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痛 ...
-
淋浴间里蒸汽弥漫，热水冲刷着凌霄的身体，水珠滑落，一寸寸洗去身上的灰尘。
可他一点都没有放松的感觉。
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从骨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像一场迟来的高热，灼烧着他的意志。可他不能倒下，他甚至不能停。
热水仍在哗哗落下，他抬手在镜面上唤醒终端。
从极光营地归来那天，他完成了最后一次置换治疗。就是那天，他让韩彬为自己的生命监测系统加载了新的信息素感知模块。刚刚他们拥吻的时候，系统不断发出警示：路铭一的信息素浓度已突破临界峰值。
他默默抓起沐浴液在身上涂抹，顺手拨通了詹得罗的通讯。
“明早替我安排一场私人会面。”他的声音低哑而平稳，“不要综合科的领导，就要那天替路铭一做检查的那位医生。”
“长官，您明天上午一早要出席牺牲战士的追悼会，之后还有军务处的重组会，最近的一段空档是午餐前的二十分钟。”
“那就安排在那段时间，总之这件事——”
“我明白，会优先处理。”詹得罗语气迅速而简洁。
通讯一断，浴室里只剩水声。凌霄低头，从下巴滴落的水珠滑过锁骨，他抹了一把脸，随手关掉花洒，抓起毛巾草草擦干身体。
家政机器人早已将浴袍烘干，机械臂贴心地递上。他披上衣物走出浴室，屋外一片静谧，只剩昏黄的夜灯在床边投下温柔而暧昧的光。
那人已经坐在床边了。
路铭一穿着整洁的睡衣，头发也干了，看起来刚刚整理过。可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肩膀轻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抽泣。凌霄没听见声音，却能看见他背影的起伏中藏着细碎的痛苦。
路铭一没有开灯，只是在夜灯的微光下抬眼看他一眼，便掀起被子，默默地上了床，将自己埋进黑暗里。
一个拒绝对视的姿势。
凌霄迟疑片刻，终于也轻手轻脚地躺了进去，隔着半臂的距离，望着路铭一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屋子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听不见，只剩空气中淡淡的信息素味道未散，带着熟悉的甜意，却有些黏腻，像凝固的情绪。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太累了，还有无数的硬仗在前面等着他。明天、后天、大后天……他只想先睡一觉。
凌霄缓缓闭上眼，心里默念了一句：“小铭，给我一点时间。”
可那句话没能说出口，他只能将手掌轻轻摊开，贴近身边那道微凉的体温，却始终没有碰到。
迷迷糊糊间，凌霄快要睡着，却被身旁细碎的窸窣声唤回意识。他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一只手从背后悄然探来，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腰上。
那动作温吞，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依赖，呼吸贴近耳侧，带着炽热的温度，一下一下地扑打着他尚未冷却的神经。
凌霄皱了皱眉，抬手握住那只缓缓下移的手，语气带着疲惫的无奈：“宝贝儿，今天……能不能先不做？我真的有点累。”
身后的动作顿了顿，没再继续。但他能感觉到，那人并没有真正退开。
他一向不擅主动，凌霄很清楚。每一次亲密都像是需要从羞涩与胆怯中跨出一步。即使在凌霄千方百计地引导下，路铭一也总是小心翼翼地回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头濒临溺水的小兽，拼命想从他身上抓住什么。
还是说，今天他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什么，比如自己的感情。
凌霄睁开眼，目光落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身后的身体却滚烫得惊人，贴着他的背，像要把自己整个融进来。
“路铭一，”他终于开口，转过身亲吻他作为回应，“你是……吃了什么药吗？”
“唔……”低低一声应答，含糊不清，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渴望。
紧接着，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咬着他的嘴角，细细地、急切地吮吸着。凌霄身子一震，这种带着本能驱动的亲昵让他疲惫的神经一寸寸被点燃。哪怕累到骨头都在抗议，他也无法停下来。
他想把人搂进怀里。可下一秒，路铭一却像触电似的用力推开他的胸膛，动作突兀而拒绝。
凌霄顿住了，眉头微微拧起，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他无法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取答案，只感觉到那种熟悉又矛盾的挣扎。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焦躁。
路铭一似乎又开始哭了，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接下来的过程沉默而迅速，凌霄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工具，只是被动地迎合着那双颤抖却执拗的手，深入他给予的黑暗。
信息素的浓度在混乱的交合中反而趋于平稳，像是达成了某种本能的平衡。凌霄遗憾自己对诺瓦星人的身体系统了解得太少，甚至连此刻对方是否舒服也无法判断。而更可怕的是——他并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去理解。
不过，或许明天他就能从医生口中得到答案。
“凌霄……”路铭一忽然轻声唤他。
“嗯？”
凌霄心里一沉，似乎能猜到他接下来的话。
“能不能……别让联盟法庭带走姐姐？”
果然如此。
凌霄的心冷了下来。他几乎无法相信，这个请求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说出口。
路铭一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向他求情。
他猛地用力，听见对方在黑暗中痛呼出声，却没有感到丝毫怜惜，反而心底升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与厌恶。
下一刻，他翻身将对方压倒在床榻上，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仰面躺下。
诺瓦星人的翅骨凸出，这个姿势再加上他的重量，后背应该很痛——他知道。但他不想松手，不想心软，不想被这个人再一次轻而易举地打动。
“我是说……”路铭一的声音哽咽而断断续续，仍然固执地想解释，“她可以……可以在诺瓦星受审，终身监禁也好，只要爸妈还能见到她……coco还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
他的声音带着泣音，像是要将肺腑也一并挤出来。可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凌霄心里，让他几近爆炸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沸腾。
这两天他努力不去回忆，试图以工作、命令、流程填满空隙，但此刻，那些刻意屏蔽的记忆终于如山洪般倾泻而下，将他彻底淹没。
情绪调节系统过载——心跳过快——肾上腺素飙升——
终端发出尖锐的警报音，红色提示在眼前跳跃。但凌霄没有去关闭，而是猛地抽出神经接驳线，插入了路铭一的神经接口。
这段记忆，画面中呈现的事实，尚未决定是否对公众开放，仍然被列为最高密级。
“路铭一，”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连他自己都在抖，“你很担心你姐姐，是么？”
画面重现，从头到尾不过几分钟：阿尔法号的天线被入侵者的触角切断，指挥中心一片死寂。他在调度台前嘶吼、怒吼，呼叫周烁和秦戈，回应却只有无边的沉默。
但监控画面仍在。他亲眼看着战舰调转方向，朝那头未识别的巨兽直冲而去。
他立刻明白了那两个人要做什么。
“不……”记忆中的自己发出濒临崩溃的嘶吼，狂砸着控制台，失控地怒斥每一个劝阻的诺瓦星官员。
他宁可让那只怪物落在诺瓦星的西部荒原，管它要夺去多少普通百姓的性命，也不愿看着那艘承载着他们共同梦想的战舰以这种方式化为碎片。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凌霄低声问，后悔到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你姐姐……至少还活着。”
可是我的姐姐已经……他说不下去。
眼泪没有流下来，但身体却像被迟来的悲痛撑满，随时可能炸裂成碎片。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用力咬着牙，拼命压住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父母的脸。他们知道了吗？
秦戟自然第一时间接到了战报，否则不会有那封调令。
他不知道秦戟会用什么方式来告知父母这个消息，万幸，这个任务没有落在他头上。
比起自己和秦戟，秦戈才是爸妈最宠爱的孩子。最聪明、最贴心、最会哄人的女儿，从小就是他们这个复杂的家庭中，不可取代的调和剂。
还有周烁——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真正信赖的战友。在赫克托星一次次把他从绝望边缘拉回来，把一个桀骜难驯的废物打磨成如今的战士。是他用生命守住了他所有的莽撞和任性。
周烁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未来。凭什么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牺牲？
而且，秦戈和周烁，甚至还没有真正走在一起，还没有拥有哪怕一刻甜蜜安稳的生活。他们还没有孩子——也永远不会再有了。
凌霄失控地再一次用力，伴随着破碎的嘶吼，仿佛只有这种原始的方式才能宣泄那难以承受的痛。这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痛了，像是要撕裂开来的痛。
然而一直到最后，路铭一都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