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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雨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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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梅雨季像幅浸了水的古画,青石板路泛着冷光,连空气里都漂浮着细密的水珠子。江屿蹲在储物柜前,第三遍试图把歪掉的锁扣按回去时,雷声恰如闷鼓般滚过护城河,震得铁皮柜嗡嗡作响。他不耐烦地扯出半截围巾,却听见"啪嗒"一声,有张纸片从柜底滑了出来。
那是张泛黄的一寸照,边角卷着毛边,塑料膜下积着薄灰。六岁的自己缩在画面右侧,白衬衫领口皱成咸菜团,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纸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左边的男孩穿着蓝白条纹衫,衣角沾着泥点,左手背在身后,掌心露出半块水果糖的彩色包装纸,右手指尖悬在离他肩膀三厘米的地方,像是犹豫着要不要拍他后背。
"看什么?"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惊得江屿手指一颤,照片差点掉进柜子缝隙。顾盛年不知何时靠在旁边的储物柜上,校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冷白的锁骨,目光正落在照片上。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滚动着,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咙。
"没、没什么!"江屿慌忙去捡照片,却被顾盛年抢先一步按住手腕。少年的掌心带着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渗进来,像块烧红的铁烙在皮肤上。他闻到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味洗发水,混着雨幕带来的潮湿气息,心跳突然快得离谱。
"那年你爸爸......"顾盛年的声音低下去,指腹轻轻擦过照片上男孩的条纹衫,"我记得你的哭声,像小兽似的,躲在灵堂柱子后面,怎么都哄不住。"
雨声突然放大,噼里啪啦砸在教室窗户上。江屿盯着顾盛年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看见他食指关节处有块淡褐色的疤——六年前那个暴雨夜,这只手递给他一张印着小熊图案的纸巾,纸巾边缘沾着雨水,他接的时候不小心抓破了对方的手指。
"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江屿仰头看他,睫毛上不知何时沾了水汽,"从第一天进教室开始,就知道我是那个在葬礼上哭鼻子的小傻子。"
顾盛年别过脸去,耳尖红得比窗外飘落的石榴花还艳。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又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后退半步时撞到身后的储物柜,发出"咣当"一声闷响。走廊尽头传来王惠的脚步声,夹杂着方言的训斥声,他突然伸手抓住江屿的手腕,将人往储物柜与墙壁的夹缝里一带。
两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江屿能听见顾盛年剧烈的心跳声,像战鼓般撞在耳膜上。少年的下巴抵着他发顶,呼吸带起的热气扫过脖颈,痒得他浑身一颤。外面传来王惠检查卫生的声音,皮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哒哒"的节奏,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脏上。
"别动。"顾盛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下巴蹭过他发旋,"她......有洁癖,不会看角落。"
江屿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脸正贴在顾盛年胸口,能闻到他校服上残留的蓝月亮洗衣液清香。少年的左手虚虚护在他头顶,防止他撞到墙壁,右手则紧紧攥着那张旧照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六年前那个葬礼,也是这样狭窄的空间,他躲在停放花圈的角落,顾盛年就是这样用身体替他挡住来来往往的人群,手里攥着半块水果糖,说"别哭,糖给你"。
"后来为什么没再找我?"江屿轻声问,声音闷在对方胸口,"我每天都去巷口的糖粥摊等,等了整整一个夏天。"
顾盛年的身体突然僵硬,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在墙壁上。照片的边角划过江屿手背,他听见少年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你妈妈......那天在灵堂外骂我,说'别让穷孩子带坏我们小屿'。"
雨声渐小,变成淅淅沥沥的细语。江屿猛地抬头,额头撞到顾盛年下巴,两人同时吃痛地吸气。少年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是淬了冰的琉璃,却又泛着水光。他看见顾盛年唇角微微颤抖,突然想起母亲那天穿着黑色旗袍,指甲掐进他手腕,冷冷地说"离那个野孩子远点"。
"她不知道......"江屿喉咙发紧,抬手去够顾盛年攥着照片的手,"她不知道,是你给了我第一块没被眼泪泡软的糖,是你教我把哭声调成静音,躲在柱子后面......"
"所以别再叫我盛年哥哥了。"顾盛年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现在......我们是同学,仅此而已。"
"偏要叫!"江屿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捏住顾盛年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少年的皮肤在阴影里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眼下淡淡的青黑,像是熬夜刷题留下的痕迹。他想起上周在食堂,顾盛年偷偷把自己碗里的糖醋排骨拨到他盘子里,却在他抬头时假装看窗外的飞鸟。
"盛年哥哥~"江屿故意拖长尾音,看见对方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但白净的脸上还是不露一丝不适,"理理我嘛,我......"
"咳!"
走廊里突然传来王惠的咳嗽声,吓得两人像被烫到的小猫般迅速分开。顾盛年的后背撞上储物柜,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手忙脚乱地整理校服,却不小心把照片掉在地上。江屿弯腰去捡,指尖与顾盛年的相撞,两人触电般缩回手,照片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正巧落在亮处。
"江屿,顾盛年!"王惠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来,"躲在角落里干什么?马上要上晚自习了!"
"来了!"江屿慌忙把照片塞进裤兜,顾盛年已经快步走向座位,背影僵直得像根筷子。经过他身边时,少年突然压低声音说:"照片......扔了吧。"
江屿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后颈的碎发被雨水洇湿,贴在皮肤上,像小动物柔软的绒毛。他想起六年前那个暴雨夜,顾盛年把他护在便利店的屋檐下,自己半个身子浸在雨里,说"等雨停了,我带你去买糖粥"。可后来雨停了,人却散了,再见面已是六年之后。
晚自习时,窗外又下起了雨。江屿摸出裤兜里的照片,用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灰。蓝白条纹衫的男孩依旧站在那里,眼神里带着不属于六岁孩子的坚定,像是随时准备挡在他身前。他忽然想起顾盛年今天按在他手腕上的力道,那不是刻意的压制,而是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慌张。
"发什么呆?"顾盛年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冷淡,"数学卷子第三题,借我看看。"
江屿回头时,看见少年正用铅笔尖戳他的椅背,耳尖还是红的。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想起那些年巷口糖粥摊的等待,想起此刻教室里的雨声。或许有些东西从来就没变过,比如顾盛年看他时眼底的光,比如他叫"盛年哥哥"时少年泛红的耳尖。
"不给。"江屿故意把卷子往怀里藏,看见顾盛年挑眉的样子,忽然想起照片里那个递糖的小男孩,"除非......你承认你早就认出我了。"
顾盛年沉默片刻,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一道歪斜的抛物线。他忽然倾身向前,鼻尖几乎碰到江屿的耳垂,低声说:"傻子,从你把铅笔掉在我脚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你。"
雨声忽然变得温柔,像母亲哄孩子的哼唱。江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暖融融的,像是春天里第一朵绽开的桂花。他看见顾盛年耳尖的红蔓延到脸颊,忽然伸手把照片塞进他校服口袋,轻声说:"以后不许再躲着我,听到没,盛年哥哥?"
少年猛地坐直身体,铅笔在纸上戳出个洞。他抓起橡皮疯狂擦拭,却把抛物线擦成了团模糊的墨迹。江屿听见他闷闷的"嗯"声,看见他指尖微微发抖,忽然觉得整个梅雨季都变得可爱起来,就连窗外的雨声,都像是首温柔的摇篮曲。
下晚自习时,雨已经停了。顾盛年走在前面,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江屿跟在后面,看见他后颈的碎发被风吹起,忽然想起照片里那个男孩,也是这样走在他前面,替他挡住刺眼的阳光。
"明天......"顾盛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时手里多了颗水果糖,包装纸在夜色里发出沙沙的响声,"要不要去巷口的糖粥摊?"
江屿看着他掌心的糖,忽然笑出声来。六年的时光在眼前闪过,灵堂的白菊、暴雨夜的便利店、教室的储物柜,最终都汇聚成眼前少年泛红的耳尖。他伸手接过糖,指尖触到顾盛年掌心的茧,那是练篮球磨出的痕迹,也是时光留下的印记。
"好啊,"江屿剥开糖纸,把水果糖塞进嘴里,甜味混着雨水的清新在舌尖散开,"盛年哥哥请客,我要加双倍桂花蜜。"
顾盛年看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忽然伸手替他拂开额前的碎发,指尖 lingering 在他眉心。远处传来护城河的水声,像是时光的河流在静静流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却又无比清晰地说:"好,双倍桂花蜜,管够。"
梅雨季节的夜风吹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两个身影并排走在青石板路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江屿咬着糖,听见顾盛年偶尔蹦出的几个单词,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或许从未改变,比如苏州的雨,比如少年的糖,比如他们之间,那场跨越六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