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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蛇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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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心】
这次,开了另一扇牢门。
同样的,主角也换了。随光而抬头的犯人换成了一个女人,来人自然也跟着换了身份。沈坠兔按了轮椅侧旁的几个纽,嘎吱嘎吱,停在了女牢犯面前。
沈坠兔对面的那个人,她看起来精神尚可,一头中短的头发却全白了,这种白和苍老的白不同,是染出来的银白。她眼神却还没有钝,在沈坠兔坐定后,浮出一种敏锐的试探。前任总席朱颜,现任司部朱寻树的亲姐姐,打破和平挑起四区战争,战争失策引起生灵涂炭,从朱雀全区子民的信仰沦为了朱雀全区子民的罪人。若是四区的战争能入后世历史书,那她的名字定会是“朱雀诬陷青龙行商人员纵火烧仓,此事成为四区战争导火索”这句话的幕后推手主语。
“你今天过来,59区已经丢了吧。”长期镣铐,朱颜肌肉萎缩,本想抬手,但最后只落得话语和一阵铁链碰撞的脆声。
兔灵飞在沈坠兔耳旁,用机械音提示:“请犯人与现任总席保持安全距离。”最后,它收起双耳,趴在了沈坠兔肩上。
沈坠兔打了个响指,不气不恼:“如您所愿。我今天来,给你带了新衣服,是郑鸣家乡青龙的特色。”
响指打完,朱颜的镣铐松绑,只剩下了监控探测和红外测距警告作为她们这场谈话聊胜于无的防护了。
别区的区服,再好看,朱颜也从来不穿这种东西,更何况她是战场上出来的总席。她一句不接,站起身,来回走动,最快适应一下自由:“郑鸣?你提他做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
沈坠兔的眼神跟着朱颜的身影移动,坦诚相告:“59区沦丧,守区将军姜倾叛区,抛区率部溃逃,军队与总部断联已经将近三日了。这时候,财部郑鸣和我说,钱没了。”
朱颜什么都没说,只是好像突然回光返照的力气被抽干,一下子又坐下了。
沈坠兔若有若无地笑“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朱家的,问题,或者说,朱雀的真正的,问题所在……”
朱颜若有若无地叹息:“若是你觉得他们在政界贪污,或者他们在商界搞了什么垄断,项目,你大可以去抓他们啊。”
“你也杀了很多人,有用吗?”沈坠兔定定看着她,舔嘴唇,恨不得不放过她眼神的一点轻微变化,“有用吗?你没有试过吗?”
朱颜抱胸,微微低头:“你要知道,我朱颜还是朱家的人。他们让我当上了总席,我却转身去动朱家的财富,本来就已经花了不少的力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年,我已经顶了不少暴力独裁、忘恩负义的帽子。当年这个位置,我只比你难百倍而不止。”
沈坠兔又在摸轮椅轮胎,她近乎要把指腹刻个轮胎印上去。
不是这个问题。
她没有说出来,人的真心话从来不是靠问出来的。
“我不是来和你比惨比难的。”沈坠兔说,“我想向您问一点建议。”
“现任总席问牢里的总席意见,我怕很快会在我隔壁床位见到你。”时间久了,朱颜甚至还生出了一点幽默,“你问吧。”
“你爱你弟弟吗?”沈坠兔转了个大话题。
“我和你弟弟的关系,不用你来挑拨,就已经够差了。”朱颜撑不住表情,笑了,“这并非秘密。你想说什么呢?总不能你到今天用他用不惯了,指望把我放出来区制衡他吧。”
沈坠兔摸了摸下巴,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东西的可行性。
像是在感慨沈坠兔的天真,朱颜慨叹:“沈坠兔,你还是和大学的时候一样诶。那么年轻,装不明白,自以为是,又喜欢当弱势的感觉,有希望拿强者的权柄。”
“是吗。”沈坠兔不自然地轻微磨牙,她喜欢通过一些微妙又不自然的触感去保持头脑的冷静,“我倒觉得,你好像比我上大学的时候,话多了不少。”
朱颜又笑了:“是啊。当年杀人,我有时都是靠一个眼神的。”
“杀人,杀人,杀人,不知道杀人是你总席最大的工作和成就呢。”沈坠兔从轮椅上跳起来,带着指腹被硬膈出来的轮椅花纹,“59区的区丧,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难不难过,是要靠我在你面前的演讲和表现来裁定吗?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怕我在你面前表现得不好,你给我换个牢房?”
“钱在哪里?”
“什么?”
“钱、在、哪、里?”
好突兀的提问,没有刹车,没有换成,没有寒暄。
朱颜真正地停顿了一下,她记得她刚刚是不是在说朱寻树和牢房?
沈坠兔俯下身,黑长的头发在她身后徐徐晃动。她眼神灼亮,蛇一样地盯住朱颜:“朱颜,我问你,钱、在、哪、里?60区他们要,我也给。但是不能进58区,朱颜原本完完整整六十区点,不能再丢一个区点。”
朱颜不退不避,又打了个哈欠,捏了捏手腕:“还是那句话,你该查我的,我都查了。我瞳孔都愿意摘下来给你再生物扫描百遍,怕是你也找不出另外我身上还有什么别的钱。”
“朱家的贪污……”
“其实你也知道,贪污,基建,战争军费,补贴,转移,新货币政策,通商摩擦……是的,你都知道,你只是不甘心钱没了,来找我做垂死挣扎。”
沈坠兔抬身,语气从疾言厉色恢复成了懒懒的样子:“不对,一定还有一些。是你喂给他们了而已。”
“你不用诈我了,你只是想让我死而已。”
“不,准确来说,你喂‘它’了。”
“……你是在和我玩文字游戏吗?”
“朱颜。”沈坠兔连名带姓地叫她,“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你是会名垂青史,还是会遗臭万年。”
“这些事情,好的坏的名声,对我都不重要。我杀过很多不该杀的人,包庇过很多不该包庇的人,只是因为时代需要一些人死,和需要一些人活。”朱颜闭起眼,“我不像你,我不在乎我死后的名声,我只在乎我做的事情会不会让最初的我高兴,这就是你活得比我累,将来下场也会比我更惨的原因。”
这个聊天无法继续了,沈坠兔离场,恍惚中轮椅碾过一片落叶,才发现朱雀已经近乎秋天了。
秋天不是一下子来的。
软刀子磨人,前一阵还是热的,现在往外跑,是几阵风往脸上刮,涩的。沈坠兔在潮湿的空气里揉眼睛,想到一些突兀的事情:她是怎么在这种气候条件下住这么久的?她自认为是个挺挑剔的人,挑剔制度、环境,更挑剔信仰、爱人。
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这句从小念到大的神秘口号,她想,不生朱雀,也有孔雀、麻雀,怎么就是一个朱雀,就能有一种让全世界都圆满的口气。
见完朱颜,沈坠兔久久缓不过来,很难得地区了朱雀的祈祷堂。今日她没有特别行程,本打算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和朱颜牢里的会面上。
所以,这次算是微服,但对于沈坠兔来说,最好的伪装就是不坐轮椅。
她慢慢地往里面走。
朱雀的神所有的参考都是仿千年前,古时山海经朱雀形象,红羽展翅,虽死犹生。朱雀总部大楼的建筑设计灵感自然也是致敬了朱雀神。朱雀区人文气息最强的地方并不是大学,而是这座中央祈祷堂。里面雕栏浮壁,无不重工贴金,沉香袅袅盈余脚下,每逢节庆,还有干冰成薄雾作兴,临内堂真像是“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了。
和平年代,学子求学,商民求金,政客求盛,多情种求爱,更泛者多求家人康健,平安快乐。而在战乱时,却都漫着一股压抑的悲凉。没有人会在此地大声哀哭,却有好多游人眉头紧锁,只求心头人太平归来。也很少能看见一个家庭再完整地出现在这里,扶老携少,几近绝迹。
乱世,更不缺年轻人上祈祷堂。
沈坠兔入堂随俗,身着红长裙,头戴黑面纱,又尊了朱雀爱明色的习俗,也随了祈祷堂戴面纱行哀的礼。这样一来,就更没人会认得沈坠兔了。
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静静看着最中间的那尊朱雀塑像。
被凝固的飞翔,红的,烈的,也是死的。
沈坠兔并不叹息,也不落泪,她只是近乎麻木地坐着。这是她逃出总席身份的一个傍晚,夕阳照羽毛帘,她的侧脸凝固出一中沉默而温润的弧度。
在这个时代,以这个身份,她不敢对人倾诉,也不敢对手机倾诉,甚至不敢和雕像倾诉。能说出口的就是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就永远不会有一个象征和暗示溜出去。人有时候很渺小,但有些能力却是意外的通天,怕是连真正的神都要避让三分。
她在心里说:
对不起,姜倾。
我想你了,姜倾。
活下去,姜倾。
天啊,难道真的是疯了。刚想完这些感慨,沈坠兔却又莫名从一个情深意重的状态立刻抽离出来,成为另一个旁观者去嘲笑刚才的那些心声。恢复了朱雀区总席的职业素养,武装上了前所未有坚韧的力量和剥离的能力,只需要在心里念三句话。姜倾,姜倾,姜倾,名字念了千百遍,眼神含情花掩面,最终却如入戏的专业演员看到了镜头挪开,灯光暗下,都差点忍不住为前头她在心里的想法给笑出声来。
这算是总席的职业病吗?
真是比小学生还天真,真是比杀人犯还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