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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从此再也不识君 ...


  •   最初分别的那段日子,云飞的来信总是会准时在每月十五号抵达。

      云佳的书桌抽屉里渐渐摞起一叠浅蓝色的航空信封,每封的邮戳都盖着不同的城市名——波士顿、纽约、芝加哥,像一串散落的异国足迹。

      电话铃声在施家响起时,她总会假装专注地翻书,耳朵却不自觉地竖起,捕捉母亲与电话那头的只言片语。

      "云飞说他们实验室拿了奖......"张娟放下听筒,故意把声音提高几分。云佳的钢笔尖在作业本上洇开一朵蓝黑色的花,她低头用涂改液仔细遮盖,仿佛那点污渍比万里之外的音讯更值得关注。

      陈红梅来串门时总会带着最新冲洗的照片。云佳用余光瞥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站在查尔斯河畔,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胀如帆。

      她接过相册淡淡的看着,礼貌地称赞,指尖却在相纸边缘留下细小的折痕——那是张云飞与金发女同学的合影,两人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那天,施家的电话罕见地响了两次。第一次是云飞从实验室打来的越洋电话,通话时间精确控制在三分钟——刚好够说完祝贺词又不至于让长途话费太过惊人。

      云佳握着听筒,听见背景音里模糊的英语广播声,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葡萄架下的傍晚,少年睫毛投下的阴影也是这般模糊不清。

      "谢谢。"她盯着电话线上缠绕的红色同心结,那是去年春节母亲特意换上的,"你那边应该很晚了吧?"

      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做实验报告。"云飞的声音裹着电流,比记忆中低沉许多,"对了,我托妈妈带了套原版教材......"

      通话结束得仓促又克制。云佳慢慢挂上电话,发现掌心全是汗。窗外,邮递员正往信箱里塞进第二封信——来自中文系的学长,信封上粘着朵压干的玫瑰。

      大学生活像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云佳站在迎新晚会的聚光灯下朗诵诗歌时,不会有人知道她口袋里装着上周收到的明信片;当她在辩论赛上妙语连珠,也没人发现她腕间那串褪色的玻璃珠链。

      男生们送来的情书被整齐地收在饼干盒里,和航空信封分放两个抽屉——就像她把心事分成"过去"与"现在"两个毫不相干的维度。

      只有寒假回家的云扬会突然说漏嘴:"哥问你是不是还留着长头发。"正在包饺子的云佳手一抖,馅料洒了满桌。

      她低头收拾狼藉,发丝垂下来遮住突然发热的脸颊:"你告诉他,我剪短了。"其实她及腰的黑发刚刚做过护理,柔顺得像匹缎子。

      研究生录取结果公布那天,施家的电话在凌晨响起。云飞的计算显然出了差错,忘了换算时差。云佳裹着睡袍冲下楼接电话,听见那头传来熟悉的呼吸声,却迟迟没人说话。

      "佳佳?"最终是云飞先开口,背景音里有雨声和汽笛,"我......我看到公示名单了。"

      电话亭的玻璃映出云佳紧握听筒的身影,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四年来第一次直接通话。窗外,启明星正悬在葡萄架上方,和地球另一端的月亮遥相呼应。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指尖缠绕着电话线,"你呢?博士论文......"

      通话记录显示这次谈话持续了七分二十八秒,是近五年来最长的一次。但谁也没提起那个夏夜的吻,就像谁也没问那些被刻意回避的话题——她抽屉里的情书,他实验室里的女同学,以及横亘在他们之间,越来越长的沉默。

      后来云扬偷偷告诉哥哥,那天挂断电话后,云佳在葡萄架下坐到了天亮。晨露打湿了她的睡裙,而她的手里,始终攥着那串已经褪色大半的玻璃珠链。

      那晚的波士顿下着冷雨。

      云飞在公寓的浴室里拼命搓洗着手臂,沐浴露的泡沫混着水流冲进下水道,却怎么也洗不掉那种黏腻的罪恶感。

      镜中的年轻人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还沾着昨夜派对残留的彩屑。床单上刺目的红痕像道丑陋的伤疤,提醒着他如何在一杯杯龙舌兰中迷失了自我。

      "嘿,别这么严肃。"金发女生爱莲娜慵懒地倚在门框上,指尖绕着发梢,"这在美国很正常。"她的口红蹭到了他的白衬衫领口,像朵妖冶的罂粟花。

      云飞突然想起云佳从来不用口红,她的嘴唇总是自然的淡粉色,沾了葡萄汁后会变成娇艳的紫红。

      从那天起,越洋视频的邀请总是被他以各种理由推脱。有次云扬兴奋地说要三人群聊,他慌忙借口网络故障退出连线。

      夜深人静时,他对着草稿箱里写了又删的邮件发呆,光标在"亲爱的佳佳"后面闪烁,最终变成生硬的"见字如晤"。

      大洋彼岸的师范大学里,木樨花开得正盛。钱文斌总在图书馆门口等云佳,他白衬衫口袋里永远插着两支钢笔——一支自己用,一支借给她。"你思考时喜欢咬笔帽。"

      他笑着指出这个小习惯时,云佳恍惚想起另一个人也曾这么说过。只是那个人的声音,已经在记忆里渐渐模糊成了电子设备里的杂音。

      感恩节那天,云飞终于鼓起勇气拨通视频。画面接通瞬间,他看见云佳身后的书架上多了个陌生的马克杯,杯身上印着"文学院辩论队"的字样。她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短了些,发尾俏皮地内卷,衬得脖颈修长如天鹅。

      "最近......还好吗?"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十四岁时和云佳一起做木工留下的。

      云佳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挺好的,刚交完开题报告。"她的语调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背景音里传来敲门声,有个男声在喊"佳佳,你的奶茶"。屏幕这端的云飞突然噎住,准备好的问候词碎成扎心的玻璃碴。

      挂断前,云佳像是想起什么,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个牛皮纸信封:"对了,下个月我要去......"画面就在这时卡住了,等她重新出现在镜头前时,信封已经不见了。

      后来云飞在云扬的ins快拍里看到真相——那是张学术会议的邀请函,举办城市距离他所在的地方,只有两小时车程。

      圣诞节前夕,钱文斌在初雪中吻了云佳。他的嘴唇带着薄荷巧克力的味道,掌心温暖干燥,与记忆中那个葡萄架下青涩潮湿的吻截然不同。

      回到宿舍,云佳发现抽屉最深处的那叠航空信封已经积了灰,最近的一封停留在半年前,邮戳上的日期恰巧是波士顿初雪降临的日子。

      当云飞在实验室通宵达旦地修改论文时,云佳正穿着钱文斌送的大衣参加新年晚会。

      他们一个在咖啡因的刺激下强迫症般检查数据,一个在香槟气泡里接受众人祝福。大西洋上空的极光绚烂如幻,却照不亮两座各自孤独的城市。

      直到某个深夜,云飞在整理旧物时翻出那张三人合照。照片背面"永远在一起"的字迹已经褪色,而当时笑得没心没肺的云扬,如今在视频里提到钱学长时也会欲言又止。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太平洋,而是无数个选择造就的、无法回溯的时光。

      视频通话的窗口突然卡顿了一下,画面中的云佳微微侧头,露出身后书架上那个陌生的马克杯——杯身上"文学院辩论队"的字样刺痛了云飞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穿着深蓝色毛衣的身影从镜头边缘晃过,自然而然地搭上了云佳的肩膀。

      "佳佳,你上次要的参考书我找到了......"

      那个男声还没说完,云飞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点击了静音键。他看见云佳嘴唇翕动,似乎在解释什么,但耳机里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书桌上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发酸。

      "我......我突然有个实验数据要处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甚至没等云佳回应就匆忙去够结束通话的按钮。指尖在触控板上打滑了三次,才终于让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屏幕上消失。

      黑暗的电脑屏幕映出他惨白的脸。云飞机械地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反复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实验室的空调出风口嗡嗡作响,他突然觉得冷,那种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来,连指尖都开始发抖。

      窗外,查尔斯河上的游船正亮起彩灯,欢快的爵士乐隐约飘进来。云飞盯着自己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恍惚看见十四岁的云佳站在葡萄架下,发梢沾着晶莹的葡萄汁。而现在,有人可以随时走进她的房间,随手放下书本,亲昵地唤她"佳佳"。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金属外壳发出"咔"的脆响。实验报告散落一地,其中一页纸上的咖啡渍像极了那年夏天云佳裙摆上的葡萄汁痕。

      云飞蹲下去收拾,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这只手曾经笨拙地捧过少女的脸,如今却连一叠纸都拿不稳。

      手机屏幕亮起,是云扬发来的消息:"哥,佳佳姐问我你怎么突然断线了?"他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很久,最终只回复了"网络故障"四个字。

      锁屏壁纸还是三人在葡萄架下的合影,云佳的笑容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目。

      夜深了,实验室只剩下安全出口的幽幽绿光。云飞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实验台上,金属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到心脏。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夜,云佳在月光下问他:"五年后我们会在哪里?"当时他没有回答,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有些距离不是地理上的时差能衡量,而是当你在屏幕这端痛彻心扉时,屏幕那端的人已经开始了新的章节。

      自那以后,云飞的公寓书桌上永远摆着一盏彻夜不熄的台灯。室友凯文清晨回来时,总能看到他伏案工作的背影,咖啡杯沿凝固着隔夜的褐色痕迹。"你这样会猝死的。"

      凯文把外卖盒放在他手边,瞥见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模型,还有角落里最小化的照片——那是张像素很低的旧照,隐约可见葡萄架和少女的蓝色裙角。

      实验室的玻璃门上,渐渐贴满了"工作狂陆"的便签条。教授拍着他肩膀说"年轻人要劳逸结合"时,云飞只是安静地点头,转身又扎进文献堆里。

      有次系里派对,金发女生玛丽端着鸡尾酒靠近,他条件反射般后退两步,后背撞到书架,震落一本《飞鸟集》。

      书页摊开在"世界上最远的距离"那首诗上,钢笔划出的痕迹已经褪色,却比任何刀刻都要深刻。

      感恩节夜晚,整栋公寓飘着烤火鸡的香气。云飞在便利店买了份冷冻饺子,收银台旁的电视正播放着中国留学生春节联欢会。

      镜头扫过观众席时,他手中的购物袋突然落地——后排那个低头玩手机的侧影,像极了剪短头发的云佳。

      回到冰冷的公寓,他机械地咀嚼着早已凉透的饺子,电视机继续播放着欢快的歌舞,屏幕光在他眼镜上投下变幻的色块。

      与此同时,钱文斌正往云佳的无名指上套戒指。银圈在火锅店暖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周围响起善意的起哄声。

      "试试尺寸。"他笑着解释,"毕业典礼那天要用。"云佳摩挲着戒圈内侧的刻字,突然想起多年前某个少年在葡萄叶背面写过"LYJ",字迹被阳光晒成了透明的疤痕。他说,要把他们两个人永远连在一起,名字也要这样。

      当波士顿迎来十年不遇的暴雪时,师范大学的樱花开了。云佳穿着学士服站在花树下,钱文斌的相机镜头追随着她。

      取景框里忽然闯入快递员的身影,那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包裹薄得几乎没什么重量。拆开层层包装,里面只有一片风干的葡萄叶,叶脉间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小字写着:"祝你幸福"。

      "谁寄的?"钱文斌好奇地问。云佳把叶片夹进毕业纪念册,笑了笑:"一个老朋友。"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叶子上沉睡的月光。

      远处有学生在唱毕业歌,樱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粉红色的雪。

      而在麻省理工的实验室里,云飞正在修改第三十七版毕业论文致谢。光标在空白页停留许久,最终只打下一行:"感谢所有途经我生命的云。"

      窗外,查尔斯河上的冰层开始融化,浮冰相互碰撞着顺流而下,如同那些再也拼凑不回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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