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腐烂 ...
-
“王章。”清晰的女声唤出王章的名字。
“阿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之前也到这边了。”阿笙比之前清瘦,她的五官标致,人比之前看起来要平和温和许多。
两人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路过的有遛狗的人。
“你的那只小狗有带回来吗?”王章。
阿笙摇头:“城里没有养狗的空间。”
阿笙现在跟家人住在一起,她没有教过小狗规矩,家人怕小狗会叫,都不喜欢它,也不让她带来。
那是一条长得不那么好看的串串,其实开始阿笙也不喜欢它,照顾它只是出于责任,可是后来她照顾出了一些感情。
小狗跟小孩很像,她是从它不到一个月开始照顾的,一直照顾它到两岁。
幼犬会模仿主人,调皮捣蛋,会挑食,会耍一些小心机跟主人对抗,也会爱主人,它每次见到阿笙都会摇着尾巴围着她转,她出门回来,它听到她的脚步声,就会狂奔到门口。夏天她会给它冻冰袋,冬天,她会给它热水袋,每顿饭她都精心地搜索食谱,为它准备它爱吃的鸡胸肉、动物肝脏和它需要但不爱吃的水果蔬菜,他们一起在院子里踢皮球玩,因为它,她有点理解她的父母了。
她曾问她的母亲,问母亲为什么会爱孩子,母亲笑着说那是当然的。
“就算是我跟朱权这样的孩子?”她跟母亲躺在凉席上,母亲在靠近床头柜的位置,她蜷缩在一起,在下方的位置。
“你们怎么差了?”她记得母亲捋了捋她的头发,对她说。
城里没有养狗的空间。也可能终究因为它是小狗而不是人,她无所谓它会不会一直陪着她,只希望它可以过得幸福快乐,她想找一个好的主人收留它。可是她没有把它教好,有一个主人收留了它又把它送回来了,她就把它寄养在母亲说的靠得住的亲戚那里了,本想之后回去把它带过来。没想到才三天,亲戚就把它养死了。
“……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王章问她,“我可以常来找你玩,你也可以去我那里。”
“没有,我是晚上过来兜风,一会儿就要回去了。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
王章问阿笙现在在做什么,阿笙说她在做一份接送客户的工作。
王章提起她的公司有两个部门要人,她想阿笙过去:
“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任何时候来找我,我都会很欢迎,你不用担心工作内容,公司有培训部会对接好,薪水起步是两万。”
阿笙开车回到家,房间里母亲冯芳、父亲朱善德和哥哥朱权已经睡了,除了他们这里还有四个远房亲戚。人越多,越可以有更多人分担房租。他们住在狭小的空间里,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她以为她是开阔了,其实只是境遇一时改变了。
“王黄村现在发展这么好,早知道我们就不搬走了。”母亲说,“你工作找了这么久,到处都没有人要。你总不能一辈子开网约车,吃老本,以前的那份工作多好。”
隔壁的远房亲戚听到了,附和着说后悔也没有用,以前跟现在不同了。估计阿笙还是有钱,没钱早自降身段了。
朱权在打游戏,朱德善在咳嗽,他吃了很多种药。阿笙劝过他不要一次性吃太多种的药,带他去医院看,让他只吃医生开的药,但是他总有他的想法。
房间很热,没有人开空调。
母亲劝她:“你去找一找你的朋友吧。”
“……”
阿笙是特意去找王章的,幸运的是,她没有开口,王章就表示她愿意帮忙。
回来的时候她还很开心,回到家,她又惆怅起来。她不想做美术老师,画画不想改图,她只想一个人,一条狗,一支笔,只画给自己。
她的内心因为亲戚的话很愤怒,她想要把亲戚碎尸万段,把所有人碎尸万段。
她的思想很偏激,但她从小没有做过坏事。
她曾乐于帮助所有人,路上碰见可怜人会施舍,有意外之财入户也会还给对方,她不喜欢朱善德,也会照顾他,也怕他会受伤。
她讨厌麻木的人,讨厌不正义的人。
如今,大部分时候她整个人麻木。
别人一旦有一点攻击她的倾向,她的内心就十分狂躁,并且恨不得把别人的全家都杀死。
她经常上网,看到网络上不好的现象,她想把人类灭亡。
看到好的一面,她又会热泪盈眶,她希望所有的好人幸福,所有的恶人下地狱。
她很少发言,有一次发了一条博文莫名被骂了,她当时在读一本教人宽容的书,于是她拉黑了那个人,默默删除了那条博文。半年以后,她仍在为此愤怒,她想要寻找到那个人的真实住址,到他的家烧了他的房子,杀了他。她寻找到黑名单,把那个时期拉黑的人全部骂了一遍。心情才平和下来。
她记仇,但又做不到真的对对方实施伤害,她愤怒,愤怒之后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再想起又会愤怒。
她希望自己可以以一种无痛的方式死去,她查了许多手法,各有各的弊病。她想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来获得注射死刑,她早有这种想法,后来听说已经有人那么做了。
她鄙夷那个滥杀无辜的杀人犯。
她开始想,杀一个恶劣的人,换取注射死刑的机会。
父亲不再对她有约束,母亲也只是偶尔会劝她找一份好工作。家变之后,家里爆发了一场大的冲突,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下来。
如果她可以去匙禾,她的人生也许会好起来。
阿笙来到王章的家里拜访,王章和张瑾夺都不在家,阿姨给阿笙开的门,王花在休息。
她周末带着礼物来拜访,听说王章不在,她说那她晚点再来吧。
阿姨让她等等,王章昨天就跟阿姨说了阿笙会来,她今天坐飞机回来,正常来说早应该到家了。阿姨说估计是晚点了。
“等她一下飞机,肯定会联系我们。你先坐,我去给你切点水果。”阿姨给阿笙切了新鲜的水果拼盘,出于好奇打听阿笙的工作、生活和来意,阿笙吞吞吐吐。阿姨发现自己让眼前的客人不自在了,于是关闭话匣子,打开电视机,她想起还有王花的衣服没有洗,笑着回屋里收拾。
阿笙注意到家里那副周香琳画的王章的画,走到画的面前。
这么细腻的笔触,这么富有情感的笔画,是她一直所想要的。
阿姨把衣服放到洗衣机里出来,阿笙问她这是谁给王章画的。
是哪位名家的手笔?
“是她的朋友。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
阿笙从柜中翻找出来曾被自己视作珍宝的图画,用力把画作撕得粉碎。
趴在床上无声的痛哭。
母亲的第一份工是三点下班,阿笙看时间她快回来了,把房间收拾干净离开。
周念政的腿刚好,跟朋友聚在一起听他们调侃自己中弹,聊他们中的谁在他休养期间拿下了多少人,他们的新花样有哪些。其中一个说起他之前的金丝雀孟瑶,他们说那女人离开他的庇护后过得很惨,现在就是一个黄脸坡子。
“说清楚,是黄脸婆子,还是黄脸坡子?”几个人笑成一团。
周念政刚度过坡脚的日子,对于孟瑶的处境感同身受,生出一丝同情和歉意。
他提前离席,手机打上车。
他来时坐的朋友的车,之前的司机换给公司的其他人员了,新司机还在找。
阿笙接到了他的订单,问他手机尾号确认订单。
周念政报出手机号,旁边有车经过,阿笙没有听到。周念政不耐烦地报出号码:“你是没长耳朵吗?”
“对不起。”阿笙扭头道歉,“……我需要确认你的手机号。”
周念政:“想给你的孩子赚奶粉钱就上点心,你不知道现在竞争压力多大?摇头晃脑,像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孩子。”
“四十岁还没孩子?”
周念政重新报出号码,语音播报响起系安全带的提示,周念政充耳不闻。他想起孟瑶,越想越难受。他的手机已经删除了孟瑶的手机号,翻找记录也没找到。最后找到他原先的秘书询问,秘书很惊讶他找孟瑶,问他找孟瑶干什么:“上次我们做的很彻底,她们家没人出来闹事。”
“……你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吗?”
“您打断她的腿后,她也没法再跳舞,好像做过擦边直播,但被查过,账号也注销了。后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您是看到她之前的自爆了吗?她是说被您包养,但没说腿是您做的,您可以放心。”
“你有没有她的手机号?”
“我也删除了。”
“嗯……你开得太快了,你会不会开车?减速!”
“我在减速……不要说话,我会分心。”
“——你那是油门!前面!躲开!”
“砰——”
汽车正面全速撞在隧道入口的厚重水泥护墙上,车子扭曲为一团张牙舞爪的废铁,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油箱里黑色的油流了一地。
夜深了。
“她不在吗?”王章来到阿笙的家。
“她还在外面跑车呢。”阿笙的母亲冯芳认得王章,热情地欢迎她进屋。朱善德、朱权和他们的亲戚也起来了。
“这么晚了,你找阿笙有事啊。”阿笙。
王章:“是啊,我在外面碰见一个收藏家,他看了阿笙发给我的画的图片,对阿笙的画很感兴趣,想要高价买下来。”
“真的!”阿笙的母亲激动,“太好了!”
“是啊,所以我想第一时间告诉她。”
“高价多少呀?”朱善德问。
“五十万。”
小房间热烈而兴奋,远房亲戚:“一幅画那么值钱?”“那真是发财了。”
“不会是你要买吧?”
“是真正的收藏家。”王章。
朱善德喜极而泣,朱权和冯芳也说太好了。
冯芳问王章匙禾还招不招人,他们都想去匙禾。王章说公司有专门招人的部门,他们可以去面试看看。
“你不是老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王章说主要还是看人事部那边的面试结果,她最多可以给他们每人一个面试机会。
朱权:“面试机会很难得的,我之前投递简历就被筛下来了,我们都去试试看吧。”
“好啊。我改天跟他们打个招呼。”王章。
一家人将王章送走,冯芳的手机铃声响起。远房亲戚喊电话。
——周念政当场死亡,一心求死的阿笙在安全带和安全气囊的保护下仍然生还。
她全身多处骨折、脾脏和肝脏破裂,手脚都无法移动,同时腰椎骨折,医生说无法排除瘫痪的风险。
朱善德泪流满面,他本来身体就不好,经受不住打击同样住进了医院,冯芳满头白发,为了阿笙和朱善德的事累得眼窝凹陷。
阿笙已经得知了王章带给家人的好消息,她并不为她撕毁的东西伤心,她为她的健康,为母亲的健康。
至于她的画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清醒的第一时间。她意识到那一点也不重要。
别人的评价、喜恶一点也不重要。
不管多少人满意,她自己不满意,有什么用。
不管多少人不满意,她自己满意,还有什么紧要。
阿笙后悔了,她没有死。意识啊,最清醒的意识啊。它为什么还存在?她为什么还存在?它为什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受苦,它为什么让她如此痛苦?
她有那么多的欲望,那么多的不安。
她为什么不能满足呢?
为什么那么冲动?
“妈。别救我了……”
“会好起来的。”冯芳哽咽着说,“你是我最出息的孩子。大画家。”
阿笙终于再也忍不住,压抑在心中迟迟不敢开口的残忍请求脱口而出:
“让我死吧。求求你了。”
冯芳红着眼眶,泪水倾泻而出,沉默地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