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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光明正大的靠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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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走廊的灯是冷白色,照在光滑的地砖上,把一切都映得过分清晰,甚至有些刺眼。
林知遥坐在第六张椅子上,坐姿笔直,手里握着一瓶水。瓶身上的雾气早已模糊了标签,她却一点都没有注意。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那扇急救室门上。
门紧闭着,银灰色金属边框反着走廊里的光。上方有一块比手掌稍大的观察窗,贴着半透的磨砂膜,只有一点点缝隙能看清里面模糊的身影。
沈执进去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林知遥没有数时间,但她知道“时间在走。”
可他还没有出来。
她把水瓶搁在膝盖上,两只手扣在瓶盖处,反复轻轻旋着,手指有些发白。
从那扇小小的观察窗里,她可以模糊看到几位医护的动作。白景舟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正在沈执的床边低头处理什么。
一开始是常规检查——量体温、挂液体、静脉检测,她都还能按住自己不安的心情。
可当她让护士取来另一组器械,特别是当她把听诊器落在沈执的腹部位置,一遍一遍地细听,每次停留的时间都比正常状态更长,她的呼吸开始不自觉地慢下来。
她看不清沈执的脸,但能看到他眉头偶尔轻蹙——那不是烧带来的神情,而是痛觉的反应。
接着,白景舟换了一只手,食指与中指沿着胃脘区域按压,从左肋下缘一路轻压到腹中,再到右侧肋弓下。
动作不重,却格外缓慢。
每落一指,她都会停顿几秒,似乎在感知是否有反弹、压痛或者肿胀。
林知遥的手指停住了旋瓶盖的动作。
她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普通的体检,这是定位性体征检查——只有在怀疑器质性病变时才会做得这么细致。
白景舟换了角度,手指轻轻扣击,伴随着极轻的“咚、咚”声,像敲打一个旧木盒,试图找出里面有没有裂缝。
她一直低头,一边检查,一边用眼角余光盯着监控屏幕上的呼吸频率图。
片刻后,她开口说了什么,护士点头,离开。
林知遥看着她推来一台移动式超声设备。
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靠近观察窗。
她看见白景舟戴上新的手套,拉起沈执病服下摆,将腹部完全露出。
沈执像是被药物镇静过,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眉心微微跳动。白景舟戴上耳机,将冷凝胶涂在超声探头上,试着沿着胃的下缘扫动。
屏幕上出现一帧帧灰白色图像,她反复调焦,又拉远,再拉近。
扫过一次后,她没有立即结束,而是回退到胃中段——在那个区域停顿了很久。
林知遥看着她低头,手停在那里不动。护士凑近查看,她微微一抬手,示意暂停说话。
她的眼神那一瞬间变得非常专注,像是发现了什么,但又不能确认。
她接着放下超声仪,换了一只手,重新开始叩诊。
而这一次,沈执眉头明显地皱了起来。
她的手指轻轻在腹中段一点摁下去,随后……他的喉咙发出极轻的一声闷哼。
林知遥整个人像被钉住了。
他疼了。
可他没醒,也没出声,只是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贴在观察窗上。
那一块玻璃冰冷,甚至透出一点点潮意,可她的掌心却是热的,心跳也在这一刻变得急促。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事情不对劲。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突兀的响动让她从紧绷中惊醒。
她低头看,是林苑的来电。
她犹豫了一秒,还是接了。
“你在哪?”
“急救室外。”
“他还没出来?”林苑的声音带着点担心。
“……没有。”她盯着前方,“医生还在查。他的胃。”
“胃?”
“嗯。”她几乎没有情绪地回答,“从刚才到现在,差不多三十分钟。都在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
林苑问:“你在害怕吗?”
林知遥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扇门。
然后低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这么怕过。”
“他会没事的。”林苑语气很轻,“但你得撑住。”
“我怕的是……”她喃喃,“他一直都没事,都是因为他自己撑着。可如果他真的撑不住了——”
她没有说完,声音哑住。
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劝,只说:“那你就在他门口,好好等他。”
“好。”
她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
五分钟后,门终于开了。
白景舟走出来,神情平静如常,但额角的汗证明了她刚才并不轻松。
“他现在怎么样?”
“暂时稳定,烧退了一些。我们会把他转到普通病房。”
“那……胃呢?”她问出口的时候,声音有一瞬间失控。
白景舟看着她,沉默了一秒,才低声道:“我不能下判断。但……有一点,我们得进一步确认。”
“是不是……”她没说出那个词。
“他胃部有轻微增厚,边缘不规则。”白景舟语气温和却不松懈,“我建议活检。”
林知遥站在原地,像被轻轻击中。
“我不建议你现在告诉他。他的状态不适合接受这类消息,容易反弹。”她语气缓下来,“但你——得知道。”
林知遥垂着眼睫,轻轻点头:“我明白。”
这一刻,她知道了。
她一个人知道了。
而他还不知道自己正在生什么病。
——
沈执转入普通病房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林知遥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他被护士推进来。
沈执还昏着,眼睛闭着,额角的汗没有干。那是被冷敷后散出的热,一点点凝在皮肤表层,顺着鬓角渗进发丝。
她没有立刻进去。
等到护士替他调整好姿势、连接好输液、盖好被子才离开后,她才慢慢走进病房,将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顿时静下来,只剩下监护设备偶尔“嘀”一声,以及输液瓶里药液滴落的声音,滴滴答答,像是无形的计时器,在提醒她——时间每过去一秒,他的身体就更虚弱一分。
她走到床边,轻轻俯身,看着他。
沈执的脸色比昨晚更白,唇色几乎失了红润。他的呼吸还算平稳,可在床单下起伏的腹部,透露着某种浅浅的不适。
那是他胃的位置。
白景舟没有明说,但她懂了。胃壁增厚,不规则边缘,建议活检——这些词,她不是没查过。查过太多次了,甚至都背得下流程和几种可能。
她本来以为这些信息离沈执还远。
可没想到会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来。
林知遥拉过椅子,坐在他床边。她没靠得太近,甚至和他的手保持了指宽的距离。
她怕碰着他。
也怕他醒来后,本能地躲开。
沈执是那种——即使已经烧到意识模糊、身体虚脱,也不愿意在人面前露出半点软弱的人。他连自己都不愿放过,又怎么会接受别人的“照顾”?
所以她只能坐着。
坐在不惊动他的距离内,悄悄看着他,守着他。
护士送来第二袋液体时,她顺手接过,动作娴熟得不像是第一次。
护士看了她一眼:“你一晚上都没合眼?”
她摇头,没有解释。
“那你得吃点东西。”护士建议。
她“嗯”了一声,但没起身。
护士离开后,她盯着输液袋顶端那滴液体,看着它一滴一滴落下,落进管道,沿着透明的细管滑进沈执的血管。
她心里突然有个画面。
像他在撑着什么,撑了很久,一直没有停。
可现在,他连输液都要靠一根塑料管维持。
那样的沈执,她从没见过。
也不愿再见第二次。
晚上十一点,沈执出了一身虚汗。
她赶紧拿湿毛巾替他擦,动作极轻,从额头到鬓角,再到脖颈。擦到锁骨时,她犹豫了一下,手几乎悬在半空。
他的皮肤热得吓人。
不是那种高烧刚起时的滚烫,而是那种——烧久了、沉在身体最深处、退不下来的热。
她换了第二条毛巾。
刚擦完,就听见他喉咙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哼。
她瞬间停住动作。
他像在梦里挣扎,又像被什么痛觉折磨,皱着眉,轻轻侧过头。
林知遥赶忙将床边夜灯关掉,只留走廊缝隙里透进的一道微光。
他这才安静下来。
她坐回原位,看着他睡颜。
他太瘦了,下颌线清晰,颧骨稍高。
他从来不说自己疼。
哪怕烧到脱力、哪怕胃痛到出汗,也从来没开过口。
她忽然想起来,大学时他就有这种习惯。胃不舒服的时候,他会坐在角落里,手握着温水,眼神沉沉地盯着讲义,但谁都看得出,他已经听不进去内容了。
那时候她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
她以为只要她不打扰他,他就能好好地走完那段独行的路。
可现在她才明白——
那不是他的“选择”,是他的“不得不”。
凌晨两点,她去过一次洗手间,再回来时,看见沈执眉心又皱着,额头细汗密布。
她探过身,轻轻将他手从被子里拉出来。
他的手凉的。
她吓了一跳,马上从包里拿出备用的贴温贴,撕开放在他额侧。又掀起被子一角,让他不至于出汗后受寒。
动作很轻,却几乎每一步都在震着手。
不是怕惊醒他。
而是,她终于知道——他不是“会没事的人”。
他是个……必须要有人守着的人。
只是,他从来没有人可以依靠。
她坐回椅子,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紧。
她第一次有种冲动,想握住他的手。
但她没有。
只是把自己的手,轻轻搁在他手边,不碰,只贴近。
像是在心里对他说:
我在了,你别再一个人撑了。
夜快过去的时候,她靠着椅背稍微闭了会眼,却始终没睡着。
她不敢睡。
她怕他出汗、怕他突然醒、怕他一个翻身,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而事实上,他一夜都没醒。
但她一直在。
从深夜,到破晓。
她是那盏没熄过的灯,也是那双,不肯再退开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再多的克制、再多的自以为体贴的“默默守护”——都不如在他脆弱时,握住他。
哪怕他不记得。
哪怕他不肯说一句“谢谢”。
她都愿意。
因为他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睡在她眼前。
是她人生第一次,近到——连心跳都能数得清。
天终于亮了。
不是猛地破晓的那种光,而是淡得近乎透明的亮。窗帘没有拉严,缝隙之间透进微弱的晨光,像一条薄雾一样斜斜落在病床边。
林知遥坐在陪护椅上,身体微微向前倾,一只手支在膝盖上,指腹贴着掌心,始终保持着一个几乎整夜未变的姿势。
她没睡。
她只是闭着眼,听着沈执的呼吸声,时刻准备在他翻身或者发热时第一时间起身。
整整一夜,他都没醒来。她没有喊他,也没有试图唤醒。
她知道他在恢复,也在躲避。
这一晚,他连梦话都没有,仿佛整个人沉在某种极深的昏沉中。她守在一边,既不靠近,也不离开,像一个终于决定不再后退的旁观者。
直到天色转淡,房间的光逐渐亮起来——她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异动。
那是一种极浅的声音。
像是肌肉在抽动,或睫毛轻轻刷过枕套。
她立刻睁开眼,身体自然地往前靠近了一点。果然,床上的人眉头轻轻一动,随后,是缓慢睁开的眼睛。
沈执醒了。
他没像寻常人那样猛然睁眼,也没有迷茫地张望四周。他的睫毛颤了几下,然后慢慢睁开,目光没有马上聚焦,落在天花板上好几秒,才缓缓转头。
他看见她。
林知遥没有动,只是坐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外,眼神安静地望着他,声音轻得像风吹进来一样:
“你醒了。”
沈执眨了眨眼,眼神还有些模糊。他尝试动了动手臂,却牵扯到输液针管,动作一滞,额角浮出细汗。
林知遥轻声说:“别动。我去叫医生。”
她站起身的动作极轻,没穿鞋的脚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转身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沈执没拦她,也没出声。他只是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像在确认自己是真的醒了。
门外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白景舟推门而入。
她带着一名护士,先简单检查了沈执的体温、呼吸和瞳孔反应,然后拿起听诊器,动作干脆而温和。
检查进行得很快。护士将监护记录补齐,白景舟合上笔记本,说:“体征恢复得比我预想的快。体温稳定,血压略低,但已经能下床了。”
林知遥轻声问:“今天能出院吗?”
白景舟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晚上就行。不过——我待会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她没问原因,只“嗯”了一声。
沈执似乎察觉了,但没有追问。他太累了,连开口的力气都剩不多。
检查结束后,白景舟和护士一前一后离开,走前她在门边顿了一下,对林知遥使了个眼色。
她转头看沈执,低声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沈执点点头,闭上眼。
他没再问,也没说“你去哪”。
但她知道,他听见了她走出门那一刻的脚步声——没急,也没退,像一种无声的信任。
走廊尽头,白景舟站在窗边,阳光刚好落在他肩侧。
林知遥走过去,站在他对面,没有主动开口。
她等了一会儿,才说:“刚刚的初步结果出来了。”
林知遥站直身体,呼吸不自觉变轻。
“胃黏膜增厚区已确定,质地稍硬,不排除早期病变可能。”白景舟顿了顿,“我们已送检,但样本非常有限。需要你配合带他复查——胃镜、组织活检,以及进一步消化系统筛查。”
“你是说……”她的声音低下来。
“是的,”她说得很平静,“我们怀疑是早期胃癌。”
四个字落下时,她刻意压低了语调,可那沉重还是瞬间将空气打沉。
林知遥没立刻回应,只是抬眼看着窗外的阳光,那道光线穿过玻璃,落在她的掌心,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他还不知道,对吗?”她问。
“我不会告诉他,除非他主动问起。”白景舟看着她,“但他是个聪明人,你知道的——如果他有一丝察觉,你就得随时做好准备。”
她点头:“我知道。”
她看着她:“你能陪得了他多久?”
林知遥没有答。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把眼泪用尽全力压回去,然后,轻声说了一句:
“只要他愿意撑下去——我就在。”
她重新走回病房时,沈执没有睡,只是闭着眼,像是在用呼吸压着不适。
她推门而入时,他第一时间睁开眼。
她走过去,替他重新盖好滑下来的被子。低头那一刻,她听见他说了一句:
“……谢谢你。”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沉默。
她将被子轻轻放下,转身坐在床边,手指在他被角边缘轻轻捻着。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掂着分量:
“沈执,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明明已经不行了,还要咬着牙说‘没事’。”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事情,只要你硬撑一下、晚睡一会、多扛一天,就能过去?”
“你是律师,不是神。不是非得把自己压到连呼吸都疼了,才叫负责任。”
她语气始终轻,却字字敲在空气里。
沈执没有动,只是眼睫轻颤了一下,像是在听,也像是无力回应。
她低下头,声音更轻了,像是终于卸下伪装的自语:
“我一直以为,我只要不靠近你、不打扰你,你就会一直好好的。”
“我原以为,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对你来说才是最合适的位置。”
“我从大学开始就这样做……一直到现在。连你胃不好,我都不敢说我知道。我怕一旦让你知道你被人‘看穿’了,你就会躲开。”
“可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倒在副驾那一刻,我是真的怕了。”
“我怕我再等下去,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监测仪滴滴作响。
她终于抬眼看他,语气缓慢却坚定:
“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在你后面。”
“我也不等你允许了。”
“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开始照顾你——不是‘顺路’、不是‘刚好’、不是‘不小心’,而是——我真的,想好好照顾你。”
她顿了一下,语气忽然软了些:
“你不用回我,也不用做出什么回应。”
“你只要记住——你可以不撑了。”
“这次换我在前面。”
沈执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睁眼。
可他一直没动。
连眉头,都没再皱一下。
而林知遥坐在那里,心跳慢慢安静下来,像终于将一颗压了太久的心,从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摆到了他面前。
——
傍晚六点,日落未尽,病房里落着一层淡金的余光。
沈执的出院手续很快办完了。医生再三叮嘱他近期不要熬夜、不要重压饮食、注意服药,他都一一应了,只是声音低沉,像是答应着,却又没听进几分。
林知遥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退烧药和医生给的新药盒,每一样都核对了两遍,才放进袋子。
护士帮忙把病服换下,沈执动作缓慢,一件简单的衬衫穿了近两分钟。他没有让她帮忙,也没有说一句话,只靠在病床边,一点一点地把袖子拉好。
林知遥没有去打破这份沉默。
她知道,对他来说,“能自己穿衣服”,不只是穿衣服本身。
而是他还“能控制自己”。
但她也看得出来——他站得不稳。
退烧后身体虚软,药物副作用还在。几次扶墙、换力的细节都没逃过她的眼睛。
他始终没叫她。
可她,已经不需要被叫。
她走过去,轻轻在他右手边站定,目光落在他背后。
“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我自己可以”,也没说“你不用管我”。
只是点了点头。
那是他少见的、不设防的一个点头。
出院通道人不多。
她没有搀他,只在他走得慢时,跟着慢下半步。他没走几步就开始喘,走路的重心明显偏左,像身体某处始终不敢用力。
他走在前,林知遥跟在侧后,手始终没有伸出去,但目光落在他每一步落脚处。
直到出门口最后一段斜坡,沈执脚下轻轻一顿。
那不是站不稳,是……忽然虚了一下。
林知遥立刻向前,轻轻托住他肘弯。
他下意识偏头,却没有躲开。只是目光落在她握住自己的手上,一动不动。
两人沉默着走到停车位。
车钥匙她早已拿在手里,是昨天他昏倒时从他西装口袋里拿出来的。
沈执没说一句“钥匙给我”,只是靠在副驾门边,像在等她开门。
她解锁,帮他开门。
他缓缓坐进去,系好安全带,闭眼靠上椅背,没有再动。
她绕到驾驶座,启动车子。
车内一片安静。
夕阳从前挡风玻璃斜斜照进来,映在沈执的脸上,把他本就苍白的轮廓渲染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静。眉心轻蹙,唇色发白,整个人倦极了。
她没问话。
只调整了导航,默默把车开向他家。
沈执的家住在江北旧城区,是一处临江的高层,环境清静。林知遥知道地址,却是第一次来。
她将车稳稳停进车库,绕到副驾时,他还没睁眼。
“到了。”她低声提醒。
沈执微动了一下,像刚从短暂的意识沉浮里挣脱。他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抬手按住小腹,然后轻轻皱起眉。
林知遥看见了,没问。
只是伸手扶住他手臂,低声说:“我扶你上去。”
他没有拒绝。
楼道安静。他住在十八层,电梯上升时,气压轻微变动,沈执靠在电梯壁上,闭着眼。
他没站稳,重心偏了点,林知遥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手掌贴在他肩胛骨下方,掌心感受到他整个人因药效而发热的体温。
沈执没有睁眼。
可他也没有把她的手推开。
那是他们这么多年第一次,在他醒着的时候,这么接近。
进门的时候,钥匙他自己插进去,却转得很慢。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站在门口没动。
林知遥没有催。
她知道他在确认自己还能不能“撑”进这个空间。
终于,他挪步进去。
她跟在后面,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灰色沙发、桌上摊开的文件、还有厨房水槽中没洗的碗碟。
整个屋子像他的外表:看起来整洁,细看却满是透支之后留下的疲惫。
她没说什么。
只是默默放下药袋,转身走向厨房,把水烧上,把桌子收拾干净。
等她回来时,他正靠在沙发上,像是连刚才那点路也耗尽了他剩下的力。
她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你得上床去睡。”
“……”
他没动。
她看着他眼底那团还未褪尽的红,低声说:“药会在半小时内开始反应。你不睡,会更难受。”
这一次,他终于抬眼看她,声音很低:“你留下?”
她点头:“留下。”
“你——”
她打断他,“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打扰你。”
“但你现在,不能再一个人睡在沙发上、撑过药效、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看着他,“你需要被照顾。”
这一次,他没再说话。
她伸手拉他起来,他顺从得不像他。
像一个终于——不想再逞强的人。
她扶他到卧室,把床铺好,把水放在床头,把药盒按医生叮嘱摆在手边。
他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
药效终于压倒了他强撑一整天的意志。
林知遥站在床边,低头看他睡着的样子。
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嘴唇失色,呼吸轻浅。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腹部,像身体记得那里不舒服,即使已经睡着。
她轻轻走过去,将手掌贴在他额头上。
那是个熟悉的动作。
和那天晚上在酒店——他发热的那一晚一模一样。
他可能记不得了。
但她记得。
她也终于——不想再隐瞒了。
这一夜,她没有离开。
也没有站在他身后,而是,走进了这个属于他的世界。
不是探望,不是“顺便”。
而是她第一次——以“我留在你生活里”的姿态,留了下来。
——
隔天一早…
沈执醒来的时候,窗帘还没完全拉开。
阳光从布料边沿泄进来,在卧室的浅灰色墙面上投出一块模糊的光影。那种光不强,也不炽,像是被人用手掌轻轻按压过,带着刚好的暖。
他睁眼的那一瞬,意识还有些混沌。
喉咙发干,后背发凉,胃部像是被什么沉沉地按着,隐隐作痛。
药效过了大半,但还留有一层沉重的余韵,像一场水底下的长梦未完全醒来。
他没动,只是缓慢地环视了一圈。
房间没有人。
他皱了下眉,下意识坐起身,腰背一绷,就牵出了昨晚未消的乏力感。动作太急,视野发了一瞬白。他抬手按住额头,直到眼前重新聚焦。
然后他才真正看见——
这个房间,变了。
床头的水瓶是新换的,温热的,杯子上没有他熟悉的茶渍,而是她会用的那种玻璃隔热杯。枕边整整齐齐放着药盒和一张折好的说明书,纸角压着一支签字笔。
他转头,看到窗边的衣架上挂着他的外套,却已经熨平,袖口的线头被剪掉了。
他记得自己出门时穿的那件外套——皱得厉害,连扣子都歪了一颗。
现在,整齐如初。
还有客厅。
房门未关严,他可以隐约看见外头沙发的靠垫被重新归位,茶几上的文件堆被分门别类整理好,地上没有杂物,连他早上丢弃的那一双袜子,也不见了踪影。
像有人在他昏睡的时候,悄悄整理了这个家。
他一瞬间怔住了。
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床尾。
果然,那里放着一张他不记得自己动过的毛毯,搭得很整齐。
他坐在床上,忽然有些出神。
原来她昨晚——真的没有走。
她留下了。
不是“留下来看看”,也不是“留下来照顾病人”。
而是——她留下,像一个住进来的人那样,把这个空间当作她暂时的归处,把他的生活当作值得参与的日常。
不是探访,不是路过。
而是,她来了,很久。
他忽然想起昨天自己好像说过一句“谢谢”,她说了什么?
他说“谢谢你”。
她好像是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在你后面。”
“你不愿意,我也要照顾你。”
那时他太累,眼皮重得睁不开,可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
他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
走出卧室时,客厅已经没有人。
茶几上留着一张字条:
“我先回去了。你醒了先喝水,记得吃药。——林知遥。”
字迹清秀,是他熟悉的那种规矩工整,却在最后一个句号上,轻轻地顿了一笔。
那一笔不像结束,倒像——还会再来。
沈执拿起那张纸,站在原地,沉默很久。
他的手指将纸张捏起又松开,反复几次,然后慢慢平铺在茶几上。
他低头,看着那几个字。
忽然觉得,这间屋子,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安静得不像空。
像是——被什么温柔填满了。
是她来过。
也可能是,她决定,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