说是要回家拿换洗衣物过来好在这边随身照料段奶奶就离开了。段昭按医嘱给奶奶吃了药,陪着说了会话老人家就困了,段昭一看时间才将近八点,但左右想想也没什么事,于是就洗漱好上床了。
小镇上的夜里静的发慌,屋外只听见偶尔的车流声和雨打树叶的声音,段昭扭过头去看窗外,云层太厚见不着月光,借着远近零碎的灯光,只见蓝黑色的夜幕上那棵枇杷树下的几丛中华矮竹的剪影在随着风摇晃。
段昭把手机摸了出来,点开了微信,找到熟悉的备注,点了进去。聊天框是空白的,毕竟段昭也换了几部手机了,想着问候一句,但是思索半天也没想好说什么开场白,又只好作罢,轻车熟路点开了那人的朋友圈。
易岱的朋友圈并没有设置仅多久可见,只要是发过的都可以找的到。段昭一篇一篇翻下去,易岱不是个喜欢发动态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圈其实段昭已经看过很多遍烂熟于心了,但段昭还是没有看厌烦,仔仔细细每篇都读了。但他从不点赞,好像此举会让彼此已经割断的世界又会悄然建立起一丝联结一样。
当晚段昭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四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那天下着暴雨,段昭撑着一把格子伞去汽车修理铺逮易岱,那人一脸油污的从车底下钻出来,只看了段昭一眼,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于是自顾自的去洗手洗脸,一声招呼也不打。
段昭还是那句话:“易岱,和我回去。”
易岱不理不睬,只丢过来一条干净毛巾。段昭一把抓住毛巾又丢到椅子上,沉默不语。看了易岱几眼,坐在了另外一条凳子上。
易岱洗完也没有过来,径直走进内间,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他那只黑色双肩包。
“你现在去哪?”
易岱没有回答,段昭蹭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抓住易岱手腕,这个时候那人才说:“烧烤店。”
段昭没说话也没松手,就盯着易岱看,易岱扭过头,顺着手腕向上看着段昭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段昭先败下阵来,他灰灰松了手,但还是跟在易岱后面,撑着伞出了店门。
雨下的太大,弥漫的雨雾让视物都变得艰难,段昭也就死盯着伞面下前面的一双脚,易岱的小腿已经完全被水打湿,连带着袜子的颜色也变深了,袜子边缘和腿面的交界处还沾上了黑色的雨水带来的不知名碎屑。
段昭知道自己也强不到哪里去,也是浑然一个落汤鸡。
“你到底怎么想的?”段昭还是问。却突然一声响雷,将自己声音盖了过去。
易岱突然伸手一拽段昭,把人拽到离自己近一点的地方,说:“别走树下。”
段昭想,他应该没听见,正打算再度开口,前面那人却说话了:“你知道的。”
是,段昭知道的,易岱退学是为了给易家奶奶赚医药费,也是赚养活一老一小的生活费。
易岱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就因为遭遇车祸双双去世了,他和奶奶全靠着赔偿款和政府的一点抚恤金过活,易奶奶为了补贴家用开始去工厂做一些包装活或者去假发厂编织假发,甚至还会带回家来熬着夜做,段昭经常去易岱家的时候看见满地的货物。
可能也是因为长期熬夜用眼的原因,易奶奶的视力开始恶化,到了前段时间已经是几乎完全失明,现在连日常活动都需要有人在旁边照看着。
现在正是用钱之际,易岱先是开始逃晚自习去烧烤店兼职,到后来直接退学,白天在修理店当学徒,晚上又去烧烤店做服务员。
“你可以借钱呀。借钱度过这一阵子,等上了大学就好说了,可以慢慢还。”
易岱却好像听见了笑话一样,一直板着的脸突然松动了一下,扭过头来和段昭说:“我找谁借钱?”
段昭却一下愣住了,是啊,找谁借,易岱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而且外公外婆也早早去世了。
段昭脱口而出:“我从小的压岁钱都存起来的,我给你。”
易岱却站定不走了,段昭瞧着他的脸色更加严肃了,嘴唇抿紧成一条线,这是生气了,易岱的目光沉沉的压下来,段昭心里的那口气像一件整织的毛衣被拔了线头,一下全散掉了。
段昭往前蹭了一小步,找补到:“我借给你,要还的。”
易岱却叹了口气:“段昭,你太理想主义了。”
“怎么理想主义了?你成绩也不差,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到时候毕业在城市里发展不是更好带易奶奶去看病吗?”
“可是我成绩也不够好,不是吗?”没等段昭接话,易岱又继续道,“考上大学,然后呢?让奶奶一个人在家?我现在就连在一个镇上做事的时候都担惊受怕的,让她离我那么远,段昭,你觉得我能安心吗?”
段昭一下被噎住了,半响才开口:“我们可以把奶奶接去你读大学的城市不是吗?”可是越往后声音越微不可闻。
“你看,你也觉得不可能,段昭,我不能那么自私,把奶奶带到一个她不熟悉也不想去的地方。”说完,易岱转过身去,没再等段昭,走的很快,前面就是公交站台。
公交车来的刚好,易岱到站台的下一秒就开过来了。段昭隔着雨幕看着易岱跳上车,红色的公交车尾灯逐渐融化消失在雨雾里。
那是段昭见易岱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