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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受害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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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章的第一位客户是名大四的学生,她寒假特地坐火车赶到这里。
她穿着价值不菲的纯黑色羽绒服,脚上的旅游鞋是国外知名品牌。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发绀,人瘦小,五官中规中矩,眼神微微闪躲,显得青涩而害羞。
这种冬天街上没有太多人,王章买了两杯热茶约她在公园的凉亭说话。
她双手捧着王章买的茶饮,说她也有一个姐姐,对王章讲起她的往事。
她记得那是一个泛黄的金秋,她从学校回来,家里来了一群陌生的追债人。父亲倒在地上,地上到处是呕吐物,救护车赶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
那段时间她一直是恍惚的,恍惚地看着忙碌的奶奶、母亲和姐姐,恍惚地接受父亲离去的事实。
“父亲走后,母亲背下了父亲的债务,并继续供养我和姐姐上学。日子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不久,母亲积劳成疾去世。”
“当时我十三岁,父母的离去让我陷入对未知的茫然与恐慌中,我知道,我只剩下姐姐了。”
“从小我在各方面都不如姐姐。从前有妈妈在时,我觉得我们还算亲密。妈妈过世后,我们的关系开始发生变化,她很少对我笑,也不怎么跟我交流,她变得沉默、暴躁、易怒。我既害怕她靠近,又害怕她会抛下我——其实她完全有理由这样做,但她没有。当她说要带我和奶奶离开这个满是债主的地方时,我望着她紧绷的侧脸,第一次在心底埋下誓言:我长大后一定要报答姐姐的恩情。”
“后来,我、奶奶、姐姐去了姐姐大学所在的城市。母亲死后有一笔赔偿金,赔偿金在姐姐手里。”
“我转到新的学校,一切都要重新适应,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管我,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终于连同学、老师、朋友也失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想跟人交流,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别人的世界都是绚烂多彩的,只有我是一只黑漆漆的乌鸦。”
“……”
“后来我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姐姐对我的学校很不满意,她的学校是一流的,她说我没有好好学习,沉迷游戏,辜负了她的期望。我是沉迷虚幻,因为我想要逃避,逃避现实,逃避她。她监控我的一举一动,私自查看我的手机,翻我的购物清单——她原本不是这样的,自从那次我欠款,她才有了危机感,她怕我继续借贷拖垮她。她不知道她答应帮我还钱的时候,我有多爱她,我曾把她当做我的救世主,可她后来总是一遍遍提起这件事,她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不知道我曾对她有多深的感激与爱,她对我只有指责,她又把我逼到了虚幻里。”
“我想继续读研,我告诉她我的这个想法的时候她似乎不太高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她的曾经,她曾经也有读研的想法,但那时她还要去给别人当家教和兼职。其实,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就算读研,也未必有这么高的薪资。生活已经这么好了,她却总是不满意。尤其对我,她对我总是满腹怨气,颐指气使。她不愿意我向她的男友借钱,又不给我足够的钱。我不想再惹她生气,所以提出搬出去。”
“钱总是不够的。她从来不会让我拿太多钱,她知道我需要她的钱,知道钱是控制我,操控我的利器。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那种被折断翅膀,仰人鼻息的生活有多难捱。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世界上最深的仇恨是一个人为了生存违背个人的意愿服从另一个人所产生的仇恨,尤其这二人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时。”
“我才十三岁,我当时才十三岁……我只能跟着她,我只有她一个亲人。”
“你现在二十四岁了。”
她激愤的情绪被王章的话冰冻住,在短暂的慌乱无措后,她产生一种敌意,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在她的国界内。
反正她也不是来讨她的喜欢的,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我现在还在上学。”
“姐姐是个冷漠的人,这一点她自己也这样认为,也承认过。她拿着父母的遗产,逃避父母的债务,用钱不够作为托词。借贷公司的钱不还,亲戚的钱也不还。她的薪水那么高,怎么会还不上呢?她在等我跟她一起还。我已经跟她不争不抢了,她还这样算计着我,我真寒心。我再次沉迷虚幻,现实也变成一种虚幻,我需要生活上的一些必需品,吃的穿的用的,她连必需品都不给我买好的。我交了男朋友,她不给我钱,有我的男朋友支持我。我们又发生了争吵,她说了太多伤人的话,她心底一直瞧不起我,她又在说以前的事情,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我们的情分自从那次争吵就断了。是她毁了我,我要给她一些惩罚。”
“……”
“她表面强悍,实际上却很容易被语言暗示。我发现她的内心焦虑而敏感。她是那种只要给她一个标签,她就会自动标签化的人。就像人们对照星座那样,当公认天蝎座的人报复心强,处女座的人有洁癖,就会有对应到部分特质的星座者自动加强自己的特性。她也是这样,当我反复告诉她她不擅长做饭,并且在她做菜失败的时候集中地攻击她这一点,她就会越来越做不好饭。我不断地重复她的脸色差,皮肤粗糙,黑眼圈重,体态差,她的气色就越来越糟糕。我说她的能力很强,但是个性不好,孤僻古怪,不管面对谁都难以压制自己的脾气。她说她没有,我再接着问她,她总能找到一两件反抗的事佐证我的话。她容貌焦虑,工作越来越不顺利,生活一塌糊涂。生活中,她的敌人越来越多。她跟别人也开始争吵,回到家经常哭。她常常跟我说起她高中刚毕业那会儿,她一个人打好几份工,又要躲债。她总是忘不了那些事,说出这些不过是要我感激她,她不知道我有多恨她,不知道她曾经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不久前,她还生病了。她在床上躺着,变成了比我还要邋遢的废物。”
“……”
“来之前,我告诉她,我们家有自杀的基因。”
“…………”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冷雨,王章面前的人,也由年轻的女生变成了中年男士。
中年男人打着黑色的雨伞,对于漏雨的凉亭这种环境不满,邀请王章去他的车上坐。
他的车子是一辆加长路虎。上车之前,司机用检测仪检测王章身上有没有带电子设备,发现只有手机,并且确认手机没有录音后,让她把手机放在前方的篮子里。
“我也会放的。”中年男人说着还跟王章一样做了检查。
“车子是你的,不必这样。”
中年男人让她尽可以检查,这是客气话,王章也知道,所以并没有真的检查。司机离开,车子里只剩下王章和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微胖,给人的感觉很爽快,问王章是不是真的有那种神奇的能力。
王章告诉他没有,他问那中彩票是怎么回事,王章说她不知道,也许是巧合。
“我自己也买彩票,都没有中。”
中年男人:“我跟孟蜀可是老相识,我还见了你的弟弟。”
男人侃侃而谈,从他的公司说起他的家庭。跟王章聊他的经营理念,讲他对待公司员工的看法,他知道有一些人骂他周扒皮,但薪资是市场供需决定,有人愿意做两三千十二个小时的工作,说明他们就值那么多。低薪与贫苦者要么是懒惰,要么是智慧缺失,他常常教育他的员工,让他们明白是自己给他们提供了就业机会,他们努力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未来拿到更高的薪水,如果他们不奋斗,就会被社会所抛弃。
“现在网络上的愚蠢论调越来越多了,居然还有人相信脱产、年轻出去看看、摸鱼,他们以为自己浑水摸鱼,实际上他们把自己宝贵的青春全部荒废了,等他们年龄不再,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有一份工作是多么可贵,他们就算求着别人异化,别人都不愿意用他们这些老旧的产品。”
“王法说你不喜欢我这样的理念,我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改变想法,因为你曾经是他们,现在跟我更接近。人的发言和行为都是以自身为中心的,每个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为自己,自己的群体争取利益。除了一些满脑子白日梦的家伙,竟幻想自己处在另一个阶级中,为另一个阶级摇旗呐喊。我没有说那些为理想奋斗的革命者,让人幸福我做不到,内心还是尊重的。我想我们这里有很多人都有一颗美好的初心,但这美好存在于美丽的未来,绝不是,也绝不能是当代。人都有捍卫利益的本能,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你应该还没有孩子吧。”他问王章。
王章说没有,他讲起他的孩子,讲他如何为孩子铺路,如何让他享受一切便利。
他深爱他的孩子,他的孩子也深爱他,他的家庭和和美美。这是金钱意义的一部分,钱可以解决世界上绝大部分问题。
“但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他有些伤感。
他的肾脏天生不好,他有一个在高中认识的朋友虽然贫穷,身体却非常健康。朋友的肾脏跟他的肾脏匹配,为了活下去,他带领朋友做生意,朋友赔光了积蓄,他暗示他的朋友他可以帮他。
后来他的朋友主动提出用肾脏换钱,他的问题解决了。
王章:“……”
但现在又遇到了新的问题,他的肝脏查出病变。
好在朋友的儿子肝脏跟他匹配,他现在只等着朋友的儿子长大。中年男人宽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